首页 -> 2003年第10期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作者：吴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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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桥，是徐志摩深深依恋的精神故乡，在徐志摩的诗文中是一个包含了丰富而独特意蕴的心理情结意象，她被罩上了绚丽的光环，赋予了浪漫的诗意。
徐志摩一九二年九月违背父亲让他做个银行家的人生设计，离开美国到英国留学，寻找他自己的人生梦想。他在剑桥大学以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课听课，到一九二二年十月回国，度过了令他“深深迷恋”的岁月。
在当年诗人即将告别康桥时，他写过一首献给康桥的诗歌《康桥再会罢》(作于一九二二年八月十日，发表于一九二三年三月十二日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诗中写道：“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此去云里雾里，梦魂必常绕，/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再见吧，我爱的康桥”。这首诗是诗人写给康桥的颂歌，也是献给康桥的恋歌。他视康桥为再生母亲：“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吸烟与文化》)康桥是他理想王国的象征，它既蕴含了诗人对英国式的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的理想追求，也是“人天妙合”的自然美圣境的象征；更让诗人钟情的是在康河里有“纯美精神，流贯其间”。当然，诗人和才女林徽因的一段浪漫恋情，也使康桥成了他“深深迷恋”的“香境”。
一九二五年徐志摩曾去欧洲旅游，经游伦敦，访问过康桥。回国后写有《我所知道的康桥》。一九二八年的八月，诗人再次访英伦，游康桥。然而，时过境迁，此时的诗人已经经历了“康桥理想”破灭的现实。他那彩虹般政治理想的“水土不服”，美、爱与自由单纯信仰的不合时宜，诗意化的爱情婚姻理想失败的心灵伤痛，无不让他在旧梦重温中感慨万端。《再别康桥》(写于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六日回国途中，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日《新月》月刊第一卷第十号)，便是诗人故地重游，于“寻梦”之后所作的一首康桥理想的“告别诗”，同时抒发了他对彩虹般理想依恋不舍的深切情怀。这一次的“再别”康桥与一九二二年的“再会”康桥是有着迥然不同情怀的。上一次的与康桥分手，是热情满怀，盼望回国后，“素愿竟酬”再“含笑归来”。可这一次与康桥再会带回的却是素愿未酬后的满腔愁绪，这次与康桥的“再别”，是与西天“云彩”的诀别，表达的是理想幻灭后的无限忧伤。
这首诗一开始以自我形象入诗，以挥手与康桥作别起笔，直接道出对康桥的款款情意。第一句“轻轻的我走了”(不是“我轻轻的走了”)，极具情境的再现性，接下又用两个“轻轻的”重复，描摹无语作别的情景，可谓是情韵俱现地传达出诗人袅袅情思与感伤沉默的哀婉情态。“作别西天的云彩”这一行点题式的诗句，它开启了情感的闸门，让诗人涌动的情感缓缓流出。它作为抒情的过渡，自然地引发出对康桥云彩般理想生活的忆念。
第二节至第五节，呈现的是诗人昔日经历的康桥生活，是诗人对“浪漫的梦魂”的追忆。第二节一个“那”字总领，把我们一同带入他深深依恋的康桥理想国。康桥的美，诗人对康桥的爱可以说是无处不在。而诗人对康桥的最爱是“康河”。他说：“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我所知道的康桥》)自然，康河成了诗人抒写恋情与别情的载体。这样，全诗也有了一个统领情感表达的线索与聚焦点。诗人首先选取的两个抒情意象，一个是河畔的“金柳”，一个是软泥上的“青荇”，这两个意象清新柔美，情姿婉约，沐浴在康河的柔波里，成了美的性灵象征。诗人的笔下，大自然中的意象是富有生命情感的，在诗中被诗人性灵化、人格化了。他说：“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儿是自然的产儿。”“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取得我们继续的滋养。”(《我所知道的康桥》)诗人在第二、三两节中，先以人喻物，把“金柳”比为柔情温婉的新娘，再以物喻人，“我”甘愿化为康河柔波里的一条水草。在这样一个物我相融，自然与人调谐的优美境界里，抒发诗人对康河深情的眷恋，对一种自然美、性灵美的纯美理想的执意向往，其中较明显地表现了浪漫主义诗人“自然崇拜”的思想。
第四、五两节的抒情链沿康河之水上溯，诗人忆想之情逐步向高潮推进。第四节的中心意象是让人觉得扑朔迷离的清泉中的“彩虹”。康河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当年拜伦常在那里游玩、读诗、写诗。英国浪漫主义抒情诗风与康河晚霞中五彩斑斓的彩虹孕育了诗人“浪漫的梦魂”。诗人所描绘的榆荫下的一潭，完全是一幅镜花水月、朦胧迷离的似梦非梦的意境，是他魂牵梦绕、心神迷醉的诗意王国。“寻梦?撑一支长篙，/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在星光与波光交汇的背景里，改用奔放热烈的抒情旋律，将忆梦之情推至高潮。他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曾这样写道：“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的性灵”，“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他还在这篇散文中，细致地描绘了令他感到无比美妙的康河中女郎撑篙划船的情境。“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有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 。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作者在诗歌中展开浪漫的想象，将散文的宁静、和谐、优美转化为热烈浪漫的星夜放歌，形成诗情的跌宕与消长。
在忆梦的情感高潮后，情感转入低潮。诗人从沉醉的梦幻中觉醒，从昔日的美好忆念中回到寂寞忧伤的现实。一切已成过去，一切都只在梦中，只有“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夏虫也为我沉默”，可谓人哀景也哀，渲染的是一种凄清冷落的离情别绪，也为结尾作情绪过渡。
最后一节，重现诗人形象，既与首节呼应，又顺应上一节抒情氛围，“轻轻的”来了，再“悄悄的”去，在淡淡的神形描写中，蕴含了千种愁绪，万般凄楚。“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此刻，只有告别的感伤，与彩虹般的理想作诀别的沉痛与忧伤。这首诗的情感内容，在一定程度上映现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理想幻灭后的心灵侧影，是有着特定时代意义的。
这是一首优美而哀婉的抒情诗。它的艺术魅力首先在于它是徐志摩性灵的诗化。徐志摩自称他是一个“顽固不化的理想者”，他总是在“幻想”的云端用“感情”的经纬编织绮丽的梦境，他的诗可以说大都是诗人“执着而徒劳”的追寻单纯信仰(爱、美、自由)的歌吟。《再别康桥》的“康桥”意象与康河诗境成了徐志摩“浪漫梦魂”的象征，单纯人生信仰的象征，自然崇拜的象征，纯粹精神之美与艺术之美的象征。可以说这首诗具有了某种意义的形而上的品格。
这是一首中国的布尔乔亚开山诗人受西方浪漫主义诗风影响而创造的一首现代意象抒情诗。清新而典雅的诗歌意象，优美而哀伤的抒情格调，声韵和谐的抒情节奏，给我们传达的是中国古典诗歌情韵的现代回响。然而，诗歌中自由、美与爱的现代理想的表现，抒情主人公潇洒飘逸的浪漫情采的性灵张扬，新体诗律的形式建构，音律上的不拘常格，变化中求和谐的抒情方式的成功运用，都呈现出西方现代诗艺的明显影响。这首诗是徐志摩较成功地结合中西诗艺的一次尝试，也是他努力建构中国新体诗的一个具有原创性意义的示范。
这首诗在形式上最成功的是诗人对现代诗歌音韵美的探索。全诗七小节，每节四行，大多数诗行为三个音节。每节一、三行和二、四行音节相对，字数大约六、八相间，即体现了“节的匀称，句的均齐”，而又不拘谨板滞，体现了变化中的和谐。如第一节：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第一、三句皆为六个字，三个音节，第二、四句皆为七个字，三个音节。“轻轻的”虽有三次重复，却形成了音节的错动与音位的变化，给人以活泼又和谐的感觉。全诗音节明朗自然，力求与汉语口语节拍一致，基本采用的是现代汉语的双音节为主的音节节奏，每行结尾大体为双音节词收束，保证了音节的和谐。在用韵上，采取的是偶句押韵，每节换韵，基本采用的平声韵，而且多选择的是江扬、东红、消摇等较响亮的尾韵。再加上有意识地大量运用双声连绵词、重叠词，如“斑斓”“荡漾”“青荇”“招摇”“轻轻的”“油油的”等，全诗读来响亮、悦耳。
诗人还调动了一些其他的音乐手法，如西方诗中的头韵、间韵、句尾的勾连押韵。如第二节中的“金柳”“新娘”中的“金”与“新”就是间韵，与下一句尾韵“艳影”的“影”相协。如“轻轻的”就是头韵，不仅与下二行“轻轻的”重复相应和，也与下二节“金”、“新”、“影”、“荇”相协，形成音乐的回旋与律动。“波光”与下一句“荡漾”相押，前者为头韵音节，后者为尾韵。第一节中的第三行“我轻轻的招手”与第二节中的第一行“那河畔的金柳”相协韵；第二节中的第三行“波光里的艳影”与第三节中的第一行“软泥上的青荇”相协调，这是英国近体诗的勾连押韵。形成了全诗多重韵律的立体交响。
这首诗还有意识地采用了顶真相连、连环套韵的音韵美的表现方式。“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这种抒写方式，既表现了响亮悦耳的韵律美的流转效果，又较贴切地抒发了缠绵委婉的款款情意。全诗最后一节用回环复沓的表现方式与开头呼应，形成情感的咏叹与韵律上的回旋。全诗宛如一首流畅和谐的音乐，不愧为现代汉语诗歌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