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秋之颂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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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日战争中尚在孩提时代的我,随父母流亡湘西,乘船出长沙经湘江溯沅水而上,路经唐代的朗州今日的常德,只记得一旁碧水把我们抱住,竟不知正和唐代流放于此的诗人刘禹锡擦肩而过,当然更懵然不晓我们的一叶船帆,是在他豪唱入云的《秋词》二首的韵律里穿行。及至故地重来,于秋日寻访他的旧迹遗踪,已是数十年后的人在中年了。
  一年之中,有春发夏繁秋肃冬凋的不同,一个人的生命与心理,也往往有春夏秋冬之别。金黄的“秋”,本来是收获的季节,禾苗经过阳光之火的照耀已经成熟,等待收割,这大约是我们的祖先仓颉造字时的本意吧?然而,肃杀的“秋”也是令人感伤的季节。“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慧心的古代词人早就有这样的绝妙好辞了,秋所引发的众生心中的忧伤,就成了挥之不去的“愁”。在中国,秋天特别是深秋的萧条肃杀,总是引起芸芸众生的愁苦之情,而中国文人不仅多愁善感,而且很多人往往命运坎坷,于是,“悲秋”便成了中国古代诗文的一个母题,也成了中国文人诗歌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远古的宋玉的《九辩》,是他自伤并伤其前辈屈原之作,历来被认为是中国诗文的悲秋之祖。其实,他戴上这一顶冠冕实在属于时空错位,他自己也该会敬谢不敏,因为远在他之前的《诗经·小雅·四月》篇里,那位无名氏早就唱叹过“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了,而遭逢不幸的屈原,他的《九章》中至少有三处肃杀的秋风起于纸上:“黦秋冬之绪风”,“悲秋风之动容兮”,“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且不说他在《九歌·湘夫人》之中,就低吟过“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之辞,上引《九章》三句,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叹秋之可“悲”了。屈原,是中国诗史上第一个具名而且是有鲜明艺术个性的诗人,“悲秋之祖”的牌位,应该供奉在他的灵前,而不应去宋玉那里上错了香火。
  自屈原之后,中国文人的咏秋之作,无不感喟自然荣华之不可久留,生命短促之不可久驻,如果个人生不逢时有志难申,更是会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杂诗》),贵为帝王的曹丕,也无法摆脱秋日伤情这种宇宙性的悲哀,何况是一般文人和草民百姓?魏晋是战乱频仍人命危殆的乱世,张载的《七哀诗》开篇就哀声满纸:“秋风吹商气,萧瑟扫前林。阳鸟收和响,寒蝉无余音。”结尾也是一片凄凉与忧伤:“忧来令发白,谁云愁可任?徘徊向长风,泪下沾衣襟。”至于潘岳的《秋兴赋》,虽然开创了诗歌创作中以“秋兴”为题的先河,但宋玉早在他的《九辩》中抒写过“四感”——远行、送将归、临川叹逝以及老之将至四种悲情,潘岳也仍然只能是推动前浪的后浪:“彼四感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时至清代后期,诗人黄仲则也仍然叹息说“花月即兮犹是梦,江山从古不宜秋”(《金陵杂感》),他似乎有意对“悲秋”作一番历史性的总结。
  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如日之方中的黄金时代,唐代许多诗人感应着时代的脉跳,大都意气风发,特别在盛唐之时。但他们一碰到秋天,还是少不了老调重弹。在《全唐诗》中,直接以“伤秋”“悲秋”为题的就有多首,而杜甫老夫子一生忧国忧民,坎坷困顿,作风严肃,照现在时髦的说法是没有怎么好好“享受生活”,令人颇为同情。“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他的名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当然是悲秋,“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秋兴》八首从头至尾吹奏的都是悲秋的主旋律,“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垂暮之年漂泊在昔日的夔州今日的奉节,其写于秋日的《登高》更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直接拈出了“悲秋”二字。而白居易呢?“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他的《南浦别》可能还不为人所熟知,《琵琶行》的“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每一个多情的读者吟诵之时,都不免会黯然神伤的了。那位平生不识愁滋味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李白,更是一位除了写过《上韩荆州书》之外对谁也不肯低首下心的角色,即使在上述书信中,他也仍然目空一切得可以。对自然规律之“秋”,他开始也不肯低眉折腰,《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是他的早期作品,一开篇就与“悲秋”唱反调:“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山将落日去,水与晴空宜。”然而,即使是这位心高气傲白眼王侯的大诗人,到历经磨难之后,也不免笔下顿生衰飒的秋意了。天宝十三载,他到了唐代池州今日安徽省的贵池县,作了《秋浦歌》十七首,第一首就叹息说:“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客愁不可渡,行上东大楼。”第十五首更为有名:“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世人但知他对愁情的夸张之妙,却无人指出这一作品是悲秋传统的变奏。可见即使是李白这样特立独行又“酷”又“傲”的大诗人,他也很难走出前人“悲秋”的巨大而浓重的阴影。
  然而,一部咏秋的中国专题诗史,总不能老是这样舆论一律天下一统地悲悲切切下去,总得有人出来抬杠,众士诺诺,一士谔谔。这位抬杠者就是中唐的刘禹锡。
  刘禹锡,籍贯河南洛阳而生长于南方。“安史之乱”中,中原地区大批诗礼簪缨之族迁居江南,任职江南的官员,大都有较高的文化艺术修养并热心文化事业。刘禹锡并没有名门望族的背景,却有家学的渊源,名师的指点,在动乱的时代完成了自己的文化准备,并具有忧国忧民改革时政的襟抱。唐德宗贞元七年(791)前后,年方弱冠的刘禹锡来到长安,如一叶征帆驶向海洋,如一只鹰隼振羽长天,两年之后就联登进士与宏辞两科,旋又通过吏部取士科的考试,踏上了仕途。贞元二十年正月,顺宗李诵即位,时号“永贞”,在他的主持下,以王叔文、王黨、刘禹锡、柳宗元为核心的革新集团,时号“二王、刘柳”,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历史上称为“永贞革新”。但长天风云变幻,海洋波涛凶险,这次政治革新历时不到半年即宣告失败,原因是遭到宦官、藩镇与腐朽官僚的强烈反对。中风病重的顺宗被迫内禅,为前者所拥戴的太子李纯即皇帝位,称为宪宗。此人上台时仅三日,对革新派的打击即如雷电骤至:王叔文被贬为渝州(今四川省重庆市)司户,次年被赐死,王黨被贬为开州(今四川省开县)司马,不久病死于贬所。革新集团的骨干分子无一幸免,均贬为远州司马,史称“八司马”。柳宗元为永州(今湖南省零陵县)司马,韩泰为虔州(今江西省赣州市)司马,陈谏为台州(今浙江省临海县)司马,韩晔为饶州(今江西省波阳县)司马,凌准为连州(今广东省连县)司马,程异为郴州(今湖南省郴县)司马,韦执谊为崖州(今广东省琼山县)司马,而位于湖南之北洞庭湖之西昔日的朗州今日的常德市呢,则有幸迎候了刚过而立之年的不幸的朗州司马刘禹锡的光临,朗州的山水,也有幸陪伴了不幸的他整整十年艰难岁月。
  今日的常德市,已然是一个现代化的都会。市内大道纵横,车水马龙,高楼摩天,浓荫匝地,傍城而过的沅水之旁,有凭堤而建闻名于世长达六华里的中国常德诗墙,远郊则有机场栖息和起落现代的铁鸟。它的前身唐代的朗州呢?《旧唐书》说它“地处西南夷,土风僻陋”只是一个隶属武陵、龙阳两县的人口稀少的下州,而中唐时期的“司马”,多用来安置被贬谪的官吏,有职而无权。刘禹锡和他的同道的抱负与才能,堪称“黄金的一代”,命运之神本来给了他的黄金的机会,但转瞬之间却又翻脸,将他们当成烂铁破铜,他们精神上的苦闷可想而知。在《楚望赋》中,刘禹锡就曾哀叹“眸子不运,坐陵虚无。岁更周流,时极惨舒”,多年后在扬州与白居易初逢,他在和诗中也曾怆然回首:“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刘禹锡是待罪的流人,与他相伴十年的是南荒之地的穷山恶水,然而,在这里他却创作了二百多首诗词,占他一生作品的四分之一,而最为后人艳称也最令我感动的,是他的《秋词》二首: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自古以来,士大夫受到打击之后都是以悲秋来宣泄自己的愁苦失意之情,而刘禹锡唱的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的反调。第一首诗中,“自古”与“我言”对举成文,相反见意,是中国古典诗论中所谓的矛盾逆折,而西方现代文论中所说的“矛盾法”、“抵触法”或“反证法”,在这首古远的中国诗歌中,也能找到证明。秋日如何胜于春朝呢?诗人以大小结合的手法,特写了万里晴空和一只冲霄而上的白鹤,境界阔大,意绪昂扬,一扫前人那些悲悲切切的陈腔旧调。第一首写秋日晴空,第二首状秋日山野,空间由天上而地下,焦点由白鹤而红叶,凌空的白鹤与匝地的红叶两相对照,色彩明艳热烈,进一步表现了秋日之胜于春朝之处,既在于秋日之高远,也在于秋日之澄清。第一首的结尾以景色来表现,不是出之以议论而是出之以极为爽健开阔的意象,第二首的结尾则偏于理念的说明,春色引人游乐,甚至使人沉醉冥迷,而秋色秋光则令人骨峻神清,具有凌凡傲俗的操守和品格。《秋词》二首,表现了刘禹锡乐观顽强的生命品格,也显示了他倔强的永不向恶势力屈服的人格力量。千年后我每回捧读,都不禁要悠然遐想:这两首诗是诗人的自白自励,不也是对他的敌人的示傲示威吗?
  人到中年之后,我多次去过常德,而且好几次正是秋晴之日。一九九九年中秋,我陪同访湘的台湾名诗人余光中一游常德,白天参观沅水岸边的常德诗墙,其上就有刘禹锡《秋词》二首的碑刻。长堤谁与上?长记秋晴望。我仰望长天,秋空如洗,没有一片漂泊的云,侧耳倾听,再也听不到刘禹锡诗中的那一声鹤唳,只有流不尽的沅江的千古涛声。晚上,常德文联的朋友在柳叶湖边举行中秋联欢晚会,余光中吟诵了铭刻在诗墙上的他的名篇《乡愁》,我则背诵了刘禹锡的大作。月光斟满了我们的杯盏,诗情激荡在我们的胸怀,斯时斯地,我当然不免想入非非:余光中已经渡一弯浅浅的海峡而至,昔日的朗州司马能不能从唐朝远来,和当代的名诗人和我们杯酒言欢并一尽地主之谊呢?
  中秋晚会宾主尽欢,直至曲终人散,始终不见刘禹锡的踪影。翻开泛黄的史册,其上的记载告诉我,刘禹锡贬居朗州近十年之后,终于得到了朝廷召回他和柳宗元等人的诏书,元和九年(814)十二月他从朗州启程北上,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元和十年三月,他和柳宗元等人去玄都观观赏桃花,写下了著名的《元和十年,从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都是刘郎去后栽。”刘禹锡识的时务是应节而开的桃花,不识和不愿识的时务是凶险莫测的政治,此诗明显地表现了对“永贞革新”失败后当数的朝中新贵的轻蔑,也含蓄地讥讽了以逼宫方式登上皇位并害死父亲的宪宗。于是更行更远,被召回的数人复被贬为远州刺史,而“首恶”刘禹锡则被贬于远中之远的播州,即当时州民不足五百户的今日贵州遵义地区,柳宗元本来被贬于次中较好的柳州,他出于真情挚谊以刘母年高为由愿与刘禹锡互换,于是刘禹锡改贬连州(今广东省连县),五年之后为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刺史,两年多以后又调任和州(今安徽省和县)刺史,继朗州之后,又在荒州僻郡度过了十多年如同流放的岁月。大和三年(828)三月,闲居洛阳的刘禹锡因宰相裴度等人的荐举,调回长安任主客郎中,十四年后的他再游玄都观,皇帝已由宪宗、穆宗、敬宗而文宗像走马灯似的换了四个,政局却仍换汤不换药,人非物亦非,观内的桃花已不知去向,种桃道士也渺矣无寻,庭院荒芜冷落,他回首前尘,写了诗前另有小序的《再游玄都观》诗:“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时,刘禹锡已是五十六岁的向老之年,生命已经进入了一般人叹老嗟卑的秋天,但他的生命之树上并没有黄叶飘零,如同一株经霜愈烈的枫树,燃烧的是熊熊的火焰,如同一只凌空而舞的白鹤,唱的是唳于九霄的排云之歌,好友白居易称之为“诗豪”,确实当之无愧。
  生命是美好的,顽强的生命力,永不言败的意志更值得赞美。在过去历经政治运动的风刀霜剑中,不少精英人物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使人扼腕叹息,少数历经磨难而威武不能屈者如马寅初笑到了最后,令人肃然起敬。开成五年(840)正月,文宗卒,武宗即位,次年改年号为“会昌”。几度起落的李德裕再次入相,他在《秋声赋》的序言中,感叹“况余百年过半,承明三入;发已皓白,清秋可悲”,此时,老病相侵闲废孤居洛阳的刘禹锡年近七十,两年之后去世,坎坷不遇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但他仍然与之唱和写了一篇“以寄孤愤”的《秋声赋》:“嗟乎!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黣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力将黡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虽是伏枥的老马,却仍然想奋蹄千里,虽是被束缚的苍鹰,却依然盼振翅高飞。谁说剑老无鶤人老无刚呢?刘禹锡在即将挥手告别人间之际,他高歌一曲的,仍然是奋迅昂扬的秋歌。
  我早已跨进秋天的门坎,借用刘禹锡晚年一首咏秋之作的题目,已是“始闻秋风”之年了,然而,无论是我伫立在常德城郊的德山抬头仰望,还是夜深时在书房中绕室徘徊低声长吟,刘禹锡诗中的那一只白鹤呵,仍然高翔在碧霄之上和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