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几组古今诗歌文本的比较鉴赏
作者:杨景龙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但从晚唐词到现代诗,虽说是题材相同的两篇作品,在古今的继承中也肯定会有推陈出新的变化,这主要体现在席慕容对蓝本加以手法上的翻新和意蕴上的掘进。
从手法上看,温词实写思妇从早到晚一天漫长等待落空的情形。词中的思妇早起梳洗一罢,就急忙来到白黤洲,登上望江楼,满怀热切的希望,注视着水天相接处飘来的第一叶帆影。船慢慢地驶近了,又从楼前驶过了,她等待的人不在船上。于是她眺望凝瞩下一艘船,第一百艘船,第一千艘船……她望眼欲穿地把它们一艘艘从天边外迎来,又遗憾失望地把它们一艘艘向天尽头送过,“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一天过去了,最后还是不见归人船,“皆不是”三字,是思妇绝望的沉重感喟。“斜晖”句寓情于景,等待落空的思妇孑立江楼,痴痴地看着西下夕阳,脉脉无语,东流江水,悠悠不尽,顿觉痛断肝肠。她那深情的思念,极度的失望,无穷的憾恨,都融入这脉脉斜晖、悠悠流水的“眼前景”之中,含蓄隽永,耐人寻味。
席诗则虚实结合,且避实就虚,以虚为主,入手便把实际的等待撇过,直写虚拟中的相逢:“当千帆过尽你翩然来临”,这在仅写等待的温词中根本不曾涉笔。本是悲哀的等待事实,席诗却用“假如”把它虚设为喜悦的重聚:假如“长久的等待”终有结果,那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所有的昨天漫长等待的痛苦,都将成为今夕相逢的喜悦的不可缺少的铺垫;假如“千帆过尽”,得睹你归来的翩然风姿,亲切笑颜,能被你温柔怜惜地拥入怀抱,那么所有等待的酸辛都将烟消云散。但这毕竟是虚拟中的相逢,所以“我”又觉得“斜晖中你的笑容”,真实得有些“不可置信”,又感到“白黤洲上”那云雾般飘浮着的“一丝淡淡哀伤”,拂之不去。虚实相间的此情此景,在回环复沓的章法中氤氲着梦幻般的情绪戏剧的朦胧氛围。
从意蕴方面看,实写的温词,只是单向度地抒发了思妇一天等待落空的痛苦哀伤之情。席诗则化虚为实,大大拓展了诗歌的抒情空间,展示了现代人丰富复杂的心理层次和情感维度。等待令人悲,相逢令人喜,在悲伤的等待中虚拟喜悦的相逢,不知是悲是喜。这就触及了现代人生活的分裂和心灵的矛盾,席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所承受的情感折磨,比温词中的思妇更加剧烈。可以说,席诗的内涵复杂化程度,远远超过了作为“蓝本”的温词的单向度情感抒写。
五、舒婷的《船》与《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
船
一只小船
不知什么缘故
倾斜地搁浅在
荒凉的礁岸上
油漆还没褪尽
风帆已经折断
既没有绿树垂荫
连青草也不肯生长
满潮的海面
只在离它几米的地方
波浪喘息着
水鸟焦灼地扑打翅膀
无垠的大海
纵有辽阔的疆域
咫尺之内
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
隔着永恒的距离
他们怅然相望
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
世纪的空间
交织着万古常新的目光
难道真挚的爱
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
难道飞翔的灵魂
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坎
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船》是舒婷的早期作品,写于一九七五年六月,以咏物的形式,托喻在极左路线专制的不正常年代里,一代青年人所处的爱情困境。
动乱的岁月,困顿的时光,极左的封建专制主义思潮对自由正常的人性和爱情的压抑与扼杀,是舒婷和她的同代人必须面对的不幸现实,尽管已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但此时的极左路线对人性和爱情的剿杀,与程朱理学在“以理灭情”上并无本质的不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缘于现实的重压,缘于重压的现实中的爱情总是无法实现,舒婷在诗中一再抒写了与美好的爱情理想之间的一段无法消除的距离:“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尚未如期/也许有一次热恋/永不能相许”(《四月的黄昏》):“一幅色彩缤纷但缺乏线条的挂图/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一具独弦琴,拨动檐雨的念珠/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思念》)。这种“距离”与“阻隔”仿佛宿命一般,折磨得诗人痛苦不堪。
《船》托喻的,即是现实与爱情理想之间的距离和阻隔。一只小船,不知什么缘故,被搁浅在荒凉的礁岸上:“满潮的海面/只在离它几米的地方/波浪喘息着/水鸟焦灼地扑打翅膀/无垠的大海/纵有辽阔的疆域/咫尺之内/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隔着永恒的距离/他们怅然相望”。《船》中寄托的这种咫尺天涯之恨,与《古诗十九诗·迢迢牵牛星》同一机杼:在《迢迢牵牛星》里,虽说“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但牛郎织女也只能受困于“盈盈一水间”,终于“脉脉不得语”。《船》的构思立意受《迢迢牵牛星》的启发当无疑问,二者都是写爱情的间阻与距离,在相似的意蕴框架内,舒婷进行了意象的置换,即把被间阻的“牵牛星”与“河汉女”,置换为“海水”与“小船”;把间阻物“清浅的河汉”置换为“荒凉的礁岸”;还有“几米的地方”、“咫尺之内”,也就是“相去复几许”的意思;“怅然相望”亦即“脉脉不得语”的景况。二诗的思想性亦复相似,《迢迢牵牛星》中牛郎织女的悲剧遭遇,具有批判封建礼教扼杀爱情的意义;《船》所托喻的爱情困境,也是对极左路线摧残爱情和人性的控诉。
在更宽泛的意义上,对《迢迢牵牛星》和《船》的象征意蕴,还可以作形而上的读解:“牛郎”与“织女”、“船”与“大海”之间的咫尺天涯的永恒距离、阻隔,象征着人的生存处境,尽管作为“有欲望的存在物”,人永远追求自我和理想的实现;但作为“有限的存在物”,人却注定不能完全充分地实现自我和理想。《迢迢牵牛星》的借天上写人间,《船》的托物寓意,即是关于人的生存本质的悲剧性质的暗示。
当然,二诗的情调还是有着古典与现代的明显差异的。《迢迢牵牛星》的情调悲伤无奈,更多古典的哀婉缠绵;《船》的结尾则把爱情难境上升为灵魂自由的追求,伤感的情调也随之变得执著悲壮:“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世纪的空间/交织着万古常新的目光/难道真挚的爱/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难道飞翔的灵魂/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坎?”结尾这几句呐喊般的反诘,固然使诗意过于直白了,但也因此显示了被无法实现的爱情忧伤所困扰的女诗人,那执著不屈的现代追求精神和抗争意识,诗情因此而产生新变。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