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青春物语

作者:陈 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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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下评论界似乎流行一件事情:好像凡是把猥琐、丑陋乃至罪恶视为人性深层而挖掘进小说里的,都被欢呼为深刻。然而,刘庆邦的小说像是一股清风吹过文坛,虽没有大师们的磅礴气势,但恰如润物无声的春雨或孜孜不倦的小溪,对国人冷酷麻木的心灵产生莫大的慰藉。刘庆邦曾说:“文学的本质是劝善。我创作的目的主要是给人以美的享受,希望改善人心,提高人们的精神品质。”1的确,《曲胡》《梅妞放羊》《鞋》《相家》……几乎每一篇小说都从细微中见真情,用温柔明快的笔调抚摸我们受伤的心灵。他想以作品中一颗颗欢蹦乱跳的心营造一片博爱祥和的人文环境。
  《梅妞放羊》给我们打开的是另一页抒写人性美的画面。漫步于这块青春少女心灵流动的温馨空间,我们倾听的是一位女性心灵的青春物语:作者把自然的美丽、生活的温馨、青春的萌动、母性的觉醒……这种种生命情感,透过一个少女的诗性感悟,以柔美的情感方式娓娓道来。从内在的生命体验出发,用女性心灵来诠释青春,其中感性的体验细腻而激荡、意境的营造灵动而飞扬,读来满口清香,审美的内涵让人品味不尽。
  
  一、充满童趣的自然之美与少女情窦初开的心理体验
  
  “羊开始吃草,她也低着头在草丛中找吃的,她找的是野花的小花苞。有一种花的花苞,看去像个小绿球,剥去那层绿衣,鹅黄的花蛋蛋就露出来了。花蛋蛋刚放进嘴里有些苦吟吟的,一嚼香味就更浓了。她把这种花苞叫成蛋黄。还有一种花的花苞是细长的,里面的花胎呈乳白色,吃起来绵甜绵甜。她把这种花苞叫成面筋。吃罢‘蛋黄’和‘面筋’,就该吃‘甘蔗’和‘蜜蜜罐儿’了,她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读着这段清新柔美的文字,体味这种用儿童视角去观察和描绘自然,以童心的纯洁、美丽、自由与舒展去映照自然,尤其注重在描绘自然时表现儿童特有的幻想、生机与灵性,这使得大自然显得特别明丽、新鲜、生气勃勃,确实能给人们心灵以永久的温暖与抚慰。在这里,大自然俨然成了女主人公梅妞儿时的宝藏,生活的乐园……童心的纯与真、善与美,使大自然中的一切显得更为纯真、清新、奇异,更具有自由活泼的生命力和绚丽美妙的幻想色彩:“河坡里没有人,有太阳,还有风。风一阵大一阵小。风大的那一阵,草吹得翻白着,像满坡白花。风一过去,草又是青的。草丛里蹿出一条花蛇,曲曲连连向水边爬去。花蛇所经之处,各色蚂蚱赶快蹦走或者飞走了,引起一阵小小的动乱。蛇一入水,蚂蚱们很快恢复安静。”在这些描写中,大自然的美,通过儿童的眼睛被强化放大了。因为儿童天性喜欢大自然,喜欢美好的事物,在他们纯净的洁白的心灵上,只感知捕捉美的东西,而那些丑的事物则很难进入他们的视野之内,儿童眼中的大自然也因而比客观的大自然更美丽更新奇更具有人情味。像“南风带来了熏风,大麦黄芒,小麦也快了。梅妞掐两穗小麦,在手里揉揉,吹去糠皮,白嫩带青的麦粒子就留在手心里了。她很喜欢吃这样的新麦,一嚼满口清香”,还有如“远处一座废砖窑,窑顶有几缕白云。近处有一孔石桥,桥下的流水一明一明的放光”。在这里,儿童以其特有的思维特点,更多的倾向于形象思维,这些具体的新奇的色彩鲜艳的事物更容易引起他们的兴趣。在景物的描写中透出童心的真纯、美丽和活泼,总能给人们以生活的启迪、勇气和信心。
  放置于这样的一种环境,在童心童趣的诗意开掘中写了女主人公梅妞的青春幻想曲。通过少女诗性的感悟,逼真而细腻地显现了少女情窦初开的心里体验。有一种体验刻骨铭心,有一种感受惊心动魄,有一段经历令人血脉贲张,那便是青春。的确,青春就像春天传播花粉的蜜蜂,也把青春的种子播撒在少女梅妞的心田。青春期的少女是敏感的、多情的。因此当梅妞看到羊喝水的时候,她认为“水边的羊低头喝水,水里的羊也低头喝水。它们不像是喝水,像是要亲一个嘴。”一切的自然景观一经少女的眼睛就变得那么跌宕传情:“梅妞看见一只胖青蛙背上驮着一只精干的瘦青蛙,两只青蛙的尾部紧紧贴在一起。她知道青蛙在干什么,觉得这样不太好,大白天的,干什么呀!她弯腰拣起一块土坷垃,朝那对青蛙投去。她没投中青蛙,只激起一些水花。水花落在那对青蛙身上,它们竟然不受影响,只把鼓着的眼睛稍稍闭了一下,继续做它们的事。梅妞又抓起了一把散土,向那两个旁若无人的家伙撒去,散土撒开一大片,把那对青蛙打中了,它们的腿一弹,往水里潜去。潜水时,它们一驮一,仍不分开。刚潜了一会儿,两个闪着水光的小脑袋就从水里冒出来了,似乎比刚才贴得还紧。梅妞骂了青蛙一句不要脸,对羊说:‘走,咱不看!’牵着羊离开了。”在这里,青蛙交接的细节乐趣,滤去了性爱的色彩,显得天真无邪。这并非从礼教出发否定人的食色本性,而是青春少女羞涩心理的自然体现。以童心渗透女性世界,也造成了文章情感单纯而任性的特点,由此产生特别丰富的想象,文章摇曳多姿,风格单纯活泼。
  还有,当梅妞禁不住摸羊奶而被羊蹄子弹破皮时,她不仅没恼,反而认为“她能谅解羊,是因为她身上也有奶子,她的奶子也发育得鼓堆堆的了,别人甭说动她的奶子,就是看一眼她也不让。将心比心,人和羊都是一样的”。再看看以下的片断:“驸马真是个小傻瓜,它那温嫩的嘴唇居然把梅妞的指头吮了一下。这下可不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通过指头掠过全身,好像驸马颤动的嘴唇吮的不是她的指头,而是把她的全身都吮到了。”“驸马果然噙住她的奶头吃了一下。她只让驸马吃了一下,还没等驸马吃第二下,她就禁不住叫了一声,猛地把驸马推开了。那种感觉奇怪得很,说疼有点痒,说痒有点麻,说麻有点酥,连指甲盖儿都痒酥酥的、麻酥酥的。真让人受不了。”在这里,作者是通过一系列细致入微、生动传神的细节来表达这种感情,逼真地再现了少女内心的脉脉温情,读来似有一股热流撞入心扉。作者描写少女心理变化是如此细腻曲折富有层次。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依恋之情,如果不是爱得深沉,是不可能产生出如此炽热而动人的情怀的。女孩的绵绵情思,就在这跌宕起伏的娓娓叙述中,曲折有致地逐层展现出来,文章的审美内涵嚼之不尽,显得含蓄蕴藉而情味深长。可谓柔美的心灵、细腻的笔触。
  羞怯也是爱情生活中极力掩盖男女两性接触和亲昵温存的一种心理现象。当然更是少女情窦初开心理体验的表征。不管少女羞怯中伴随着何种心理——喜悦、慌乱、紧张、惧怕、痴迷、矜持,不管羞怯以何种形式表现出来,都是源于爱的萌动,因爱而引起,都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爱的泄露,爱的表示。当“梅妞产生了一个重大念头,驸马吮一下她的指头尚且如此,倘是借驸马的热嘴把她身上的奶头吮一下又该如何。这个念头一出现,她的脸忽地红透,心口也怦怦乱跳”。当陌生男人对她调情时,“梅妞被陌生男人的话吓坏了,她满脸通红,衣襟下面的两只奶子有些胀疼,仿佛已被坏男人摸到了”。还有当“梅妞醒过来,知道自己的梦话被娘听去了,羞得双手捂胸,不敢出声”,这种羞怯的心理丰富了女性情感内涵,在羞怯的面纱笼罩下,情感的表现更显得含蓄柔媚,婀娜多姿。这种少女羞喜难掩、情思荡漾的神情心态,栩栩如生。
  于此,我不禁想到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汪曾祺笔下的巧云。当情窦初开的翠翠梦中摘到“平时攀折不到手”的虎尾草的时候,与梅妞的梦境是如此地接近。巧云那细腻的情感、美丽的心灵不也和梅妞一样柔肠百折,委婉动人?刘庆邦比沈从文细腻,但没有沈从文的语言能力和文化渗透;比汪曾祺自然明亮,但没有汪曾祺舒缓和雅致。但是,刘庆邦的美是一种天赋的美,女儿那细细密密的心事,宛如窗户上的冰凌花,晶莹而透明,让人感到生命的悸动与温馨。独具一格的是这种感情还天真稚朴,生机盎然,欢跃纸上的是一幅生命之舞的画图。抒写的同时追求充盈的诗情,使得少女心理情趣的描写更加秀嫩天真,历历如绘,徜徉其间有如飞翔在美静纯真的儿童天地。虽从日常生活的情景与思绪着笔,却将女性的柔情表现得细腻真切,极其动人。在温婉中透露出情感的热烈,在娴静中蕴藏着心灵的激动,在默默无语中表现了对于爱情的执著。作者心细如发、笔尖似针。诗化的意境、细腻的心理描写、空灵纯美的叙事三者水乳交融。
  
  二、性情温和的羊与母性意识的自然流露
  
  与梅妞秀美纯情的形象交相辉映的是梅妞所放的羊。羊之于梅妞,犹如老舍笔下的骆驼之于祥子。羊性情温和、温顺而无刚戾之气;同时它形体优美、匀称,为天地之精灵。羊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寄予了美好的情感,在一些地方,“羊”是男女爱情的象征物。正如一篇文章所说:“文化就是人化。文化的本质说到底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和对象的人化。羊本是自然之子,而它一旦被人‘发现’,成为人类的伙伴,就失去了纯自然的属性。在与羊的朝夕相处中,人类把自己的情感、理性、思想、道德,外化于‘羊类’,使羊逐渐‘人化’,于是,羊就成为人化的羊,文化的羊。于是,就有了与羊有关的文化——羊文化。”2的确,羊性情温和,容易亲近,容易饲养。农民在与羊的亲近中,逐渐把人的品德外化于羊。于是,羊便涂上了浓浓的人文色彩,承载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于是,羊便不再是自然之羊,而成为人化的羊了。梅妞何尝把羊当羊来看,“看来这只羊的前生真是一个爱花的人。再看羊时,梅妞的感觉大不一样,她看羊的眼睛,越看越像人的眼睛。羊的眼圈湿润,眼珠有点发黄。羊的眼睛老是那么平平静静,温温柔柔。看来任何人的眼睛也比不上羊的眼睛漂亮,和善”。
  当梅妞看着“水羊又恢复了平静,目光里充满温爱”之时,这束温爱之光也反射在梅妞充满温爱的眼睛。伴随着这种体验,油然而生的母性意识也觉醒于还是少女的她的心灵。其实,母性乃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性,这是新旧女性所共通的一个交接点。因此在家庭生活中,母女之间因为类的认同,关系较为密切。女性终究是与母性相联系的。梅妞以其特有女性的款款软语抒发了对于母爱的一腔似水柔情。放羊之时“她唱的是:羊呀,你的亲娘在哪里呀?你的亲娘不要你了,你是个没娘的孩子啊!她看见羊的眼圈比刚才还湿,接着唱道:羊呀,没有亲娘不要紧呀,没人要你我要你,我来当你的亲娘吧……”当水羊生小羊时,“梅妞相信她家的羊会跟二婶一样,叫一会儿就能把孩子生下来。她在心里默默地替羊念话,孩子孩子疼你娘,羊羔儿羊羔儿快出来……念着念着,不知为何,她鼻子酸了一下,眼圈儿也红了”。而给小孩喂奶,滋养小孩,此处如一根相互连接的链条,是一种近乎基督教似的普天下母爱的铺展。梅妞也给羊喂奶,喂完奶后,“她把奶子收起来,用衣服大襟盖上,并系上了扣子。把奶子藏起来后,她对驸马的态度好了些,把驸马叫成乖孩子,说乖孩子吃饱了,到一边玩去吧”。而且,梅妞还认为“既然梅妞让两只小羊羔儿吃了她的奶,她就把小羊羔儿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它们很亲”。甚至她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把小羊羔儿带到梦里去了,她在梦的轻波里依徊,梦里:“她让小羊羔儿贴着她的身子睡,一边是驸马,一边是皇姑。梅妞摸着它们背上光光的,小屁股滑溜溜的,怎么不见它们身上的毛呢?梅妞似乎想起来了,她搂的不是小羊,是小人儿。这两个小人儿是她亲生的,一个是男小人儿,一个是女小人儿,她还分别给他们起了名字,一个叫驸马,一个叫皇姑。”“生了小人儿,就得给小人儿喂奶,她把两个奶作了分配,驸马和皇姑每人一个,谁也不准抢别人的。她还对皇姑和驸马说,你们是人,不是羊,吃奶时好好的,不许乱顶,谁乱顶我就揍谁的屁股。驸马和皇姑调皮,不听话,刚吃两口就开顶,比小羊羔儿吃奶顶得还来劲。梅妞生气了,把奶头从他们嘴里摘出来,以家长般的严厉口气把驸马和皇姑教导了一通。”在这里,动物与人之间的差别在母性之爱中得以消解。通过女性单纯无私的孩童心理,更具有了母性的自然特征。这是对女性文化价值尺度的回忆,因为乳汁是母亲的产品。生命的孕育和成长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母爱支撑起这一座大厦。这种爱是平凡的,但内涵却是太丰富了,渗透在女人的一生当中。
  这种母性意识具体还表现于母亲对于孩子的那种本能的保护意识。面对一场大雨,梅妞想“她自己不怕雨浇,小羊怕雨浇,要是大雨把小羊浇病就不好了。她当机立断,赶紧把羊领到附近那个废砖窑里去了”。虽然砖窑里传闻的大蟒蛇张着血盆大口,能生吞活物。但是梅妞心里却油然而生一种母性的勇敢:“她想,这不行,蟒蛇吃她可以,要是吃她的水羊、驸马和皇姑,说什么也不行,她拼死也要保护它们。”这种母亲保护自己孩子的本能甚至让这个年龄尚小的姑娘竟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不知不觉地把镰刀握得紧紧的,嘴唇绷着,双目闪着不可侵犯的光芒,一副随时准备拼杀的样子。”这种形象不免让人心灵震撼和感动,母性的爱之力量在具象的显现中熠熠动人。正源于这种自然的母爱力量,不光在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也可以建立深厚的感情,因此一旦负载自己感情的东西将被迫割舍,人们就会刻骨心痛。正基于此,虽然曾经“羊羔儿是梅妞的希望,花棉袄是梅妞的念想,梅妞把希望和念想都寄托在羊肚子上了”,可是真的到卖羊羔的时候,梅妞就以“搂着驸马和皇姑哭成个泪人儿”的形式再现了这种深刻的情感。所以,当做梦都想穿的花棉袄在羊被卖了之后并没有得到实现,对此,“梅妞没说什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放羊”。因为花棉袄已不能抚慰她心灵的创伤,内心那种被唤醒的母性意识在羊的离去之后失去了暂时栖息的场所。“新一轮放羊”是否能抚慰内心的伤痕,我想梅妞在这样的思绪和体验中将逐渐走向成长……
  或许这种母性意识是模糊的、朦胧的,但她确实是深刻的、动人的。
  《梅妞放羊》截取生活中一个日常的情境,以温馨柔美的艺术风格,以单纯的女性心理感悟青春岁月,以一个青春女性的窃窃私语,道出繁复艰难的生命旅途中,一些简单的道理,一些永恒的喜悦,一些美丽的情感,一些生存的力量,让人感受到平凡人生中美好的一面。
  
  
  1中国文化报,2000年9月5日,第3版。
  2白振有:《羊·羊部字·羊文化》,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第18卷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