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诗意之栖居里的生命的快乐
作者:魏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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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妞放羊》是一篇充满着诗情画意的小说。小说里几乎称不上有情节,只是写一个乡村中的小女孩,每天在放着她家里养着的羊,从放一只母羊,到母羊生下了两只小羊以后,放那三只羊。但我们读着这篇小说,就好像倾听着一曲悠扬的田园牧歌,那里面回荡着的好像是纯净而美妙的天籁之音。
小说是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写法的,从来没有一种可以包容一切小说的规范。小说家在写作小说的时候,既可以叙述自己构想出来的某种生活故事,以曲折的情节满足某些读者想听故事的阅读愿望,把小说家凭空编造出来的虚构的生活情景,当做是实有的事情,甚至可以引起多愁善感的读者为小说里人物的悲惨命运洒一掬同情之泪;也可以写小说家眼里真实的生活情景。让读者跟着小说家去感受生活之美,人物的心灵之美。而后一种小说,素来也是小说家所孜孜以求的。我们读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鲁迅的《社戏》、沈从文的《边城》、萧红的《呼兰河传》、孙犁的《荷花淀》、汪曾祺的《受戒》等小说名作,都能够感受到,小说家并不是一定要编造出一个令人感动或惊异的故事来,才能够吸引读者的,那些来自真实生活的人物的心灵世界和感人的生活场景,一样可以激发起我们对某种生存形态、生活方式、生活环境的热爱,甚至可以荡涤我们心中的尘世俗念,更加真切地感悟到生活的美好。通常情况下,我们就把上述的这种类型的小说称之为诗化的小说,或者散文化的小说。
在传统的小说观念中,小说中必须具备人物、情节、环境这三个不可或缺的要素,由于人物性格与情节发展的关联,哪怕并不一定是曲折、复杂的故事,也需要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情节,并通过情节的发展来刻画人物的性格特征,而具体而明确的环境,尤其是社会环境(时代特征、社会状态等)更是情节的展开和人物性格展现的必要的舞台。但是,在这种诗化(或散文化)的小说中,情节的位置变得不是十分重要了,人物的性格也不一定需要非常个性化,甚至环境的社会性特点也比较模糊(如并不需要准确无误地交代出事情发生的具体的时代背景),而把自然环境的描写上升到了突出的地位。《梅妞放羊》给我们最大、最强烈的阅读感受就是,这是一幅恬静、安谧的乡村生活的图画,人物的心灵世界也脱尽喧嚣红尘中对物质财富的追求所带来的虚荣与浮躁,在简朴的农家生活中安之若泰,尽情享受着田园生活所赐予的满足与安详。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存状态,是生活在繁华都市里的人们所歆羡的那种纯净的美丽。
看起来,梅妞好像生活在一个与外部世界隔绝了的世外桃源之中,这里没有物质与财富的纷争,没有时尚与新潮的纠缠,也没有社会的高速运转所带来的焦灼与烦躁,人物好像只是生活在自给自足的乡村小天地里,享受着自得其乐的甜蜜。其实,在小说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这里一样存在着商品的交换,梅妞的爹需要把小羊卖了去买回来一只猪娃子,乡村小女孩梅妞也同样需要得到一件花棉袄。只是他们没有城市生活里那些过分的欲望,他们摆脱了贪婪和奢侈的诱惑,在极其简单的生活条件下,回归到人的本真的生活方式中去。在《梅妞放羊》中,只有一只破旧不堪的茶缸,还能够体现出梅妞家的生活与现代文明的联系,只是它“太破旧了,不光掉了把儿,漆皮也几乎脱落尽了,露出锈迹斑斑的内胎”,已经不是作为喝水的器皿,而是用来盛羊粪蛋儿的了。我们甚至可以把这只茶缸看做是一个意象,暗示出了现代文明已经露出了它本身的破绽,人们需要在融入到大自然的过程中对它进行一番新的认识与改造。
对社会环境的淡化,便相应地把自然环境的优美凸显在我们的眼前。在《梅妞放羊》中,梅妞每天把羊赶到村南的河坡里,那里草长得旺,长得嫩,满坡青草满坡花;河水不深,有些泛白,岸边长着一丛丛紫红的芦苇;河里还长着不少水草,有花叶的,也有圆叶的;正是春末的时节,阳光暖洋洋的,南风带了熏气,大麦黄芒,小麦也快黄了。河滩里只有梅妞和她的羊,再没有其他人,偶尔来了个拾粪的男人,虽然有点可恶,却也并不真的卑鄙。在这片河坡里,梅妞可以信口唱歌,歌也是她自己随口瞎编的,看见什么就编什么。这也是一种幸福,是在任情与适性的自由中,让自己的心情获得尽情的释放。尽管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生活,但她无忧无虑,在恬淡而幽静的自然环境里,生活得轻松而自在。
但梅妞生活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并非像大多数知识者一样,只是贪恋着大自然给自己带来的精神陶醉,虽然他们可能经常把“热爱大自然,回归大自然”挂在嘴边,却仅仅采取一种客观的欣赏者的态度,而不可能获得让自己完全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里,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真切感受。梅妞和那些知识者对待大自然的态度有着本质的差别,她是一个乡村的劳动者,在她的眼里,美妙的自然风光,是和劳动之美联系在一起的,这里的自然环境,归根到底是她的劳动的环境,大自然的赐予,首先是对她的物质生活的赐予,而不仅是精神的占有。因为她在劳动中所获得的精神上的闲适与满足,从本质上看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她已经实实在在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了。在她的眼里,繁茂的野花,像蛋黄、像面筋、像甘蔗、像“蜜蜜罐儿”;小麦在快要成熟前,在手里揉揉,吹去糠皮,把白胖带青的麦粒子放进嘴里,一嚼满口清香。对梅妞说来,没有苦闷、烦恼、忧伤,甚至也无须说,这便是知识者经常津津乐道的“知足者常乐”,因为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不足”。即使母羊下了小羊,爹把两只小羊卖了换回了一只猪娃,只给她买回了一块包头用的红方巾,她也毫无怨言,又开始新一轮的放羊。与大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乡村生活,不是想象意义上的诗意,而是实实在在的诗意。
梅妞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寂寞,因为在她的身边,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与她做伴。羊是她每天朝夕相处的伙伴,甚至可以说,这只母羊和它生下来的两只小羊,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而是她的亲人。小羊就是她的孩子,她可以在想象中——甚至不仅是在想象中——承担起做它们的母亲的责任。在狂风暴雨袭来的时候,她带着三只羊躲进了废弃的砖窑里,她怕传说中藏在砖窑里的蟒蛇会把羊吸进肚子里去,就把草筐里的镰刀抽出来,准备拼死抵抗。在梅妞的心灵中,一切生物都具有了灵性,她像对人一样对待那些可爱的动物。母羊挨了她的吵就不挣了,“还自我解嘲似的低头往地上找,找到一根干草茎,用两片嘴唇拣起来,一点一点地吃”。母羊没有像她一样,只喜欢吃草,不喜欢吃花,在她看来是因为这只羊是一个爱花的人托生的,想到这里,再“看羊的眼睛,越看越像人的眼睛”,“羊的眼神老是那么平平静静,温温柔柔。看来任何人的眼睛也比不上羊的眼睛漂亮,和善”。一群绒团团的小炕鸡看到她要去放羊,也好像一致要求梅妞姐姐把它们也带上,它们也想到外面去玩耍,“梅妞嫌它们还小,不会躲避饿老雕,扬着胳膊把它们撵回去了。小炕鸡们仰着小脑袋细叫成一片,似乎对梅妞只跟水羊好不跟它们好的做法有意见”。看到河里“一只胖青蛙背上驮着一只精干的瘦青蛙,两只青蛙的尾部紧紧贴在一起。她知道青蛙在干什么”,就觉得大白天这样不好,生气地走开。美丽而奇妙的大自然,因为梅妞善良而美丽的心灵,变得更加可爱。这种“移情”的作用,使梅妞越发珍爱这些可爱的动物们,与它们和谐相处,亲密无间,与此同时,她也获得了心灵的感应与生命的快乐。
大自然的美妙,使人们去除了繁杂的世事纠纷,更增添了浓浓的亲情。梅妞还只是一个小女孩,但是,在她的心里已经涌动起了浓烈的母性意识。她信口唱着:“羊呀,你的亲娘在哪里呀?你的亲娘不要你了,你是个没娘的孩子啊!”看到羊的眼睛潮湿了,就又唱起:“羊呀,没有亲娘不要紧呀,没人要你我要你,我来当你的亲娘吧。”她尝试着要做小羊的妈妈,给小羊喂自己的奶。她连做梦都把小羊羔儿当成自己的孩子,让它们一边一个睡在自己的身边。那三只羊好像也把梅妞当成了它们的亲人,看到有人想欺负梅妞,便准备用头去顶,“两只小羊也在水羊左右贴身站着,像两个小保镖”。而真正的亲情也同样来自现实的世界,在狂风暴雨中,她的爹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跌跌撞撞地跟狂风暴雨搏斗着,来寻找孤立无助的女儿,使梅妞立刻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在这两代人不同的亲情中,我们更能体验到生活的温暖。
意味深长的是,在《梅妞放羊》中,我们很少看到直接描写到梅妞的家,她的屋子、院子,那些日常生活的居所,也几乎看不到她的那些日常生活的细节,她的生活就是她放羊所在的广阔的大自然,那里就是她所拥有的生活的空间,对大自然的拥有,也就是她对生活的全部拥有。在这片广阔的空间里,已经包含着梅妞的全部生活内容和生活乐趣。
“诗意的栖居”是作为存在主义的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一个人本主义的命题,他说:“人们很容易会立即产生这样一种印象:诗意的栖居使人飞离大地。因为,当‘诗意’被看做为诗歌时,它属于想象领域。诗意之栖居在想象中飞升于现实之上。诗人(指荷尔德林)怀此忧虑,故特别申明:诗意之栖居必为在‘大地上’的栖居。”(刘小枫编:《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知识出版社1994年出版,第562页)梅妞在与大自然相互融合中的生活理想和生存状态,就是一种没有哲学的诗意生活,她不是像现代人那样,对城市文明采取逃避的态度,刻意去追求、去寻找、去追问那些生存的哲学意义,她只是在自身的存在中感受着生命可能带来的全部快乐,生存的意义已经融化在了她的生命形式和生存活动中。因此,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心灵世界里,就已经包含着对人的本真存在和人类自身真情实性的充分肯定。
如前所述,这是一篇具有浓厚的诗情的散文化小说,在摆脱了小说叙述对故事模式的依赖之后,作家便可以轻快而自如地抒写自己的情怀,为人物、为大地、为自然唱一曲情意绵绵的生命之歌。因此,慢节奏的叙述就成为这篇小说的重要艺术特征。这是生活本身的慢节奏所决定的一种叙述形态,作家把大自然的存在形态与人的生命形态和生存形态,融合在悠闲而舒缓的叙述节奏之中,显现出了一种从容若定的语言形式。这使我们想到沈从文小说里的那种去除浮躁之后神定气闲的自得和自信。我们可以随意从这篇小说里找到一些例证。如下面的两段话:
梅妞看见,她家的羊光吃草不吃花,红花不吃,黄花、蓝花也不吃,一吃到有花朵的地方,羊的嘴就绕过去了。羊的牙齿很快,大概比剪苹果枝用的大剪刀还快,羊嘴经过之处,参差不齐的青草就被“修理”平了。而草平下去之后,那些剩下的各色花朵儿等于被高举起来,在微风吹拂下轻轻颤动,格外显眼。
羊下羔儿是在一天早上,那天早上天气很好,桐树上喜鹊叫,椿树上黄鹂子叫,院子里鸟语花香,喜气洋洋。爹在院子里扫地,娘在灶屋里做饭。梅妞也起来了,对着窗台上的镜子梳头。梅妞听见羊叫了一声,叫的声音很大,不似往日。她往窗外一看,见羊已躺倒在地上。她以为羊生病了,刚要跑出去看究竟,见爹已过去了,娘也从灶屋跑出来了。
作家以饱含深情的笔触,把梅妞的感情融化在对羊的深情凝视中,一个小小的羊吃草、羊生产的动作,都被赋予了浓郁的诗情画意,这就不是在叙述故事,而是在描绘生活,把人的感觉、羊的动作、自然景物的优美三者紧密结合在一起,传达出浓厚的乡村生活气息,使读者也同作家、同人物一样,去感受着生活的全部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