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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守望者的爱与隐忧

作者:张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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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任何写实主义的小说一般都会在思想内容上给读者以鲜明的印象。王祥夫的《上边》也不例外。我们能轻而易举地体会到它表现母爱、表现亲情的思想内蕴。要表现某个内容,对一个作家来说不算什么难事,而怎样表现,才是最关键的因素。正如朱光潜所说,美不在内容也不在形式,而在它们的关系,即表现上。任何人读了《上边》,都会被小说中那种润物无声的浓浓爱意所包围、所感动,都会因为自己曾经体会过或曾经忽略了这种情感而感叹,而怅然若失,也都会因为人类拥有这一永恒的情感皈依而珍视人生、坚定生活的信念。这种让读者从故事情节到情感体验再到审美领悟的过程,正是得益于王祥夫准确的情感把握及与之相应的独特的表现技巧。母爱从来就是简单质朴、平凡琐细、不事张扬的。刘子瑞女人作为一个不识字的、缠过小脚的乡下女人,对于自己内心的各种感觉更是拙于表达。王祥夫充分结合刘子瑞女人自身的特点,准确地把握住了其母爱的独特气质和丰富内涵,在对日常生活不厌其烦的娓娓叙述中,选取最微小却最具表现力的细节来展现其深厚的情感和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
  在王祥夫笔下,主人公刘子瑞女人的母爱有着最为独特的表现方式。
  首先,刘子瑞女人的母爱表现为一种无时不在的牵肠挂肚。“比如,一到拴柱下学的时候,刘子瑞的女人就坐不住了,要到院子外去等,等过了时候,她便会朝外走,走到村巷外边去,再走,走到下边的那棵大树那边。再走,就走到村外了。那小小的影子呢,便也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点一点大起来也就走近了。……就是现在,天下雪了,刘子瑞女人就会想儿子那边冷不冷?刮风呢,刘子瑞女人就又会想儿子那边是不是也在刮风。”与儿子有关的任何东西,都会引起她一连串的思索。这种牵肠挂肚对于她那寂寞的日子来说,倒也乐在其中。
  其次,刘子瑞女人的母爱表现为她那让人略觉恼火却又异常亲切的婆婆妈妈的语言和行为。儿子和泥时,她慌慌忙忙地端来开水,“拴柱,喝开水”,“你不喝一会儿又要上火了”;隔一会儿,她又慌慌忙忙给儿子拿来毛巾,儿子不擦,她又说,“要不就喝口水?”儿子在房顶压房皮时,她先是颠着小脚爬梯子上房顶,给儿子送布衫遮太阳。不久又上来给儿子送水,儿子不喝,她说“你不喝你小心上火”。儿子责怪她爬梯子,她下去了,但怕在下边看不清楚儿子,“她马上又扒在了梯子上”,一会儿又是一句“你喝点儿水,你不喝水上了火咋办?”她干脆和儿子讲条件,要儿子喝水她才下去。儿子喝了,她却依然“就那么在梯子上站着,看儿子,怎么就看不够”,无论儿子在做什么,她的嘴都要“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地给儿子使劲”。儿子“每耙一下,刘子瑞女人的嘴就要张开一回,泥草耙好一堆,她的嘴也就合上一回”。这些婆婆妈妈的话语和反反复复的固执行为,极为传神地体现了刘子瑞女人的不善言辞以及面对突然回家的儿子那种无与伦比的兴奋。这些描写看似繁琐,却并不夸张,也不让人厌烦,反而觉得亲切无比,因为每个细节都饱含着我们曾真切体会过的母亲对儿子的疼爱和关怀。
  第三,刘子瑞女人母爱还表现为各种各样的奇特心理和古怪行为。觉得有人在房顶上,刘子瑞女人问道“是谁”,尽管不用眼睛,光凭感觉她就已经知道是久未回家的儿子,但儿子的突然回来,让她难以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因此,她又问了一声“是不是拴柱?”“声音不大,像是怕把谁吓着”。拴柱明明答应了她,她还是又问了一句,“声音不大,紧张着,好像是,怕吓着了谁”。接着,她绕到房后去寻儿子,“心是那样的跳”,“好像是,这又是一个梦”。不难推测,刘子瑞女人不是怕吓着别人而是怕吓着自己,怕自己是在做梦。很久没有见过儿子、念子心切的她肯定曾无数次地梦见儿子,梦想的突然成真自然让她患得患失地难以置信。儿子归来让她无比高兴,她既想随时随地和儿子呆在一起,又无时无刻不想把儿子照顾得细致入微。于是,她一会儿嘴巴一张一合地看儿子干活,一会儿又颠着小脚,慌慌张张、爬上爬下地为儿子送衣送水。儿子要回太原,让她“又急了。急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儿子看天,说最好别下雨,她也看天,也说最好别下雨;儿子进屋去,她也忙跟着进屋。儿子睡觉的时候,“她慌慌张张去了东屋,去了西屋,又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她把为儿子洗好的衣服、鞋袜放在鼻子下闻着,“是儿子的味儿。儿子的味道让她有说不出的难过。她把儿子的衣服和袜子闻了又闻。”儿子走了,刘子瑞女人也像是梦醒了,她在失魂落魄中寻找儿子曾回来过的证据。突然,她看见靠厕所的地上有湿湿的一小片,“是儿子临走时撒的尿”。“她把手边的一个盆子拖过来,把那地方牢牢盖住了,又哭了起来”。第二天,她做完活后,“又在那倒扣的盆子边站定了,她弯下身子去,把盆子,慢慢慢慢,掀开了,……是儿子给她留下的。没有人能够听到刘子瑞女人的哭声”。这些细节看似奇特古怪,一旦用来刻画母爱,却无比形象生动,是小说中最具表现力、最能打动人心的地方。
  王祥夫以不事雕琢的淳朴之笔,把抽象的母爱化作刘子瑞女人平凡琐细而又具体真切的言行、心理。他不追求故事的曲折离奇,也不讲究语言的华丽优美,从始至终都是对于刘子瑞一家平常生活的极为简单甚至略嫌琐细的描写。但正是这种简单而琐细的表现技巧,与小说所要表现的平凡琐细的母爱达成了一种内在的和谐统一。在表现刘子瑞女人的内心感受时,作者经常用到的一个词是“好像是”。这个指涉不确定的短语的反复运用,既表现了刘子瑞女人纷乱复杂、飘忽不定且难以言传的内心世界,又有助于凸现她不善言辞、拙于表达的特点,从而使刘子瑞女人的心理与性格特征显得更为真切,也更为自然、本色。作者还以大段大段的文字来展现“上边”的独特,对别人来说,“上边”独特是因为只有刘子瑞老两口还住在那儿。但对刘子瑞女人来说却并非如此。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刘子瑞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她每天做好饭都会一次次地站在院门口朝东边看,“她在这院门口简直就是看了一辈子,从前呢,是看儿子回来,现在呢,只有看自己的男人”。儿子、丈夫就是她生活的中心,生命的支柱。她不愿搬到下边去住,除了难以割舍相处了一辈子的家园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的儿子就是被人从院子东边那条路上给她送来的。因此,“上边”对于不能生育的刘子瑞女人来说,其独特的意义在于,那是她成为母亲的地方,也是她每天在院门口张望、等待儿子、体验母亲情感的地方。尽管儿子已经或又将“有好长时间没回来过了”,但只要住在“上边”,就能长期地为儿子守望,就能长期地体验那份母亲情怀。因此,“上边”在刘子瑞女人的心目中不仅是生活的家园,更是情感的家园,精神的家园。
  
  二
  
  《上边》在平凡琐细的农村日常生活的描写中,既为读者提炼出一片感人至深的情感天地,又为读者营造了一种质朴淳厚的乡土氛围。但是,以乡土小说的风貌和平凡琐细的描写来抒写母爱、亲情,抒唱人类情感的和谐隽永,只是这篇小说的表层意蕴。而表现乡村母爱在面对想象中代表现代文明的城市时,所掺杂着的那种淡淡的难以言说又确实存在的隐忧,并借以反思城乡差距中有着亲情关系的城乡现代人的生存状态,才是王祥夫真正的目的所在。小说细腻地表现了儿子的突然回家给刘子瑞女人造成的心理波动和情绪变迁。开始以大段的农村日常生活的描写渲染“上边”安静、平和又略显寂寞的日子,其中隐含着刘子瑞女人的内心牵挂;接着写修补房屋,“上边”因儿子回来而热闹起来,刘子瑞女人的心也快活、年轻起来;最后写儿子离去,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家虽然已修葺一新,但刘子瑞女人的心里却空落落的,“更寂寞”了。小说的开始和结尾都一再渲染“上边”的“寂寞”。只刘子瑞一家住在“上边”,是一种外在的寂寞,而对儿子的牵挂,儿子回来又走所造成的失落情绪,才是更为内在的、更无法言说的寂寞。这种寂寞与其说是儿子的走造成的,不如说是儿子走向的城市所拥有的相对于农村的诸多优势造成的。
  城市在小说中只有遥远的淡淡的背影。小说除了提到刘子瑞曾上县城卖玉米,他的儿子在太原工作,以及儿子小时候的同学、农民黄泉瑞曾说“城里就是比乡下好”外,没有任何关于城市的描写。但城市却依然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形式存在着,并与刘子瑞夫妇的日常生活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对峙关系。城市这一概念究竟有多复杂,对于刘子瑞女人来说也许并不十分清楚。但城市代表着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城里就是比乡下好”,同样也是她深信不疑的。正如刘子瑞种的玉米在县城才能卖到好价钱一样,儿子也只有在城市才会有更好的发展。刘子瑞女人对此当然是清楚万分。儿子在太原工作让她骄傲欣慰,同时又让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农村与城市之间的对立紧张关系,因为儿子成了城里人,在刘子瑞女人内心的比照中显得更为鲜明,也更为实在、具体,从而在内心深处给她造成了一种极大的压力和阴影。
  任何读者都不难看出,刘子瑞女人面对突然回家的儿子缺乏一种从容。这在她面对儿子时的异常欣喜和慌慌张张中展露无余。她那各种各样的奇特心理和古怪行为固然是儿子回来带给她的欢喜、激动所致,但还有更为潜在的原因,便是观念中城市与农村的对立所造成的农村人面对城里人的无所适从。在农村与城市的对比之下,刘子瑞女人是极不自信的,她害怕儿子完全被城市夺去,害怕城市所拥有的现代文明加剧她与本来就不常见面的儿子之间的情感距离。正是这种复杂的心理造成了她在儿子面前的慌张。刘子瑞女人最害怕的,便是儿子成了城里人之后对她太客气。当儿子对她的婆婆妈妈略感不满时,她“心里呢,是欢快的,人好像也一下子年轻了”。因为“当儿子的都是这种口气,客气是对外人的,客气有时候便是一种距离”。其实做儿子的决不会因为自己成了城里人就忘了本,尽管他不是刘子瑞夫妇的亲生孩子。但是,乡村与城市不同的生存环境,既决定了人的社会地位的差异,也决定了人的观念、心理的差异。这使刘子瑞女人对于自己那已经是城里人的儿子,始终有一种难以言说又无法驱除的忧虑。她害怕儿子与她因为生活的距离而导致母子亲情的疏远。害怕在儿子情感的天平上自己敌不过现代城市。想起儿子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好像是,不知道出了什么怪事,儿子怎么就一下子这么大了。刘子瑞女人忽然抹起眼泪来”。儿子在视线中消失让她感到天地间的无限寂寞,她“开始哭,眼泪简直是‘哗哗哗哗’地流”。回到院子,她好像“忽然梦醒了”,心里空落落的。无法“拴住”儿子走向城市的脚步,她只能守着儿子留在地上的那块尿迹暗自呜咽。以上细节都展现了刘子瑞女人在自己的母爱受到挑战时的忧伤和极其不自信,以至于宁愿儿子不长大的反常心理。这些心理刻画使整篇小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隐忧,也使刘子瑞女人的情感世界显得更为真实,也更为丰富深刻。
  王祥夫仅以一个短篇的格局便生动形象地为我们展现了城乡差距中有着亲情关系的城乡现代人较为普遍的生存状态。在今天的中国,有大量的农村青年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城里找到了个人发展的位置,定居下来,从此远离父母,脱离了农村环境。但空间的距离并不能抹去那浓浓的血缘亲情。于是,便有了农村父母对于儿女的无限牵挂,以及儿女对农村父母的难以割舍。而在以农业为主、经济尚不十分发达的中国,城市与乡村之间依然有着巨大的鸿沟,城里人与农村人之间不仅有空间上的距离,更有心理上的距离。在代表血缘亲情的贫穷乡村和代表现代文明的城市之间,儿女因个人发展的需要只能义无返顾地走向城市。这就不仅让乡村父母长期处于守望之中,还让他们在城市文明的挑战面前有着难以言说的隐忧。这种隐忧其实也带出了作者的隐忧:在城乡差别极其明显的当下,如何才能调和伦理亲情与历史发展之间的二律悖反?作者对此似乎也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因为刘子瑞女人对“上边”的固守已经向我们暗示了这样的信息:她宁愿在守望中略带忧伤地满足自己的母亲情怀,也不愿搬到那“就是比乡下好”的城里。就算儿子把他们夫妻俩接到城里,不同的身份和农村人与生俱来的观念,也必将决定刘子瑞女人难以消释自己对于城市那根深蒂固的心理距离。空间距离的缩小非但不会让她的内心隐忧随之消失,反而会在近距离的城乡对比之下更为强烈。由此,我们已不难看出王祥夫在小说中所寄予的对于现代社会不同生存环境下的亲情关系及相应的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和思考。中国古代“父母在,不远游”的孝悌传统,在现代社会中因个人自我发展的需要而难以承传下来。成长、文明、进步是人类必然的发展方向,其代价却包括无限的情感牺牲。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使有着亲情关系的城乡现代人在情感世界方面只能永远处于无法避免而又难以选择的两难困境。乡村所代表的古朴家园,尽管依然是现代都市游子永远的情感皈依,却只能带着隐忧,长期地处于寂寞的守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