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古典意象萌发的诗思新绿

作者:黄昌植 鲍 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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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余光中:《乡愁四韵》
  
  关于乡愁的吟唱,是余光中诗作中最具文化品位的乐章,而《乡愁四韵》则是其中营构卓荦的篇什。诗人是这样给“乡愁”定位的:“乡愁不仅是地理上的,可能更是时间上的。”(何晴《诗意的人生——著名文学家余光中先生访谈录》二二年五月二十六日《新安晚报》,以下没有注明出处的引文均出于此)如何理解诗人余光中这种刻骨铭心的情感体验呢?如何诠释余光中诗作对乡愁长达半个世纪的连绵演绎呢?当我们走近其人其诗,就不难发现,余光中的乡愁,是恣肆漫溢的乡愁:回旋在海峡中来自长江的波涛里,摇曳在斜阳中母亲坟头的离离青草间,开放在故园风雪中横斜的梅枝上,回响在童年逃逸的那只四川乡下蟋蟀的长吟中。余光中的乡愁,是生生不息的乡愁:“凛对千古风霜”(《不忍开灯的缘故》,面迎“海峡无情的劲风”(《老来》),“与永恒拔河”从不放手,即使“雪满白头”手中的笔仍然“蓝得充血”。看来,余光中的乡愁,的确可能更是时间上的,这种疯狂生长的乡愁,随着岁月的春风、随着漂泊的脚步、随着歌唱的绵延,而走向永远。既然是时间上的,诗人对乡愁的吟咏,往往远涉五千年文化奔涌而来,其诗思的蕴发和诗艺的熔铸,既现代而又古典,这集中地体现在《乡愁四韵》的意象营构中。
  编织在《乡愁四韵》中的四个意象——长江、海棠、雪花、腊梅——均为中国古典诗歌所常见;抒发的情思,也是中国历代诗人反复吟唱过的意绪。表现中国诗歌母题之一的乡愁,古典意象的撷取自有其得天独厚之处。将情感托付给传统的物象载体,投射到民族共同的文化背景中得以放大,自然会在民族感情中得到宏大的回应,同时,这也表现出诗人抒情和选材的某种偏好与执著。对此,诗人曾有明确的解说:中国是“最美最母亲的国度”(余光中《当我死时》),“中文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美丽的文字”、“我对中文始终不渝的敬爱”、“对于我来说,当然是中国文学、传统文化影响最大”、“对我的诗文影响最大的是中国古典诗词”。诗人这种中国文化情结,体现了海外游子典型的寻根意识。
  古典意象的采撷,虽然有其先天之利,但也带来了难度和挑战,因为创作既不能重复前人,也不能重复自己,这就对意蕴的开掘和意象的营构提出了全新的要求。在众多的古典意象中,诗人为什么要选择这四种意象入诗呢?它们又是怎样融进乡愁的抒写中去的呢?
  关于第一节中的“长江水”。古老的东方有条龙,它的名字叫长江。作为龙的子孙,自然不能忘怀祖国的母亲河长江,长江的涛声夜夜响彻在海外游子的不眠中。选此意象入诗,当取其源远流长和传统意蕴的深广(“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千江有水千江月”等等),以便生发,由水而酒,而醉洒的滋味,而乡愁的滋味。本节抒写乡愁的浓烈悠长。
  关于第二节的“海棠红”。旧中国的地图,人多言像一片海棠叶。所以红海棠难免引起诗人的故国之思。花色、血色、火色同红,火烧血沸,由沸血的烧痛而乡愁的烧痛。本节写乡愁的痛苦难耐。
  关于第三节的“雪花白”。雪花是台岛难觅的。歌云“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对雪花的思念,即是对大陆的思念。冬日的雪花是又一年时光流逝的标志,是无情岁月的一种催逼,使乡情、乡思更添一分沉重。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暌别与企盼中,“家书抵万金”,而信纸与雪花同为白色,故由雪花联想到家信。五十年的久疏音讯,是怎样漫长而揪心的等待,而乡愁竟未得短暂的抒解。本节写乡愁饥渴中的等待与企盼。
  关于第四节的“腊梅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梅花是美好品德与人格的象征。梅香淳厚久远如同母爱,就文化底蕴而言,梅花比牡丹更具有国花的气质。传统文化的哺育使诗人把腊梅芬芳与母爱的芬芳联系起来,与养育自己的乡土联系起来。本节写海外游子神游故国,沉浸在归依的温馨中,使乡愁暂得舒解。腊梅的芬芳来自苦寒,也许诗人亦欲借此寓含海峡两岸冲破政治的隔离而迎来和平、复兴的希望。本节从文化层面表达的认同和归依,是前三节思想内容的延伸和归结。
  《乡愁四韵》的意象组合显示了圆融的技巧。首句表达祈望的意象只是一种故土风物,既是古典诗歌中乡愁的载体,也是与诗人心灵相通的对应物象。第二句没有像古典诗歌那样就首句意象的本义作线性的生发,而是注入主体感受使之变形,并借助比喻带出喻体作为过渡。第三句通过联想加以引申,切换到第四句乡愁形态的描述。尾句在字面上是首句的反复,但意象的内蕴发生了质的变化,成为乡愁的象征,具有乡愁的本体意义。每节诗中的三个意象的原始含义虽然风马牛不相及,但通过比喻、变形、联想、象征、反复完成了意象的跨越和转换,诗思跳荡而连贯,灵动而自然,最终均指向乡愁的表述,这种奇妙的组合显示了东西方诗艺的融合。
  层递性是《乡愁四韵》意象组合的又一特点。由乡愁的浓烈绵长,引出乡愁的痛苦,这必然导致渴望舒解的等待,而舒解的途径只能是对母亲、乡土、祖国的归依,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全诗脉落连贯,文义层进,而乡愁则成为贯穿全诗的线索和组合的契合点。意象组合的层递性使诗绪也相应表现出某种起承转合。第一节写乡愁的滋味是发轫,承前而来的第二节写乡愁的烧痛是拓展,第三节写乡愁的等待寓示转折,第四节写游子归依乡土使乡愁得以舒解形成全诗的高潮。诗绪的这种变化构成了诗歌的内在旋律。与抒写乡愁的古典诗歌相比,《乡愁四韵》对乡愁的演绎,由平面转为多维,由片断走向过程,由朦胧隐约趋于清晰理性,突破了传统审美的樊篱而睥睨千秋。
  《乡愁四韵》的诗格具有复调词作的形式美。一是和谐整齐。四节诗的行数、顿数乃至字数(第四节有一处略有出入》相等,排列的方式相同,押韵的位置相同,重叠反复的方式相同,这正如复调词作的重章叠句,回旋往复,既有建筑的均衡对称之美,又便于入乐谱曲。二是富于变化。每节诗的长短句的有序排列,显示了汉语文字的灵性和智性。在齐整工丽之中不乏变化之美,四节诗的视点依次有感觉、视觉、嗅觉的变化,四节诗的意象色彩有碧、红、白、黄的区分。“韵律象征着内容。”(赵元任《谈谈汉语这个符号系统》P73)这种复调词作的精致形式,不仅是因为它适合表现乡愁这个古典色彩甚浓的文学母题,也是诗人去国怀乡情感的寄托。这表明余光中的诗歌创作,内存情感的抒发方式和审美取向都继承发展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优秀传统。
  余光中乡愁诗歌充溢着醇厚的文化底蕴,这已形成海内外人士的共识。《乡愁四韵》伸出双手的深情呼唤,为乡愁而沉醉而燃烧而等待而归依的抒情姿势,在此前的诗歌中是不曾出现过的,表达的是对中华文化的挚爱和赤诚。余诗中的乡愁,不仅来自血浓于水的民族亲情,来自文化的认同和归依,也来自对文化受到疏隔的忧伤。当诗人二年五月回到母校南京大学参加百年校庆,记者采访问及两岸文化的差异时,诗人出自本能敏锐地指出:“你这个问题问得有点问题。两岸文化说不上什么差异,因为这其实是一种文化,就是政治情况不一样,文化的源流还是一样的。就我自己的感觉而言,无论是做学问,无论是写作,无论在哪一岸,只要你是一个华人,你要做一个作家,一定要认识两个传统,一个是中华文学的大传统,那就是诗经以来的传统,另一个是小传统,那就是五四运动以来的新文学的传统”,“两岸其实继承了这个传统”。“不要为了五十年的政治,抛弃了五千年的文化。”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其诗作的民族感、历史感和文化底蕴。乡愁因文化的点燃而光华万丈,因文化底蕴的支撑而走向永远,使海内外华人漂泊的心灵有了停泊的港湾。海峡两岸在文化上的一脉相承,同气连枝,是两岸走向统一的依据和条件。当李登辉献计台独要割断台湾和大陆的文化联系时,乡愁诗歌的文化意蕴不是更显得弥足珍贵,意义非凡吗?
  值得注意的是,余光中乡愁诗歌创作质量之外的数量之巨和弥久而不衰的特点。诗人写了《乡愁》,又写了《乡愁四韵》,坦言自己“写乡愁的诗歌不少,许多诗不是正面写乡愁,可是写历史人物李白、王昭君、李广陵……这也是怀乡,婉转地表达乡愁,也表达了我的文学理想。”看来乡愁一经产生或一旦拥有,就永远在情中、梦中、诗中衍生不绝如春草。乡愁的歌唱,或许只能收获美丽的回音,乡愁或许只能暂时消解在诗歌的想象中,但这种时间意义上的乡愁,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不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吗?文化传统浅薄的民族,是不可能产生余光中这样为乡愁呕心不已的诗人的。余光中植根于五千年文化的乡愁歌吟,使古老的诗歌母题走向现代诗歌广阔的激情天地,在古典意象之苑收获着诗思新绿,这是诗人精神上的返乡之旅。上溯千年,明月曾照亮了李白怀乡的思绪,春花曾陪伴过杜甫想象中的归程。当余光中心际翻腾着长江的碧波,辉映着海棠的红艳,飘飞着洁白的雪花,弥漫着腊梅的芬芳,诗人漂泊的心灵就会安枕在祖国母亲温馨的襟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