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翡冷翠的情人

作者:李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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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长廊尽头的台座上——高大,洁白,俊美得令人为之屏息。明灿而又柔和的灯光,从高高的穹顶流泻而下,像一份来自上天的荣宠,照耀着他容光焕发的面孔;也洒布在他那看似柔润,却又充满弹性的胴体肌肤上,投下了丘壑起伏的效果。
  初次目睹他真面目的人,在折服于他的俊美之前,都会震惊于他的高大——任是再精准的图像和复制,也无法呈现出他君临周遭的那份巍峨与立体之感。纵使见他之前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一旦面对之际,还是需要调适——过往无数有关他的图像与复制,都退隐成模糊的幻影;此时此地,只有面对真身的惊喜与赞叹。台座前那些仰望他的人们,多半也跟我一样,专注而沉默,像处于一种震慑之后的失语状态。
  他却无视于这一切。裸露的躯体,丝毫不羞怯地朝向前方,全身的重心放在右脚上,左脚跨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长着浓密鬈发的头颅转向左方,双目炯炯地凝视远处的敌人……
  《圣经旧约·撒母耳记》里,借由敌人的眼光这样描述他:“非利士人见了大卫,就藐视他。因为他年轻,面色光红,容貌俊美。”
  面对着巨人歌利亚的牧羊少年大卫,姿态整个是从容不迫的:右手垂在身侧,掌心微微朝上;左手抬起靠近左肩,抓住甩石的弹弓——《圣经》里说他是“用机弦甩石,打中非利士人的额”,我看到的“武器”却只是极简单的一条弹弓带,从他的左肩绕过背后,长度正好让右手掌握住另一端。浑身上下扎实的肌肉已近成年男子了,却仍有着少年婉变的体态;紧蹙的双眉、锐利的目光,高挺的鼻梁下却是细致温柔的嘴唇、微微凹陷的嘴角,几乎像是下一刻就会绽出一朵微笑来。充满张力的双手握住弹弓带,右手在比例上明显地有些过大;而大敌当前,紧张戒备一触即发之际,却还是那般优雅从容的站姿……多么不可思议的矛盾!
  然而我愿意欣然接受米开朗基罗这样呈现大卫,只因为他的美说服了一切。
  在通往大卫像的长廊两侧,还有四座米开朗基罗的“囚徒”(或称“奴隶”)——看似未完成的作品,人像的身躯有一半还陷在斧凿斑斑的大石里,仿佛正在竭力要从囚禁他的石头中挣扎出来……是的,米开朗基罗曾说过这样的话:“每块大理石中都藏着一个躯体,等待着艺术家把他带出来。”
  大卫就是这样被“带出来”的。据说他原是藏在一块毫不出色、乏人问津的长方大理石里,废置许久竟被米开朗基罗看中——囚禁在石中的人物,就被艺术家解放了出来:艺术家手中握着魔轮,开启了那扇石中门。当时的米开朗基罗才二十九岁。而今少年大卫正好五百岁了,依然青春貌美。这尊雕像原先立在翡冷翠的市政广场(Piazza della Signoria),日晒雨淋了三四百年,才在一八七三年搬进学院画廊(Galleria dell' Accademia),当成极品呵护。
  在学院画廊的那条长廊上,我反复思索大卫之美——为什么美的东西如此令人喜爱而愉悦,即使不具有任何实用性的功能?“美即是爱”,有人这样说过。我同意,然而这个说法太抽象了些。或许可以这么说:美的表现是一种善意。如此而已,却已足够了。
  我从各个距离与角度细观大卫,渐渐感到在他完美的男性肌体之外,另有一种变童的柔婉,一份隐隐然近似女性的优雅……刹那间我方才恍然大悟:大卫超凡独特的美,在于他是“雌雄同体”的!从理论上来说,最美的人体应该是兼具男性美与女性美,也就是阳刚与阴柔融于一身;但若真付诸实现,很可能是怪异之感远远超过美感。奇妙的是米开朗基罗竟然做到了,他用大卫像证明了这样的美是可能的!至此我才深信不疑有关米开朗基罗是同性恋者的传说:正因为他是,才能这般深情塑造如此美好的、“雌雄同体”的男体——大卫是艺术家心目中的理想情人,他的美是超越性别的;他不属于哪一种性别,他是所有愿意感受美的人的情人。
  过了一天,我带着速写簿来到市政广场。原先立着“本尊”的地方现在是一座复制的分身(另一个分身矗立在阿挪〔Arno〕河南畔的米开朗基罗广场上),虽然日晒雨淋外加鸽粪熏染,依然不失高大俊美。不过日照到底及不上美术馆的聚光灯,少了那份烘云托月的荣宠,却多了一份可亲:站在他脚前与他合影的人几乎没有断过。广场旁的长廊上全是雕塑精品原件:虬髯怒目的赫丘力斯,高举美杜莎头颅的普修斯,三人一体,曼妙回旋又张力十足的“莎宝的劫掠”(The Rape of the Sabine Women)……固然个个撼动人心,却无一及得上大卫那般的吸引人。大半个下午,我一一为他们画素描,别的都尚能满意,却是大卫画未能竟便颓然搁笔——米开朗基罗的立体,我怎能捕捉到平面上,更何况由他的魔轮释放出来的生命,岂是我这样的笔触可以描绘得出的?
  翡冷翠是个适合步行的城市。离市政广场不远,就是宝藏丰富的乌菲兹(Uffizi)美术馆,然后就到了阿挪河畔,走上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诗里提到的那座“三环洞的桥”……想到徐志摩把Firenze音译成“翡冷翠”,真是神来之笔。即使在文艺复兴之前,翡冷翠早已是美景天成、人文荟萃的托斯卡尼(Tuscany)的重镇了;而托斯卡尼文明的前身,原是兴盛于纪元前七到五世纪的埃楚斯坎(Etruscan)文明。翡冷翠的人,相信自身是埃楚斯坎人的后裔,具有他们祖先瘦削优美、轮廓分明的面貌的基因——就像波提切利的画中人物那般典雅又深刻。大卫的原型,必然是翡冷翠的一名美少年吧。想来也惟有翡冷翠这样的地方,可以作大卫永恒的家乡。
  
  (选自《2002中国年度最佳台湾散文》,张晓风主编,漓江出版社2003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