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深山夜读

作者:陈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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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校园里的研究大楼如果还点亮着最后一盏灯,那一定是属于我的。这五年来,我一直就是捻熄那盏灯的人。灯灭后,我走过长廊,沿阶而下,消失在迷蒙的黑夜。
  自一九九五年以来,我曾经拥有过三个研究室;每个读书的窗口,都分别坐落在不同的山腰。第一个位在静宜大学,从楼窗可以看到大肚山下的沙鹿小镇,以及远处蜿蜒在岛屿中部的海岸线。第二个位在“暨南大学”,研究室朝向有着斜坡的校园,也朝向横岭侧峰的中央山脉。第三个位在政治大学,可以听尽指南山中的虫声与水声,也可以俯望木栅小城的重叠屋檐与曲折街巷。
  不断地迁徙,并没有改变我夜读的脾性。我越来越习惯于把自己囚禁在书房,那种自我封闭,犹似牢牢锁在孤绝的城堡。关在那样狭窄的空间,我的生命反而开阔起来。面对四壁架上高低不齐的书脊,我好像是面对远方起伏不定的山脊。我容许群书包围着我的魂魄,仿佛是让群山镣铐着我的肉体。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与不知名的神癨与精灵相互对视,并且窃窃私语。书中的直行与横行文字,牵引着我进入另一个世界。
  对于静宜大学,我至今仍心存感激。毕竟那里为我提供了一个稳定的书房。那是一个尺幅有限的研究室,全然不能放置我所有的藏书。不过,就是从那里出发,我进入了一个近乎疯狂的阅读时期。抱持旺盛的精力,我痴狂地阅读,阅读,再阅读。是什么动力驱使我必须如此专注而全心?这个问题并没有确切的答案。我颇知自己在政治运动方面所投入的二十年时光,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追回。但这并不意味无法追回就会使我追悔。我从来不会后悔曾经有过的岁月,那终究是自己的抉择。只是到了四十八岁时才回到学界,不免使我产生来日无多的急迫与焦虑。内心不时涌动着的一股迟到感,催促着我必须再出发。就是带着那样一丝苍凉的心情,我把自己押在孤独的书房里。
  所谓孤独,再也不是抽象的字眼,而是有着具体触觉的存在。夜读时,我面对着书籍,也面对书中隐藏的灵魂。我终于领悟到,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孤独。尤其是在深山夜读的时刻,惟寂静与我同在。分不清楚是孤独紧拥着我,还是我紧拥着孤独,只觉得彼此如胶似漆,间不容发。夜读到星稀之际,我才真正体会到孤独是一种遗忘,一种快感,一种颓废。
  与孤独相偕而行,整个充满噪音的世界便自然消失了,我发现自己是惟一存活下来的人。站在大肚山上的楼头,看海岸线密布的灯光,我就是惟一。无边的夜空下,我孤守着一盏灯,进行着阅读、构思与书写。我开始重整自己的文学概念,也开始营造文学史的腹稿,并且也编写第二天的课堂讲义。我是那种可以同时做两种或三种思考的人,常常轮流撰写两篇文章在同一个晚上。一旦投注于读与写时,便立刻沉溺在遗忘的深渊。忘情,忘怀,忘我,直到全部的心神都融入阅读之中。在静宜时期,我至少完成了四册书籍与二十余篇论文,其中还不包括报纸与杂志上的专栏。这些产物应该都是我旺盛阅读的见证,当然也是我孤独身影的鉴照。
  编写讲义,从事研究,撰写书稿,是我阅读的三个任务。我的学生都知道,几乎每堂课都会有讲义发给他们。这些讲义,包括大纲与参考书目,都是我授课时的根据,也是我日后撰稿的基础。我的讲义每年都必须修改、订正、补充。现在回首翻阅第一年的各门讲义,看来是那样粗糙而简陋,真是愧对那些学生。然而,也正是由于他们的宽容,我才能够在破绽百出的思考中不断自我纠正。我有许多学术论文都是从讲义改写出来的,现阶段正在撰写的《台湾新文学史》也是以授课时的纲要为张本。纵然在最初几年的讲义有所残缺,我确信给学生的知识信息应该是可靠的。对我而言,授课也是另一种遗忘。我以忘情忘怀忘我的态度,全心投注在课程的分析与解说。上课的演讲,其实就是阅读的延伸。让平面文字化为想象的演出,化为情绪的释放,化为对话的桥梁。
  孤独是一种快感,那无非是阅读的升华。远离政治以后,我这样的体会越来越深沉。背对着人间,背对着权力,背对着世事的浮沉,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思索我乐于思索的,书写我乐于书写的;在我的灵魂里,没有枷锁,没有包袱,没有疆界。从静宜迁徙到“暨大”,我更加纵容自己浸淫在孤独的气味里。到埔里的路上,是一段漫长的驾驶。驱车之际,就是我孤独旅途的延长。在荒芜而宁静的山岭深处,隐藏着一个自由心灵的书房。
  经历了世纪末的九二一大地震,我对生死、爱恨、声名看得更为透彻。人情的淡薄与道德的审判,再也绑不住我精神的遨游。在废墟里,一册一册捡拾埋在瓦砾中的书籍时,我确信自己正在承受一场生命的洗礼。通常那样的洗礼,我深深领悟到孤独是属于书房的。在崇山峻岭的空间里,我重新审视对文学的看法。文学不是服务,也不是附庸,当然更不是讨好。对作家与作品的评价,绝对不能密谋,也不能共谋,更不能权谋。当我能够把自己安放在一个自由开放的位置时,围绕在作品四周的烟雾自然就消散了。而那样的位置,最是寂寞而孤绝。恰恰也正是寻找到那个位置,我竟然涌起了莫名的快感。
  山中无事,仅有的波动都是来自阅读。在“暨大”时期,我越来越分不清楚何为阅读何为孤独。面对着高耸的山脉,我体会到孤独何其庄严,孤独何其壮阔,孤独何其森冷。我的阅读方式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原来书中的世界,不再是文学的世界,而是一个灵异世界。纸背上印刷的油墨世界。纸背上印刷的油墨字体,竟然是一串串的符号、巫术、咒语、魔法、密码。我的肉体仿佛受到作祟与催眠,又好像受到术师的驱魔,潜藏在内心的邪灵恶魂不期然被召唤苏醒。
  追求学问,原就是在自我挖掘,自我发现,自我探索。因为自己就是残缺的,就是不完整的,所以才需要去阅读。设若没有经过阅读,没有辨识书中的玄秘语言,我就不可能知道体内竟然监禁一只未曾谋识的灵魂。面对那么多的作者与作品,毋宁是在迎接不同的生命经验。他们通过书籍传达了陌生的、遥远的、隔世的、隔代的信息。这些作者似乎住在另一个星球,在深夜里拍打着未知的、不可能的密码给我。从符号的节奏、律动、形状、意象,我细细推敲着可能的企图与意涵。从前在阅读时,我总以为借助考据与用典,可以追根究底找到作者的原始动机。如今我始发现,一切的推敲都只是我对阅读的再阅读。
  从书中的符号,我创造了淫荡的欲望,构筑了邪恶的图像,酝酿了愤懑的情绪。这都不是出自作者的设计,而是来自我体内恶灵的反射。阅读的过程,使我清楚理解到自己心理结构的复杂与奥妙。深山夜读的时刻,我让灵魂彻底裸裎,让想象全然释放,让欲望迸发流淌。定义不明的精灵,在书中对我召唤,诱导我、引领我。面对着书中的文字我也给予试探、琢磨、挑逗。那诚然是一个灵异世界,阅读是一种虚妄,一种幻象,一种飞翔。然而,那样的世界于我又是无比的真实,甚至较诸山外的人间还来得真实。阅读到了这种地步,能够不说我有多颓废吗?
  从“暨大”迁徙到政大,距离台北都会更加接近,但是我的内心仍然锁在深山之中。我依旧把活动范围局限在研究室,依旧让四壁的书架紧围着我。更确切一点,我的全部活动不在书房,而是在心房。深夜的长廊,有我脚步声的回响;然而,最大的声音则莫过于我的心跳。
  寂静的大楼如果还有一盏最后的灯,那一定是属于我的。夜读已经成为我仅有的城堡,我的思考、想象、演说、书写、研究,都是阅读的延伸。走过苍茫的黑夜,拾级而上,穿越长廊,我再次捻亮书房的孤灯。
  (选自《2002中国年度最佳台湾散文》,张晓风主编,漓江出版社2003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