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茄子

作者:戴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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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坐回到写字台前,他拿起女孩和那男人相拥而笑的那张照片放到台灯下,他们笑得是那么的开心,女孩的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老孙叹了口气,他觉得那男人十有八九在欺骗那女孩,大概会告诉她自己没有家庭,或者正在为她闹离婚,如果女孩知道这个男人前几天还欢欢喜喜地和家里人一起合影,那她会做何反应呢?你应该知道真相,老孙非常严肃地对着女孩说道,你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孙突然有些激动,他拿起纸条走到了电话旁。
  “喂——”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是阿龙彩扩店的,我找一个姓费的姑娘。”
  “我就是。”
  “太好了,你在我们店里冲印的照片一直没来取,快三个月了,再不取走,我们就要处理掉了。”
  “哦,对不起,我前一段一直不在家,刚回来,好,我这就去取。哎呀,那个取相片的条我不知道放哪儿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那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是呀。”
  “那就没问题,你明天上午来吧,我在店里,另外——”
  “什么?”
  “没什么了,你明天上午来吧,来了再说吧。”
  
  费了半天口舌,小龙也没让梅子相信自己和照片中的女孩没有任何关系,于是他干脆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了,而梅子则是一副我对你那么好你还不知足的委屈样儿。俩人僵在了那儿,后来梅子主动退了一步,说过去了的她就不计较了,但要小龙保证以后不再和那女孩有任何关系。小龙猛然抬起头,冲着梅子吼道:“凭什么?啊,你算是我的什么人?”
  梅子气鼓鼓地推开店门,并狠狠地摔上了,小龙没有追出去,他看着门上那个来回晃动的“推”字,直到它完全停下来。小龙也在诧异自己刚才怎么会那样穷凶极恶,完全没必要。对梅子,爱是谈不上,但还是有感情的,从来还没有哪个女孩像梅子这么依赖过他,那种被需要的感觉让他很受用。他点了根烟,使劲地抽了几口,然后把散落在柜台上的照片码齐,最上面的是女孩的一张单人照,十分随意地坐在沙发上,指间夹了一根烟,样子有点蔫,看久了,会觉得蔫里还透着点厌烦。
  她在厌烦什么?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快乐吗?她了解那个男人的真实情况吗?那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可吸引她的?社会地位?钱?床上功夫?为什么这么久了她也不来取照片,她忘了?和那男人分手了?小龙的手伸向了电话,摁重拨键,在电话接通之前,他做了个深呼吸。
  “请问费小姐在吗?”
  “我就是。”
  “你好,我是阿龙彩扩店。”
  “哦,我正在找那个取件条。”
  “是这样的,你在我们这儿冲印的照片已经两个多月了,按照规定,顾客超过三个月不来取,我们将自行处理。”
  “我知道,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明天上午就过来拿。”
  挂了电话,小龙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想下午电话接通后自己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挂断了,难道是父亲给她打的电话?
  
  远远地,老孙就看见店门口立着的那个柯达女郎的纸模型,难道小龙昨晚忘了收进去?走近了,他看见店门也开着,小龙竟然弯着腰在扫地。真不知道这小子哪根筋搭错了。印象中,就没见他动过扫把,而且那也叫扫地?老孙一把夺过小龙手里的扫帚。
  “这么早来干什么?你不是不过十点不起床的吗?”
  “醒得早,也没什么事,就过来了。你回去吧,今天上午我来守着。”
  “那不行。”老孙一下直起了腰,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强烈了,又解释,“我回去也没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还不如在这儿呆着,你走吧。”
  小龙既没表示走也没说不走,而是掏出烟来给老孙递了一根,并点上,然后自己慢慢踱到了门外。
  扫完地后,老孙又抹了遍柜台,然后在柜台里面坐下,看着站在门外抽烟的儿子的背影,他觉得这小子今天有点反常,好像有什么事,难道他也是来等那个女孩的?老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相片盒,那个相片袋还在,因为时间太长了,而且经常被抽出翻看,看起来有些旧和脏。
  看着儿子抽完手上那根又点了一根,然后转身走了过来,老孙抓起旁边的抹布,使劲擦拭着柜台上并不存在的一个污点。小龙进门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多少有些夸张地伸了个懒腰,老孙感觉他好像有话要说。
  自从小龙搬出去住后,父子俩很少有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当然以前就没聊天的习惯。儿子小的时候,是他低着头呵斥,儿子低着头听,后来儿子长得和他一般高了,他说的话不是进不了儿子的耳朵就是被儿子顶回来,再后来儿子长得比他还高,两人反倒没什么话了。
  足有五分钟,两人就那么坐着,各自抽着烟,气氛有些尴尬。老孙几乎肯定儿子是有话要和他说,不出意外的话,是关于小龙他母亲的事。他知道离婚后,儿子一直和母亲有联系,他一度也想过干涉,但想到当初那女人能把孩子留给他,总算还讲点良心,他现在也不能太过分。
  “最近见过你妈吗?”老孙决定自己来挑开这个话题。这些年他断断续续地从别人嘴里知道了一些她的情况,又生了个儿子,那男人待她很好,他们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但他认为那只是表面现象。
  “见过。”
  “她——过得怎么样?”
  “老样子。”小龙似乎并不愿就此说什么。
  “什么叫老样子?”
  “就是还那样,过得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她怎么就能过得不错呢,这是老孙始终想不通的问题。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生活了六年,还有了孩子,然后一转身又跟别的男人过日子去了,她在心里能完全放下她以前的男人和孩子吗?如果放不下的话,她的日子怎么可能过得不错呢?
  “就是不错,有房子有车,他们的孩子去年考上了大学,还要怎么样?爸,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小龙显得很不耐烦,站起来就往外走。
  “你是不是想跟你妈他们过去?”老孙忍不住冲着儿子的背影叫嚷了起来。
  
  晚上不到六点,老孙就关了店门,这一天下来他觉得异常的累,他想尽快地回到家里,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地睡一会儿。但是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想呢,和儿子的不愉快让他心里堵得慌,儿子描述的他母亲的状况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儿子的态度让他不舒服。还有那女孩,前后在店里待了不超过两分钟,她看起来比照片上还小,那单纯的模样更让老孙觉得自己对她有某种不可推卸的责任。老孙相信如果女孩的父母知道了这样的情况也会想办法阻止的。
  进了家门,老孙顾不上喘口气洗把脸直奔写字台,找出了电话号码。
  “我是‘阿龙彩扩店’的,今天中午我们见过。”
  “又有什么事?”
  女孩极不耐烦的口气让老孙摸不着头脑,中午那女孩还客客气气的,一再感谢他们的服务。
  “是这样的,有件事我本来中午就想和你说,但那时候不方便,不过要是不说我会觉得心里——”
  “行啦,”女孩打断道,“你不用说了,你们已经有人给我打过电话了,嘿。我真不明白,干你们这行的怎么对顾客的隐私那么感兴趣。”
  “姑娘,我这是为你好,我这儿有那个男人和他老婆孩子的照片,你要看了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了。”
  “你们还是多为为你自己好吧,我看你们是有病。”
  老孙还想说“你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会后悔的”,电话那头已经挂断了。老孙的手按在电话机上,半天没回过神来,女孩的口气,女孩的态度,女孩的回答,都让他意外和吃惊。现在的女孩怎么会这样轻率地处理男女之间的问题,根本不在乎什么道德伦理,好像只要自己快乐,什么都无所谓。
  已经快七点了,晚饭还没做,一个人生活,就得自己关心自己,也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所以平常的一日三餐,老孙是很准时而且注意搭配合理。老孙慢慢起身,走到厨房,中午因为匆忙,吃下来的脏锅碗还堆在水池里,看着这油腻腻的一堆,他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
  跟自己较劲似的又在厨房站了会儿,老孙感觉自己实在是没有食欲,不但没有食欲而且想吐。他回到屋里,重又在写字台前坐下,抄有电话号码的那个纸条还摊在那儿。老孙脸色凝重地看着上面的三组数字,他想不通那女孩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好心好意为她好的人,自己这么做,又没什么可图的,可她竟然说他有病。
  不管怎样,自己已经介入了这件事,就得有个对自己说得过去的结果,况且还有那个至今蒙在鼓里的女人。想到那个女人,老孙精神一振,对了,给她打电话,让她了解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应该不会像那女孩那么糊涂的。
  老孙不敢确定那个写完又划掉的号码一定是姓穆的家里的电话,但他还是拨了,等待电话接通的片刻,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这里是穆先生家吗?”
  “是,你哪里?”
  “你是穆先生的爱人吗?”
  “是,你是哪一位?”
  “那太好了,太好了,你听我说,这事我只能跟你说,我不知道穆先生现在在不在家,反正别让他知道,是这样的,我是‘阿龙彩扩店’的,你老公前几天送来一个卷冲印。”
  “这个我知道。”
  “你听我说,问题是,大概两个半月前,我们这儿还收过一个卷,冲印出来后一直没人来取,那天你们家的卷冲出来后,我发现你老公和那个没人取的卷里的男人是同一个人,那个卷全是你老公和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而且一看就知道关系不一般,你懂我的意思吗?喂,你在听吗?”
  “在听。”
  对方的镇静是老孙意料之外的,由此,他也觉得这个女人是个厉害角色。短暂的停顿之后,那个女人用一种不动声色的语气问道,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老孙委屈地叫了起来,继而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道,“你以为我想敲诈你?那样的话我就打你老公的手机了。”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能看看那些东西吗?”
  “可以,明天上午你过来,我在店里等你。”
  “今天行吗?我马上过来。”
  
  那么多天过去了,小龙还是经常会想起那女孩,想起她就会想起那种绝望的眼神,虽然他至今还不知道她的年龄、职业和名字。
  那天女孩取走相片后,小龙给她打过电话,问她是否愿意看看那个男人和他老婆的照片,没想到她居然一口回绝了,说没兴趣也不在乎,还说小龙多管闲事。小龙解释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她知道真相。他反复问女孩,你真的不在乎?大概被问急了,女孩的嗓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后简直是在吼了,她说她根本不在乎,其实什么都不在乎,挂电话前她好像还骂了一句“神经病”之类的话。
  可只要看看那种绝望的眼神,他就相信女孩并不像她说的那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不可能有那样的眼神的。他坚信给他机会就能说服女孩开始一种新的正常的生活,至于新的生活中是否有他,那是另外一回事。
  后来小龙忍不住又给女孩打过一次电话,女孩烦了,竟然问小龙,你是不是想泡我?而后小龙就再没和女孩通过话,有时候他会拨那个号码,女孩的声音传过来后他就轻轻地把电话扣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也许只是想听听女孩的声音,仅此而已。再后来那个电话就打不通了,可能女孩换了号码或者搬走了。
  “国庆”过后这些天,彩扩店的活儿特别多,小龙也比往常来得早一点,走得迟一点,每天看着一张张的笑脸从彩扩机里出来,看着他的顾客的生活瞬间排着队出现在他眼前,他也会忍不住地笑,大家都习惯了在镜头面前或自然或勉强或夸张地笑。一、二、三,茄子,喀嚓,那一刻被留住了,但那是真实的吗?
  这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进来的时候,小龙正在彩扩机旁干活,那个女人喊了声“师傅”,小龙扭过头去,他愣了一下。
  “那个年龄大的老师傅呢?”女人问道。
  “他回家了,他一般上午在。”
  “那我们星期六上午来取。”她问男人,“星期六上午行吗?”
  “星期六上午我有事,你自己来吧。”男人被小龙看得很不自在,装模作样地环顾着店堂,他的胳膊被女人紧紧地挽着。
  “那就星期天上午。”女人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我们一起来。”
  自始至终,女人一直挽着男人的胳膊,即使在后者掏钱包付钱的时候也没松开,就好像要说明什么似的,让人看着别扭。小龙相信星期天上午这两人还会这般模样出现在父亲面前的。
  快九点了,小龙一直没腾出时间去外面吃晚饭,以前和梅子好的时候,她会在下班后到这儿替他一会儿。说心里话,梅子是个不错的女孩,自己没能把握住她多少有点遗憾,但同时小龙也很清楚自己没去把握是因为根本就不想把握,他还记得梅子曾哭着发誓一定要找个比他强的男朋友。如今她又有了新的男友,一个长头发、乍一看有点艺术家味道的男人,他们趁着“国庆”长假出去旅游了一趟,现在照片就在小龙手上,刚冲印出来的。小龙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梅子瘦了,由此小龙也断定她这场恋爱谈得很辛苦。不过,两人都笑得很甜,看他们的口型,就知道俩人肯定一遍一遍异口同声地说了那两个字——茄子。
  看完一遍,小龙又看了一遍,然后把它们摞齐了,塞进照相袋,放回照相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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