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鉴赏杂议

作者:张福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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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余奉钱钟书先生之《管锥编》置于案头,日日翻检。每有所得,辄联系自己平时之所想,一条半条,记于一册。日久天长,将思考比较成熟之题目,整理成文,汇于《鉴赏杂议》之下,虽点滴不成系统,然于鉴赏学之建立,或有只言片语之功焉。
  
  “以意逆志”
  
  自孟子于《万章》篇提出“以意逆志”的理论,就成为了中国鉴赏学的开山纲领。这一理论的核心或灵魂,是打通鉴赏者与创作者的“意”“志”(“逆”是迎,迎是接,接是通),使两心交融,心理呼应。
  读者在阅读作品时,感受能力和共鸣效果决定了鉴赏的水平。真正读懂了作品的原意,理解了作者的用意,而且感动了,发生了联想,产生了思维与情感的飞跃,“看《三国》,流眼泪”了,才算是“赏心”。赏心,是以读者之“意”逆作者之“志”,两心交融的结果,是鉴赏的终极目的。心灵都没有被触动,谈接受教育,是痴人说梦。
  《庄子·人间世》提出“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以心会心,是鉴赏论的核心问题。文艺鉴赏,无有会心,不得融通,成不了“知音”,一切无从谈起。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根据自己读《离骚》的真切感受,进一步明确提出了一个鉴赏的感情融入问题。认为首先是“熟读”,读久了,还必须感情融入进(作品)去,所谓“须歌之抑扬,涕泪满襟”,然后为识《离骚》真味。这个感情融入,就是我们所说的读者与作者的两心交融,如果没有这个交融,即读者之“意”与作者之“志”的接通,就从根本上抹杀了鉴赏的灵魂。作为鉴赏家的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专门设了“知音”一节论述这个问题,强调“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作者不“情动”,何以“辞发”?而读者不“入情”,又何以“知音”?刘勰的这一鉴赏理论是很精辟的,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比如清代曲论家梁廷楠说他读洪癉的《长生殿》,读到那些“悲凉慷慨”的文字时,不觉“为之下泪”,而且认为“虽铁石木人不能不为之断肠”。这进一步说明了两心交融,对于鉴赏的决定意义。
  可是这样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却遭到某些腐儒的曲解甚至是嘲笑!如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居然认为严羽提出的“涕泪满襟”是什么“殊失雅度”,甚至还替屈原作想:“恐当日屈子未必作是形容也”。而钱振的《摘星说诗》走得更远,直攻严羽此说“真可供人呕吐。试想对书哭泣,是何景象!无所感触,而强作解人,岂非装哭!”其实,在鉴赏作品的问题上,钱振才真正强作“解人”。因为不读懂(作品),不理解(作者),不感动,何以为“解”!“对书哭泣”,正是鉴赏者与创作者两心融通以后的“景象”。
  
  打通
  
  打通,是鉴赏的关键。因为诗文所描写的任何情、事、物、理,都是在相互联系中存在的。鉴赏中只偏执一端,必然陷于一种鉴赏的死胡同而不能自圆其说。
  打通,需要的是循环的思辨。《列子·仲尼篇》说:“能以耳视而目听。”耳是听的,目是看的,这是一般的思维。耳却可以视,目还可以听,这就有了思辨的特点了。鉴赏需要的正是这种思辨的特点。《庄子·人间世》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有用之用,是常人的思维;而无用之用,就是循环思辨了。《老子》有“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即空)有室之用”。王弼注曰“以无为用也。”将“无”和“用”联系起来,也是思辨的特点。没有了“户牖”之空(洞),房子一片黑暗,又不得通气,岂能住人(用)?《淮南子·说山训》举了几个很形象、生动的例子,进行了非常有说服力的论证。说:“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听,终以其无用者为用矣。”为什么这样说呢?所谓“无用”即“空”,“空”即“孔”也。鼻正因其“空”而能“息”,耳正因其“空”而能“听”。所以结论是“物莫不因其所有(如鼻、耳),用其所无(即空,孔)”。《说山训》又举例说:“走不以手,缚手走不能疾;飞不以尾,尾屈飞不能远。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跑不用手,手为“无用”;但捆住手却跑不快,手又为“有用”。同样,鸟飞不用尾,但尾屈飞不远。所以是“用”待“不用”。
  “有”到“无”,或“无”到“有”,“用”待“不用”,或“不用”待“用”,这种“有无相生”的思辨,正是鉴赏得以成功的关键。司空图《塞上》诗:“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上句由“色”到“惨”,是由视觉到感觉的打通;下句由“声”到“饥”,是由听觉到味觉的打通。白居易《问刘十九》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绿”“白”(雪)“红”,冷暖色调对比强烈,视觉的冲击力巨大。而由视觉形象到味觉形象的打通和飞跃,使得酒的味道更浓烈了,朋友的情谊也就像“火”一样更浓厚了,更感人了。没有写出“饮”来(无),比直写出“饮”来(有),更是回味无尽,于是“无”转化成“有”了。不仅温暖了作者的身,也温暖了读者的心。可见,鉴赏活动,需要思维上的辩证(圆通),和感情上的融通。
  由此及彼的打通,靠的是丰富的联想。陆机《文赋》论想象的特征说:“课(探)虚无以责(求)有,叩寂寞(无声)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以无求有,因小至大,靠的就是联想,就是鉴赏者和创作者感情的共同激动(滂沛)。
  叶燮《原诗·内篇下》鉴赏杜诗《夔州雨湿不得上岸》之“晨钟云外湿”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倘以为晨钟为物而被雨湿,此种鉴赏太实而死板;倘以为因闻钟声而言湿,但声无形,安能湿?此种鉴赏又太虚而不可捉摸;钟声入耳而有闻,闻在耳,只能辨其声,安能辨其湿?如此去赏析,又有不可名言之理。其实,以目见云,有云有雨,隔云见钟,是由听觉转为视觉;而声中闻湿,又由听觉转为触觉。所以他得出结论说:“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以至“妙悟天开”,“乃得此境界也”。是靠了丰富的联想,将不通打通,至虚而实(由声音而触到钟湿),至渺而近(由云外之声而来到眼前手下),灼然心目之间,殆如鸢飞鱼跃之昭著也。
  
  不即不离
  
  不即不离,是鉴赏活动的根本原则。“即”是进到作品中去;“离”是还须从作品中走出来。但“即”,又不能太即,粘滞,太死,不真;而“离”,也不能太离,离题万里,随意发挥,又不似。妙就妙在离与不离之间,不即与即之间,不似与似之间,就是不即不离。不离,能够深入作品,把握作品;不即,又能够走出作品,发挥作品。太似,则死;不似,则欺。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第一册《毛诗正义》之三《有女同车》)中,提出“合(引者按,“即”也)而仍离”的原则,认为“诗文刻划风貌,假喻设譬,约略仿佛(引者按,即而能离),无大剌(违)谬即中”。如果在鉴赏中,“侔色揣称”,“毫发无差”,“锱铢必较”(引者按,以上皆言即而不离,太即,过死),就大伤艺术,甚至闹出笑话来。先生举了一个《诗·有女同车》中“颜如舜华”、“颜如舜英”的例子。引谢肇膌《五杂俎》释舜为木槿,以为“朝开暮落,妇人容色之易衰若此;诗之寄兴,微而婉矣!”钱先生说像这样的鉴赏“似更解人颐”。相反的例子,是恽敬《大云山房文稿》之《释?》,坐实“舜”非“?”,因为舜之华“红而晕”,而“?”则色黑,哪有形容妇人颜面如“生猪肝”的呢?
  但钱先生认为,在诗文鉴赏中,“舜”“?”无妨。即使如?之黑,也“不妨美”。因为雪肤未必花貌,“白之甚者不妍而丑”。并以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名著《美女论》为证,说明肤色尚白,但切不可“死白”;“死白”则不美。并举商纣王之爱妃妲己为例,说妲己即⺻己。⺻,《字统》解释说“黑而有艳曰⺻”。可知这个妲己并不因肤色黑而影响其美。可见恽敬的鉴赏以“坐实当真”,囿于“红颜”等套语,而违犯了不即不离的原则,因而为人所不取。
  我还有一个例子,北宋郭祥正《送胡推官赴无锡丞》(《郭祥正集》卷六)云:“爱山不离山,君来访山间。山间只欠水,听君语潺潺。滋我山色秀,洗我尘心烦。”鉴赏这首诗,须进入“山”去,因为山间有山有水,其秀美悦目赏心,去我心烦。但又不能坐实“山”“水”,须离开山水,展开想象,因为山间真正欠缺的是如水潺潺之“君语”:君言高洁,润我心田,洗我心烦;而且潺盢渗透,滋润山色。以水比言,水竟不如言,足见君言之秀美超过山色之秀美也。则更可以想见二人之两心交融,知心之山高水长也。
  如此不即不离的鉴赏,才真正算是品尝到了这首诗的味外味。
  
  “兴会”与“根柢”
  
  王士?讲创作,只讲“兴会”与“根柢”二事。以为“根柢原于学问”,相当于禅宗之讲渐修、渐参;而“兴会发于性情”,则相当于“顿悟”。只有二者得兼,才能写出好文章(《渔洋文》)。这是很简洁、但很深刻的创作论。创作论的这两点,对于鉴赏论来说,同样重要:“根柢”是基础,是知识的积累,鉴赏实践的积累,是一个很辛苦的过程;而“兴会”则是爆发,是顿时的领悟,是过程的结果。
  “兴会”是鉴赏者与原创者的“心领神会”;而“根柢”则是打开鉴赏大门的一把钥匙。只有进了门了,才谈得上升堂、入室;而“神会”就是入室。关于神会、兴会,上面谈到的几个问题,均有涉略,不再赘述。这里只说“根柢”。
  鉴赏在通过丰富的联想,进入二度创造的过程中,必须运用语音文字知识、历史文化知识、民俗宗教知识等,准确破译诗文的字面含义;还得启动储藏的有关生活经验、鉴赏经验等,将作品所描述的意象还原为各种各样生动活泼的形象,并将这些形象所蕴涵的意蕴给挖掘出来,演绎出来。缺乏厚实的知识积累,缺乏这样的“物质资料”,只靠空洞的联想,是得不到鉴赏的愉悦的。这里可举两个例子。
  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宾白第四·少用方言》说鉴赏《孟子》所言“自反而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的体会,朱熹注说“褐,贱者之服;宽博,宽大之衣”。李读朱注后,曾请教他的老师,老师说:褐乃贵人之衣,“胡云贱者之服?”因为如果说贱,应当从约,短一尺,省一尺,为什么不窄小其制反而宽大其形呢?如此相反的见解,使李渔狐疑数十年而未解。后来他从南方远游秦塞,见土著之民,人人衣褐。因地寒不毛,止以牧养自活,织牛羊之毛以为衣,又皆粗而不密,其形似毯,并且宽大倍身,长复扫地。日则披之当服,夜则拥以为衾,非宽不能周其身,非长不能覆其足。这样的民风民俗,方使他恍然大悟:“非予远游绝塞,亲觏其人,乌知斯言(按指朱注)之不谬哉?”可知缺乏广博而深厚的知识和生活的积累,是决然打不开鉴赏的大门的。
  再一个例子是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讲到的,说魏晋时代,人们时行吃一种“五石散”的药,效验显了,叫做“散发”。倘未“散发”,则有弊无利。所以吃药之后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因为走路才能“散发”,故走路就叫“行散”。以此使药效产生。而后来作诗的人,并不知其中之故,以为“行散”就是步行,所以不服药也以“行散”入诗,就闹出天大的笑话来。
  
  积小明大与举大贯小
  
  我们一般鉴赏诗文,往往习惯于字、词、句、篇的惯用模式,这是从清代乾嘉朴学那里承传下来的。即必知字之诂,而后识句之意,识句之意,而后通全篇之义,进而窥全书之旨。如此积小以明大的做法,无疑是完全正确的,自不必多说。不过,还应该辅之以举大贯小。钱先生认为,在鉴赏活动中,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穷末,这相辅相成的两面,交互往复,就可达到“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
  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说贾岛重视烹炼字句,“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可见只有字句这些“小”的精警而没有全篇“大”以贯之,是不能把意思表达丰满的。
  钱先生关于“警策”与“警句”之辨说,最可说明“举大贯小”的重要意义。字对于词,词对于句,句对于篇,都可以认为“小”与“大”的关系,必须“俾此一字与句中乃至篇中他字相处无间”,方能“相得益彰”。倘不能以大贯小,某字、某词,固是以见巧见奇,而入句入篇则不能“适馆如归,却似生客闯座,或金屑入眼”,必然要“虽爱必捐”了。例如贾谊《过秦论》,其“大”是结句的“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全文的纲领眼目,为“本”为“警策”;而“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而延敌”,“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等句尽管写得十分精彩,字句锤炼也颇见功夫,形象鲜明,而又言简意赅,但也只能称之为“警句”而非“警策”,是“小”不是“大”,是“末”不是“本”。那个“纲领眼目”才是“大”,才是“本”。只有举大贯小,也就纲举目张。所以说在鉴赏时,必须以大贯小,而不可以小失大也。
  
  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
  
  清末谭献《复堂词录序》中说:“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点到了作为鉴赏最具有特征性的东西。只是说了鉴赏中的一种情况,即读者将作者在作品中所创造的境界的“意未穷”部分,不说出或说不出的内容,加以发挥,进行“二度创造”,将“韵外韵”淋漓尽致地挖掘出来,获得无穷尽的艺术享受。但鉴赏中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立言之人字斟句酌,慎择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获尽解,且易曲解而滋误解”(钱钟书《管锥编》第406页)。这两种情况,正好比吃东西,有会吃也有不会吃:会吃的人,能品尝出味道来;不会吃的人,不是品味,囫囵吞枣,消化不良。第一种人,鉴赏时,入而能出;第二种人走错了门,或者进了门而转不出来,得不到精神的愉悦。
  问题是“作者用一致之思”,而“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王夫之《诗绎》),创作者由内而外,意在言中,有一定之规;而欣赏者由外而内,无一定之规,言外寻意,自由发挥,于是便产生了一百个读者有一百部《水浒》,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必然结果。
  据西方美学家之说,人们自直觉而得意象,复自此意象而生联想。故睹天上之流云,可以意为白衣苍狗;睹园内之鲜花,亦可以想为君子美人。创作者如此,鉴赏者也大抵如此。但作为鉴赏者个人之性格、情趣、修养、经验等却各有差异,因此对作品中所描写之同一意象,就可以得出千差万别、缤纷无尽的意象与联想,仁者得其仁,智者得其智,深者见其深,浅者见其浅。所以,“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就是必然的了,并成为鉴赏学的一条根本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