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爱的选择
作者:何玉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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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西方现代文学,不可不读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布拉德伯里一九八九年版的《现代世界:十位伟大的作家》中,就仅仅选中了她一位女性作家。伍尔夫是位极其热爱写作的女性,正因如此,她才获得布拉德伯里的赞誉:“她全部创作之丰富和成就之巨大——不仅是九部小说、女性主义文章、评论书籍和罗杰·弗莱伊传,而且还有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日记以及书信,其中相当部分是她去世后出版的,现在还不断出现——使她一度曾被指责为狭隘的作品变得越来越成为她的时代、她的精神世界和现代艺术思想的精髓。”1
《黑夜与白天》是这位杰出女作家的最佳作品之一,它问世于一九一九年,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在读到这部小说时评论说:我们禁不住要把《黑夜与白天》同简·奥斯丁的小说加以比较。的确,有的时候我们几乎会叫喊出来:这是当代的奥斯丁。确实,《黑夜与白天》的故事与奥斯丁的许多小说很相似——描写中上阶层小圈子里的青年男女,以婚恋为主题,细致刻画情感,最后是理想的结局……但毕竟《黑夜与白天》是二十世纪的作品,它体现了二十世纪文学“向内转”的大趋势,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极为丰富的人的内在心理世界,这一点特别体现在男女主人公拉尔夫和凯瑟琳身上,如果用荣格的人格结构理论来审视男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的话,可以获得解读此作品的一种心理学视角。
荣格认为,人格是由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组成。集体无意识是先天存在的,它的内容被称为原型,每个人的人格中都具有四种重要意义的原型:人格面具、阿尼玛或阿尼姆斯(用于男性称阿尼码,用于女性称阿尼姆斯)、阴影、自性。在人格中,冲突是无处不在的:它存在于人格面具与阿尼玛或阿尼姆斯之间,存在于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冲突是生命的基本事实和普遍现象。”2而《黑夜与白天》中的男女主人公在爱的选择上表现出的彷徨与艰难,正是他们人格中各部分激烈冲突的体现。
《黑夜与白天》中的女主人公大诗人后裔凯瑟琳小姐具有调解外部世界与内心自我适当的人格面具,她的世界分成白天和黑夜,她过着双重生活,白天受人格面具的支配,服从一种社会化的生存需要;夜晚则用来满足自我的精神需求,钟情于和这个诗人之家格格不入的数学和天文学,她既是人见人爱的乖乖女,又是不折不扣的叛逆者。在爱情上,她经历了迷茫困惑,遭遇了矛盾曲折,终于走向生命中的真爱。
曼斯菲尔德认为此书的主题是:“凯瑟琳力图使现实世界与梦幻世界——由于缺乏更好的名称,姑且称为梦幻世界,协调一致而作出的种种努力。”3如果用荣格心理学术语解释曼斯菲尔德观点,那么她所说的现实世界就对应着人格面具,即由于环境制约而形成并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一种假象,是每个人都不可缺少的盔甲,就像在一个大公司工作的年轻人,为了能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就必须首先弄清公司——现实世界的代表,对他有何期望,他应该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包括衣着、风度、政治见解以及找什么样的女性作妻子,如果他手腕高明,就必会稳操胜券;而如果不能够扮演公司要他扮演的角色,也就不能被提职加薪,反而有可能遭解雇。对凯瑟琳来说,大公司就是她显赫的知识贵族阶层,这就是她的现实世界。作为其中一员,她必须遵循它所制定的各种行为规范,像她的喜好以及嫁怎样的人,如果她违反了这个规范,她就会受到唾弃,就像她的一个亲戚因过于在婚恋上随心所欲而引起家族公愤;而曼斯菲尔德所谓的梦幻世界,则对应着荣格心理学上的无意识,更多的是无意识中的阴影和阿尼玛或阿尼姆斯。“阴影不仅包括某些应受道德谴责的方面,也包括着一些优良品质,如正常的本能、适当的反应、现实的洞察力、创造的冲动等等,”4就像一个农夫可能受到灵感的召唤,要他去成为一名诗人——灵感往往是阴影的产物,但可能因为他作为农夫的人格面具过于强大,他总是一再拒绝这种内心的呼喊,但阴影是顽强的,它不断施加压力,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拿起笔来写诗,阴影战胜了人格面具。而凯瑟琳的人格面具和阴影的争斗似乎势均力敌,于是两者平分秋色,她虽“毫无文学天资”,“不喜爱哪怕是最好的文章的那种混乱、激动与含糊不清”,但白天她却成功地扮演着英格兰最伟大诗人的外孙女形象,协助母亲撰写关于外祖父的回忆录;而夜晚,她摘下白天所戴着的人格面具,返回真实的自我,研究起真正喜欢的数学和天文学。在嫁什么人的问题上,在父母的敦促和人格面具的支配下,凯瑟琳在几乎毫无主动性的情况下同罗德尼订婚,因为像她 这种身份的人,嫁给罗德尼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但她人格中的阿尼姆斯却极力反对。荣格认为女性天生就赋有男性心象,据此她不自觉地建立起一种标准,这种标准会极大地影响到她对男性的选择,影响到她对某位男性是喜欢还是讨厌,如果她体验到一种情欲的吸引,那么这个男子肯定具有与她的阿尼姆斯心象相同的特征。尽管一个女子可能有若干理由去爱一个男子,然而在荣格看来,这些理由是一些次要的理由,因为主要的理由存在于她的无意识之中,即是否与她内心中的阿尼姆斯相符。在罗德尼和拉尔夫之间,凯瑟琳在强大的人格面具的作用下,首先选择了前者,但阿尼姆斯越来越发挥它的强大威力,和人格面具发生激烈冲突,而凯瑟琳也表现出犹豫不决,时而偏向罗德尼,时而偏向拉尔夫,但最终阿尼姆斯占了上风,凯瑟琳意识到这位血气方刚的拉尔夫才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于是她顶着压力毅然取消了与罗德尼的婚约,向拉尔夫供认了自己的爱情。
而男主人公拉尔夫选择凯瑟琳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当拉尔夫第一次参加凯瑟琳父亲办的聚会而与凯瑟琳相识时,他们话不投机,甚至对凯瑟琳有些反感。但当他一出客厅走到街上,心中的景象却突然改变,喃喃自语起来:“……她行……是的,凯瑟琳行……我要凯瑟琳!”话一出口,他就不再感到受折磨了。“他身心的各项功能好像从压抑的状态中释放了出来,不用他指挥,就理所当然地集中在凯瑟琳身上了。考虑到拉尔夫当面对她所作的破坏性批评,他此刻在她身上发现的优点简直多得太不可思议了。他曾想极力否认她的魅力,当他看到她的美丽、她的个性,她的超然的态度,并为之吸引,曾下定决心,不予注意。而此刻,这些东西占据了他整个心灵。而且,当再无什么可回忆时,他就开始幻想起来……他增加了她的身高,加浓了她的头发的颜色,可总的来说,她的体态无需什么改动,但对她的心灵,他却进行了大胆的美化。为了他自己的一些理由,他把她想象成是崇高的、完美的。而且,她的心灵独立不羁,高高在上,迅速飞翔,只是对他拉尔夫,才会掉头向下飞……有了凯瑟琳,他感到自己心灵充实了。以前由于缺乏这种东西,他心里长期留着一块空白”。这些心理描写表现了拉尔夫已被爱神之箭射中,坠入爱河。伍尔夫不愧是一位人类灵魂的观察家,她的上述描写可作为荣格心理学中关于男子阿尼玛投射的最恰当的例证。荣格认为,每个男子心中都携带着永恒的女性心象——阿尼玛,这一心象根本是无意识的,所以往往不自觉地投射给一个亲爱的人,它是造成情欲的吸引和拒斥的主要原因。“正是阿尼玛的出现使得一位男子初见一位女子便一见钟情,并在瞬间领悟这就是那个‘她’,并立即坠入情网。在这种情境中,男子会感到他仿佛自始至终都熟知这位女子,他们彼此亲如一家,他会不顾一切地爱上她,对她顶礼膜拜,以至于在局外人看来,这种爱好像完全是出自于疯狂。”5也许正是这种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疯狂之爱,较少受人格面具的支配,乃真情流露。
《黑夜与白天》反映了伍尔夫对婚姻的理解,最理想最完美的婚姻应符合现实世界的要求又不违背自己的梦幻世界,用荣格的术语来说就是既符合人格面具需要同时又是内心阿尼玛或阿尼姆斯在现实中的投射对象。如果过于偏重人格面具这一方,那么就有可能形成一种实用型的完全理性婚姻,即婚姻是为了达到与爱情无关的某种目的,它成为手段、工具,违背了爱的真谛;而若是只偏重阿尼玛或阿尼姆斯,完全顺从无意识驱使,不顾现实世界对个体的要求,那么这样的婚姻会过重地承受着社会的压力,容易夭折。最好是两者兼顾,但这种“度”也是很难把握的,即人格面具和阿尼玛或阿尼姆斯由冲突而达到和谐,更多时候是其中一方略占上风。在英国文学史或西方文学史中,婚恋主题几乎是女性作家的惟一母题。伍尔夫在《黑夜与白天》中描述了一个女性选择丈夫的故事,但她的女主人公在思想内涵、哲学意蕴上都比以往的女性形象深刻得多,作者对爱情婚姻的认识也更为理性、视野也更为开阔。
最后说一句,伍尔夫在写此小说前并未直接或间接接触到荣格心理学理论,但她的《黑夜与白天》似乎是为荣格的理论做了形象的注释,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他们作为人类心灵的探险家,像黑夜中的明星相互辉映。以前国内评论界对伍尔夫的研究多着眼于意识流技巧方面,对人物的分析不够重视。其实,作为“她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女小说家”的伍尔夫,她的作品可以从各个层次各个角度进行解读,而这也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1《外国文学》,1999年第5期,第61页。
2霍尔等著:《荣格心理学入门》,冯川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67页。
3瞿世镜编选:《伍尔夫研究》,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274页。
4安东尼·斯托尔:《荣格》,陈静、章建刚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81页。
5荣格等著:《人及其表象》,张月译,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版,第2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