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历史大幕下的天鹅之歌
作者:刘 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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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空谷传响的散文诗。
这也是一则深婉不迫的寓言。
或者我们应当说,一个冥冥中从古希腊阿波罗神庙来的幽灵,首先在房龙笔下徘徊:它不正托生成了那位头破血流地从若明若晦的无知世界跋涉而回、因窥见了大美丽而激动不已、却被愚夫愚妇们用乱石砸死的先驱者吗?时间的洪流无情地冲走守旧老人君临一切的法杖了,芸芸众生惺忪的睡眼也正渐渐被洗刷着,但先驱者筚路蓝缕的心灵煎熬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比如“认识你自己”这亘古常新、振聋发聩的血的拷问!
在这个意义上,《〈宽容〉序言》饱蘸深情的笔墨,为人类独立思想发展史勾勒了一幅形象隽永的缩影。一座山谷里懵懵懂懂生活着的善男信女们,因为一个漫游者违背祖训、率先跨进了漆黑的山那头而忧愁,而恐惧,他们处死了他。饥饿和寒冷来临了,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他们终于反省到,只有踏上漫游者开辟的新路才能得到拯救。许多年后他们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往山那头逃得的生机丝毫偿还不了当初对漫游者极端荒谬的惩罚时,天已是秋。从全文谋篇看,以漫游者殉难为中轴,上承人们对无知的安之若素和漫游者惊奇的发现,下接人们的觉醒和悔悟,故事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由举世群盲,到卓尔不群的精神个体出现,再到有知和无知的痛苦交织,这种叙事内涵的鲜明反差见证着什么呢?
它不能不令我们既欢欣鼓舞,又义愤填膺,深深地沉浸于两百多年前德国思想巨子康德语重心长的提醒而难以自拔——“人类要求和睦一致,但是大自然却更懂得是什么东西才会对他们的物种有好处,大自然在要求纷争不和。”(《历史理性批判文集》,商务印书馆,第8页)——这一高瞻远瞩的深刻洞见,不是在《〈宽容〉序言》寥寥数千字的篇幅中得到了饱满酣畅的诠释吗?我们可以这样来描述其题旨:在阶段性的人伦维度上,无知山谷尚未开化的庸众们自然是“要求和睦一致”、得过且过的,人心所归,何须感喟。可在永恒性的历史维度上,缺乏思想积极指向的暂时“和睦一致”,又必将导致苟且相安、静止僵化的生活,而那又违背人类求全备善的本愿。对“异端分子”例如敢为天下先的本文主人公来说,正是这两大维度之间的落差,成全了他不合时宜却合规律的昙花一现。
从上述题旨出发,我们对这篇作品的细读,一下子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你注意到开头那段环境描写没有?一条知识的小溪,“它发源于昔日的荒山。它消失在未来的沼泽。”你再玩味作品的结尾:“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过去,也发生在现在,不过将来(我们希望)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了。”三个时间词整饬的复现,当然很容易使我们两相对照之下说,具象的演绎升华作了抽象的吁求。不错。不过,有一层深意尚需拈出,即“荒山”同时隐喻“过去”,而“沼泽”恰恰暗示“将来”,这样的呼应组合是耐人寻味的。一方面,物象本身的暧昧和混沌,告诉我们时间本身之不可捉摸和难以究诘。另一方面,也因此,从物象到物象,就是个不断陷身其中、踟蹰不前的过程,似还传达着一个踵武古今、高接混茫的信息:历史无穷,人伦有限,历史老人用无形的手时刻否定着人类不完善的一面,尔后重新塑造,再否定,再塑造,每个阶段,寻访彼岸真理神瓶的先驱者无畏地扬起了怀疑的利剑。尽管和他的敌众们产生的价值悖谬和行为冲突是那么无可回避。后者随着情节的展开,通过一系列二元对立被揭示出来:漫游者/守旧老人,山脉那边的陌生世界/山脉这头的无知山谷,先驱/祖先,人/兽……
论者大约都不会否认,这个娓娓讲来的故事具有象征意义。但在强调这一点时,依据倒并非“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之类文评套语,而毋宁说正是历史和人伦的上述二律背反。作出这一判断的前提,就在于真理绝对性和相对性的古老的争讼。有谁像美国著名学者艾德勒那样一针见血地道出了房龙式的隐衷呢?“客观真理没有等级之分。”(《六大观念》,三联书店,第52页)是的,对已经幸福地跻身于二十一世纪高楼广厦的我们而言,今天重读这曲曾经何等浸入无数先人骨髓的散文诗,重温这则弥漫着全人类血液里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的寓言时,仅有文艺学上的文本赏析是不够的,仅有道德学上的肃然起敬也是孱弱的。因为当历史发展的规律揭示出了自身的秘密后,任何价值判断都只成其为苍白的结果,事实判断才堪担当喻世警世醒世的原因。至少,作为事实判断的《〈宽容〉序言》,有两层所指不应被我们忽略。
其一,先驱者是不幸的。他同那总也不能妥协的保守势力的交锋,充满了疑惧,承载着悬念,而其精神底里居然是,一个若干年后看来无比不可思议的错误,对他挺起胸膛的纠正竟曾给予如此深重的责难和压迫。难怪伟大的英国科学哲学家波普尔要忍不住对人类的行径嗤之以鼻了:“掩盖错误是最大的理智的罪恶。”(《通过知识获得解放》,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第236页)当我们看到,男女老幼在守旧老人恐怖的吼叫下“举起了沉重的石块”,而最终“成千上万人死了,人们踏着他们的尸骨,才找到第一座用石子堆起的路标”时,又是物象的惊人复现让我们不寒而栗。这种巧合,人力使然,历史估计不到的。“历史未必然,人伦何必不然”,不是一句造化弄人就能盖棺定论的。
其二,先驱者又是幸运的。他的生命纵然在一个现实的镜像上消失,却在另一个时间的长廊里延伸,他虽死犹生。试看,无可奈何依赖时间作证,某种程度上固然是一种悲哀,可那句统治了不知几千年的“律法毕竟是律法”,不终究还是被他的鲜血所证伪了吗?历史不动声色地赢了。“人伦未必然,历史何必不然”。一切复归于法国教师斯蓬维尔看似平常实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的谆谆劝诫:“如果一切价值是真实的,是众所周知的,就不用争论或选择了,那些不赞同我们的价值的人就错了。”(《小爱大德》,中央编译出版社,第178页)
先驱者引颈唱完最后的天鹅之歌,大幕旋即谢下了。然而作者的笔触自始至终那么冷静内敛,仿佛站在舞台边上默默送行,又像神会冥契的知音轻轻地吟哦,不胜空山流水似的。全文清一色的短句,一扫西方散文随笔作品惯有的冗长气象,而显现出独特的轻灵语感。对话的交错连缀,巧妙转换着时空,主题句段的回环复沓,又营造出凝重邈远的氛围。以这些艺术手法映衬冷峻的主题,诚然是房龙个人风格使然,此刻看来倒分外有“生命之轻与历史之重”的意味了。我们在生命里燃烧思想,正接近那大爱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