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意境朦胧 含蕴不尽

作者:许家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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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縵。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
  
  这首诗篇幅简短,却意味深长,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和永恒的艺术魅力,历来备受人们的赞赏。近代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就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台湾著名小说家琼瑶曾根据这首诗的意境创作了言情小说《在水一方》和同名电视剧的主题歌词。但是,琼瑶为了突出言情剧的主题思想,在其主题歌词中添枝加叶,添油加醋,把《蒹葭》改写成平实浅显的当代恋歌,显然失去了原作的神气和韵味。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蒹葭》看成一首爱情诗,实际上,它具有丰厚的情感内涵和深刻的哲理意味,类似于当代的朦胧诗,其最大的艺术特色正是意境朦胧,含蕴不尽。这样的文学名作,对提高我们审美能力大有裨益。下面我们就运用自己的感知、想象、情感、理解等各层审美心理要素,展开对《蒹葭》的审美接受过程。
  首先,我们要透过这首诗的语言形式,全面感知它所描述的人物、环境和情节。全诗共三章,第一章开头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来起兴。前一句意思是水边芦苇之类的植物生长得深青繁茂。后一句的意思是晶莹透明的露水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花。这两句描写水草连天、露重霜浓的深秋清晨景象,给人以凄凉迷茫之感,这不仅展现了诗人活动的具体场境,而且烘托出了其孤寂怅惘的心绪。战国时楚辞家宋玉在《九辩》中感叹道:“悲哉,秋之为气也!”深秋的气象往往会感发人们的落寞悲伤之情,因此下文这样描写诗人的心理活动:“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即彼人,它是指诗人所怀念的那个人,并非“女人”之意。伊人在哪里呢?在茫茫秋水的另一边,与诗人隔水相望,遥遥不得相会。这两句承上启下,点明主题情调,即怀人之情。诗人如此向往伊人,就开始了追寻他(或她)的情节。怎么追寻呢?“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沿岸逆流而上去追寻他(或她),但是,道路险阻而且漫长,很难达到。那么就另寻路径:“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沿岸顺流而下去追寻他(或她),好像看见伊人就在水的中央,却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这里的“宛”字可谓是点睛之笔,它摹写了诗人在徘徊寻觅中产生的迷离的眼神和恍惚的幻觉,活现了诗人对伊人的痴迷的心态和执著的追求。这种身心交感、虚实相生的情势,进而形成了下文重章叠句的结构方式。二、三章在重述诗人执著地追寻伊人的情景时,变换了表达时间、地点和幻象的关键词,不仅有回环往复、一唱三叹之美,而且有层层推进、步步深化之妙。从蒹葭之“苍苍”到“萋萋(枝叶茂盛)”“采采(泛着白光)”,从白露之“为霜”到“未(未晒热融化)”“未已(未蒸发完毕)”,体现了时间的延伸,暗示了追寻过程的漫长;从伊人“在水一方”到“在水之湄(水草交接处)”“在水之縵(岸边)”,从道路之“阻且长”到“阻且跻(上升爬高)”“阻且右(迂回曲折)”,都体现了空间的转移,暗示了追寻过程的艰难;从幻象之“在水中央”到“在水中坻(水中的小洲)”“在水中(水中的沙滩)”,体现了范围的缩小,暗示了诗人对伊人的渴求。
  至此,我们看到诗人如此执著地追寻着伊人,自然会激起强烈的同情和共感,即审美情感。伊人,真是可望而不可即啊,既隐身于茫茫的秋水之中,又历历如在目前,怎么不叫人焦渴而烦恼,哀怨而凄惶;而诗人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在凄迷的秋水间四处张望,不停地寻觅着伊人。此时,我们仿佛感到,天地万物也为之悄然动容:那瑟瑟的芦苇仿佛在诉说着哀怨的心曲,那未的白露仿佛凝聚着失望的目光,那弯曲的河道里仿佛流淌着缠绵的惆怅……我们由此进入了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受到感染、陶醉和净化。清人王运对这首诗的浓烈的情感氛围深有感触,他说:“写情入物而苍凉凄动,如‘洞庭秋波’之句,千古伤心之祖。”(《湘漪楼说诗》)的确,这首诗充分表现了诗人对伊人真切向往、执著追求以及求之不得的怅惘心情,这三种情绪相互激荡,推向高潮,感人至深。关于这首诗的情感结构的辩证法,清人陈启源的见解颇为精辟,他在《毛诗稽古篇》说:“夫说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说益至。”这一企慕不已的情感场主要是通过秋水、诗人、伊人这三个意象的关系表达出来的,它们之间交互感发,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循环往复,生气远出,从而形成情感深挚、境界阔达的意境。
  一首诗的主题思想决定于其中心意象的内涵。这首诗的中心意象显然是伊人,那么伊人究竟是什么人,他(或她)与诗人、秋水的内在关系是什么,整首诗具体表达了诗人什么感情,有什么寓意?为了具体而深入地把握这首诗的主题思想,我们还需要展开想象的翅膀,调用自己的经验与知识,对这些问题做出创造性的理解。
  有不少读者认同琼瑶的歌词,认为“伊人”就是佳人、恋人或情人,那么这首诗就是一首思念情人的优美、深婉的爱情诗,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些年来言情小说在我们青年中广为流传,曾经出现过“琼瑶热”,琼瑶的作品大都编织了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深深地打动过青年们那颗火热的心。“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青年人凭着多年的言情文学的积淀和自身的情爱体验,就会直觉到《蒹葭》为爱情诗。特别是有一定古典文学修养的人,还会利用相似意境的爱情诗歌互文见义,加以印证。我们可以联想到屈原的爱情诗《湘夫人》中千古传诵的名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几句摹写湘君在秋水边切盼湘夫人的幻觉,《蒹葭》的意境显然与此相通。还可以联想到妇孺皆知的牛郎、织女的爱情悲剧,如东汉末年《迢迢牵牛星》这首诗所描写的:“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因天河的阻隔,造成了牛郎、织女的爱情悲剧。天河象征着封建礼教,古代有男女之大防的礼节,传说曾出现过男女隔水而居的风俗。如此想来,《蒹葭》中秋水隔开的也应是情人。南宋词人吴文英在《唐多令》中干脆将“愁”这个概念定义为:“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愁”就是离别的情人对秋景的内心感受。《蒹葭》中诗人对秋水伊人求之不得的缠绵的惆怅,当属于情人之间的离情别绪吧……面对爱情,人们最富有想象力,你还可以用别的材料去充实、明了《蒹葭》一诗的空白之处,使之更像一首爱情诗。至于这首诗是不是写单相思、对双恋、三角恋、男恋女、女恋男、人恋神,人们肯定也各有会心,不一而足。对此,我们不再端详,反正可以把它看成一首爱情诗。这也是自古以来绝大多数人的看法,当今翻译家许渊冲就将这首诗翻译成“a love song”,伊人是“the lover”,主题句是“where is she so sheen”。可见,爱情诗之解影响之广。
  但是,《蒹葭》是不是就不能解读为其他主题的诗作?否。历史文化知识比较丰富的读者,联系写作背景来读这首诗,会觉得伊人是春秋时代的一位隐居水边的贤人,因而这首诗是一首招贤诗。我国古代的许多老先生正是持这种看法。清人姚际恒就说:“此自是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诗。”(《诗经通论》)那么秦国的贤人为什么要隐居水边呢?他们认为,这是一首秦地的民歌,秦襄公统治了周王朝的旧土后,没有沿用周朝的礼法,因此深知周礼的贤人隐居水边,不愿意出来做官。他们还从这首诗的字里行间看出这是一首求贤招隐诗,如开头借景起兴,寄寓着这样的道理:“白露凝戾为霜然后岁事成,国家待礼然后兴。”在中国阴阳五行文化体系中,“秋”和“礼”都在“金”的统领之下而形成对应关系,因此,君主在秋季景象的感发下会产生礼制思想,从而想到寻觅和启用有德才的贤人。而后面以“溯洄”“溯游”两番描摹,写出了对贤人的企慕之情,“宛在水中央”等句则写出了贤人隐居水边的情形。因此,他们说这首诗旨在讽喻秦襄公,求贤尚德。这种解读也是可以理解的,况且它与上面的爱情之解并不矛盾,而是可以相容互生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君臣关系与夫妻关系本来就具有对应的阴阳属性,因此,古代的许多招贤诗、感遇诗、政治讽刺诗往往以爱情诗的形式展开,这正是《诗经》中经常运用的比兴手法。如屈原在《离骚》中自比为女子,以男女关系比喻君臣关系:“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辛弃疾的词《摸鱼儿》也运用了这种写法。
  对《蒹葭》一诗的主旨的解读,就像做“主观性”的填空题一样,还有其他许多答案,如有人解成怀友访旧的诗作,有人解成祭祀水神的歌曲,有人甚至解成谈艺论文的文章,如当代作家韩少华在《哲理诗情费探寻——从〈蒹葭〉谈对意境与氛围的一点领悟》中就有这样的类比联想:“也许,我所企慕的文学中的美质与佳境,正如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永远可望而不可即。”为什么古往今来人们对《蒹葭》一诗的主题思想的解读有这么多的分歧?根据接受美学的理论,这显然是由读者的阅读期待视域和文本的召唤结构所造成的。一方面,不同的读者具有不同的思想情趣、生活阅历和审美经验等个性特征,对同一文本在阅读过程中会产生不同的定向性期待和交流思路,最终必然形成不同的理解,“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正如王夫之在《诗绎》中所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而更主要的是,这首诗的意境恰好特别朦胧,留有较多的空白和模糊之处,为读者实现各自的阅读期待提供了极为开放的召唤结构。如上所述,伊人作为中心意象,是朦胧的。“所谓”二字就说明,伊人是诗人意中之人,难向人说。这样,伊人的身份、性别、外貌等都不确定。下文说,伊人“在水一方”,但又寻求不得,实是无一定之方。这样伊人就成了一个朦胧不清、飘忽不定的意象。秋水的意象也是朦胧的,其景象凄迷,具有多重寓意。诗人的意象稍明确些,是一个执著的追求者,但其性别、身份等也难以确定。《蒹葭》这首古诗的意象如此朦胧,以至于宋代学者朱熹在概述其大意后说:“然不知其何所指也。”(《诗集传》)对这首诗的主题思想感到有些茫然,因为他想通过考证式的研读找到惟一正确的具体答案。显然,朱熹这种解读方式是徒劳无益的,“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谭献《谭评词辨》),鉴赏这样的作品,我们不必尽依本旨,而是要展开自己想象的翅膀,在其广阔的意境空间中自由地翱翔,找到自己心灵的栖息地,从而尽情地享受审美创造的快感。
  以上我们在鉴赏性接受的层次上,充分理解并肯定了对《蒹葭》审美接受的个人差异性和创造性;而在批评性接受的层次上,我们尚需努力超越这种差异性,领悟其社会共通性,以提高人生境界。《蒹葭》一诗通过朦胧的意境涵盖了超时空的社会共相和人生真谛,具有深远的旨意和哲理,对此清人黄中松说:“诗人之旨甚远,固执以求之抑又远矣。”(《诗疑辨证》)的确,要深入地把握其远大的哲理意蕴,我们就不应拘于一隅,昧于私情和偏见,而应以哲人似的深邃的眼光和豁达的心胸,进一步思索整个意境的社会意义和人生内涵。这样,我们就不难领悟,伊人其实是一种象征,它涵盖了世间各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生境遇,因此,上文所说的情人难得、知音难觅的怅惘,仕途坎坷、功业未遂的忧思,理想幻灭、前途渺茫的失望,人生无常、精神失落的悲哀等等心灵的回响,都可以从《蒹葭》的意境中得到感应。可见,从批评性接受的层次上全面、客观而深入地看待本诗,可以称之为象征诗,它象征了人生悲剧命运,即执著地追求美好的人生,百折不回,至死不渝。当然,这首诗的悲剧情调不是西方式的热烈狂放、崇高而悲壮,而是中国式的含而不露、悲而不伤。从以“蒹葭苍苍”开篇到以“宛在水中”结尾,全诗通过情景交融、虚实相生、重章叠句等艺术手法充分表现了民族悲剧的这种优美情调。因此,我们说,这首诗最大的艺术特色就是,意境朦胧,含蕴不尽;因而它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和很高的审美价值。但愿我们多多鉴赏体味这样的艺术精品,不断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审美水准及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