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徘徊于执著与超脱间的诗魂

作者:李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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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商隐的《锦瑟》是迷人的,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其魅力来自于诗中那些带有悖论色彩的复杂情感。然而从根本上说,这些复杂情感的形成恰恰得到了儒、释、道三家文化资源的有效资助和涵养。正是携带着这些精神之花,《锦瑟》才得以流芳百世,成为脍炙人口的传世名作。
  
  一
  
  李商隐的诗歌就像是没有谜底的谜语,不仅难以解读而且难于赏析,很早以来人们就送给他诗谜制造专家的头衔,应该说这是恰如其分的。然而他的诗歌又总是那么的芬芳馥郁,一如初长成人的少女散发着迷人的气息,人们总也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喜爱和青睐。尤其是他的《锦瑟》一篇,更以迷离的氛围、跌宕的风致引得索解者乐此不疲: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也许还没有哪一首诗歌像《锦瑟》这样受到那么多的关注,历代的文人学者都试图为它做出最清晰最合理的解释,它也因此成了一块响当当的试金石,考验着人们的智力和耐力。有人说这首诗歌是诗人自伤身世的,有人说这首诗是艳情诗,“锦瑟”是一个女孩儿的名字,还有人说这首诗是描摹音乐四声的,另外有人说是诗人悼念亡妻的。去世不远的钱钟书先生更是别开生面,他认为这首诗是讲述写诗方法的,同时还揭示了诗成之后的风格境界。然而每一次新释意的增加非但没有使《锦瑟》变得清楚明白,反而更加让人无所适从不知道应该听信哪一家才好。这样一来,《锦瑟》又像是一条无限延伸下去的解释链,人们的每一次解释只不过增加了它的一环,却无法使它永久地停下来。
  对于《锦瑟》的欣赏来说,这些学究式的考证也许是南辕北辙、徒劳无功的努力,因为艺术品向来是写给心灵和情感,而不是写给大脑和理智的,李商隐之所用“无题”来标明他的许多诗歌也许正有这种深意1。一般说来,诗之有题犹如文之有目,起到提纲挈领、画龙点睛的效果。但是,当诗人本身的思想不太清晰、目的不太明确、情感不太单纯的时候,当理性与非理性、意识与潜意识交融搅拌在一起的时候,当诗人自己也无法把这些思想情感说清楚的时候,为作品设题目就成为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过去,有人将同一情感类型的诗篇排在一起,用一个笼统的名字一以贯之,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如阮籍的《咏怀诗》八十二首,陈子昂的《感遇诗》三十八首。但是,真正大张旗鼓地以“无题”为题进行诗歌创作的就是李商隐了。在中国古代诗歌的历史上,恐怕没有谁比李商隐的“无题诗”更加婉曲幽深、隐晦含蓄,让人猜不透、想不清、坐不实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然要数上面提到的《锦瑟》了。
  从意象层面来看,《锦瑟》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无论是庄生梦蝶、望帝化鹃,也无论是沧海遗珠、鲛人泣泪、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这些意象都带有不可指实的朦胧性与模糊性,它们之间的排列也不存在必然的逻辑关系,诗境底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真是很难猜知了。也许诗人在这里故意拆断了由能指走上所指的道路,故意打乱了能指彼此之间的联系,因此任何寻求意义的企图和总结思想的努力都会在这里遭到失败。内容和意义的陷落也就意味着形式和情感走上了前台。如果我们放弃那种步步为营的理性分析,而是改用情感去体验它、改用心灵去拥抱它,那么《锦瑟》就会毫不犹豫地向我们敞开它的全部心扉:这里有缤纷艳丽的色彩,和谐圆润的音律;这里有精深华美的意境,瑰丽绵密的物象;这里有迷离朦胧的氛围,一往情深的风致……这里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保证你应接不暇、玩味不穷。不过《锦瑟》最感动人心的地方也许既不是这些色彩也不是这些物象,而是笼罩在色彩和物象之上的那层浓重复杂、挥之不去的人生情绪:锦瑟无端五十弦是一种哀怨惆怅,一弦一柱思华年是一种执著甜美;庄生晓梦迷蝴蝶是一种迷惘的心境,望帝春心托杜鹃又是一种热切的希望;鲛人泣泪代表着伤心,蓝田日暖又暗含着喜悦……我们从诗中感受到的是交织着失望的希望,是伴随着痛苦的快乐,是紧跟着迷惘的欢情;是不可企及而又刻骨铭心的爱,是无法言传而又心心相印的思,是万念俱灰而又至死不移的情。在这里,诗人似乎是在执著地追寻着什么,是爱情,是事业,还是青春,也许兼而有之吧,然而诗人似乎又试图摆脱着什么,也许这些曾经执著追求的东西到头来带给了他那么多的伤害。在执著中力图永远地超脱、在超脱中又总不免忘情地回顾,也许正是这种深刻的无法解决的内心矛盾造成了诗人这种悲苦迷离的心境和情绪。然而也正是这些复杂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构成了《锦瑟》无穷的韵味和醇美,让人玩味不尽、回味不穷。
  
  二
  
  近代学者梁启超曾说:“义山的《锦瑟》……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此种文字,便不容轻轻抹煞。”2确如梁启超所言,《锦瑟》的美是神秘的,是不可解释的,是不可言传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追索诗歌中那股复杂情绪的来源。在我们看来,诗人那种充满悖论的情感状态,乃是儒、释、道三家文化在诗人思想深处交汇碰撞的结果,因此才有了欲言又止的表露和毫无希望的执著。
  李商隐首先是一名儒家文人,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中了进士并多次上书献诗请求显贵的提拔,在他身上有着儒家建功立业的积极入世精神。他执著于人生理想、功名事业、爱情亲情等等,并甘愿为之泣血生烟,甚至于明知无望,仍然要做“一寸相思一寸灰”的不懈努力和追求,真正凸现了儒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生悲剧精神。这种精神为《锦瑟》提供了内在的、深层次的情感跃动,并呈现出深挚真纯的精神面貌。然而李商隐的一生又是不幸的。他早早卷入了朋党之争,在牛、李两股势力的夹击下进退维谷,因此仕途坎坷,一生只做过几任幕府书记,官卑位小很不得意。不仅如此,他心爱的妻子也因病早早离开了他,这更似雪上加霜,搅乱了他的生活。李商隐在遭遇到这样的一系列人生打击之后,终于走上了皈依佛禅的道路。用他自己在《樊南乙集序》中的话说,就是“三年以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在价值观念上,佛禅精神与儒家的入世和执著精神恰恰相反,它要求人们超越一切人生执著,超越是非毁誉,超越美丑善恶等一系列价值标准,甚至于要求人们泯灭物质与精神二者之间的界限,让人摆脱红尘走进清澈澄明的佛禅之境。显而易见,当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态度在诗人心底相遇的时候,必然会激起层层波浪和无法克服的矛盾。为了摆脱窘境,诗人必然会试图在儒、佛之间寻找平衡,寻求在执著中实现超越、在超越中不忘执著的最佳途径。显而易见,这种期望是很难实现的,必然会给诗人的内心带来无限的人生痛苦和种种排遣不尽的人生情绪:洒脱中有伤感,希望中有失望,温馨中有痛苦,欢乐中又有悲音…… 而此时,道家与道教恰恰为这种复杂难理的人生情绪提供了升华为诗歌艺术的审美意象。所谓庄生化蝶、望帝啼鹃、鲛人泣泪、良玉生烟等都来自于道家或道教的神话故事体系。这些意象本身又具有空幻、神秘、模糊、美丽、纯洁等特质,更给复杂缥缈的人生情绪带来不可言传的迷离美、朦胧美。实际上,李商隐本人在早年也的确有过一段入道修行,和女道士恋爱的浪漫历史。
  就这样,儒、释、道三家文化资源在李商隐坎坷多难的人生经历中聚合到一起,这些文化资源汇同诗人独特的精神气质共同铸就了《锦瑟》一诗的情感内核,深挚真纯,缠绵悱恻,往复不尽。从文化角度上讲,这里有儒家的忧患意识,但这意识并不能转化为建功立业的社会行动;这里有道家的出世情怀,但这情怀并不能彻底摆脱亲情故国的尘世烦恼;这里有佛教的虚幻体验,但这体验并不能真正达到六根清静的空澈澄明。它们是杂糅的,又是一体的。这种有机的杂糅就构成了《锦瑟》无穷的韵味和特有的伤感。从某种程度上说,《锦瑟》的独特魅力就是经佛、道两家广阔的宇宙意识冲淡、提升、冷却了的儒家情感。如果把《锦瑟》与同样脍炙人口的初唐诗歌《春江花月夜》相比较,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三
  
  其实《锦瑟》所透露的,不仅是诗人一己的愁苦和哀怨,而且还有时代的萧飒和悲音。李商隐所处的晚唐是一个风雨飘摇、日之将西的危难时局。晚唐有一个皇帝叫唐文宗,他有一次问大臣,历史上那么多皇帝,他可以和哪个相比。大臣回答说可以与尧舜比肩。文宗却叹息不止,说自己连昏聩无能的周赧王和汉献帝也比不上。唐文宗的悲叹是大唐帝国的挽歌,同时也是李商隐悲观情绪的历史根据。处在这样一个无力回天的时代,晚唐诗人产生了比此前诗人更多的无奈与绝望。李商隐在他的《天涯》一诗中近乎悲痛地说:“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这是多么悲伤绝望的情绪啊,然而《锦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种徘徊不定的迷惘,那种黯然神伤的愁苦,那种欲说还休的无奈,不正透露出时代的衰变和落寞吗?
  如果换上盛唐诗人,无论是写爱情还是写仕途,也无论抒情还是言志,都会比这明快健朗、直露坦诚得多。我们知道,若就仕途的坎坷而言,李白绝不比李商隐更幸运。但李白对自己的抱负与苦恼却从不隐晦:得意的时候,他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失意的时候,他狂呼“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诗中表现的只是大悲大喜,丝毫没有凄凄惨惨的情调。然而,在李商隐这里,我们感到的却是毫无希望的执著,充满痛苦的深情,无能为力的慨叹。爱情的失意、仕途的蹭蹬以及时局的混乱,使诗人失去了对外部世界的兴趣。他宁愿沉浸在内心狭小的一隅,不再希望高飞远举了,因此他在《鸳鸯》中说:“雌去雄飞万重天,云罗满眼泪潸然;不须长结风波怨,锁向金笼始两全。”诗人就像金笼锁鸟一样,把自己的心事儿也紧紧地包裹在意识的底层,让人捉摸不透、猜测不着。在这里,诗人已经失去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勇气,有的只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叹息了。然而,细细想来,这种自我信念的失落不正是时代的夕阳投在诗人身上的暗影吗?我们在《锦瑟》中听到的不仅是求偶的苦闷,也不仅是求仕的抑郁,而且有着一种世纪末的声响。这声响宣告着大唐帝国的毁灭,这声响也预示着中国封建社会开始走下坡路了。
  由此看来,《锦瑟》并非限于一人一事的歌咏,它不仅言志,而且言情,还包含了时代的悲音和其他更为复杂微妙的人生体验以及生命感受。就像在“锦瑟”与“五十弦”之间,李商隐巧妙地加入的“无端”二字一样,有些情绪和感受本来就是没有端倪的。或许,正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缠绕着诗人,以“无题”为题,这难道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吗?
  
  1陈贻先生认为,李商隐的无题诗既包括那些直接以“无题”命名的诗歌,也包括那些用诗歌第一句的头两个字命名的诗歌,因此《锦瑟》《如有》《碧城》《东南》等诗,应该同属于无题诗之列。
  2梁启超文选[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