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众说纷纭话《锦瑟》

作者:赵永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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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关于李商隐《锦瑟》一诗(现选入高中语文课本第三册为阅读课文)的主题历来众说纷纭,比较有影响力的说法就有开宗明义说、悼亡说、自况说、爱情说以及主张不刻意求解的意境说等几种,并且持同一种说法的依据也各各不同莫衷一是。究其原因,固然与李诗朦胧晦涩的风格密不可分,然亦与历来文人乐于穿凿附会以昭示己于学术能显幽烛微的习气有关。如《诗经·国风》被朱熹附会上周王情事,《红楼梦》亦曾被附会成纳兰家事。下面笔者就对上述几种观点试作剖析。需要说明的是,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已对不少观点作了深刻的剖析,对此笔者只扼要援引并略陈陋见而已;而对钱先生本人所持的“开宗明义”一说笔者亦不敢苟同,《名作欣赏》不是鼓励“撞车”吗?在下就以卵击石妄加评论了。另外,既然是评点高中课文,笔者也对高中的教学参考书及教案所持引的观点试作了引述和评析,诚望抛砖引玉有益于教学。
  钱钟书先生的“开宗明义”说发端于何屺瞻《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中记述的何亡友程湘衡的观点:“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次联言作诗之旨趣,中联又自明其匠巧也。”这种说法详见于王东溆《柳南随笔》卷三:“首联云云,言平时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诺俱足追忆生平也。次联云云,言集中诸诗,或自伤其出处,或托讽于君亲;盖言作诗之旨趣尽于此也。中联云云,言清词丽句,珠辉玉润,而语多激映,又有根柢,则又自明其匠巧也。末联云云,言诗之所陈,虽不堪追忆,庶几后之读者,知其人而论其世,犹可得其大凡耳。”何屺瞻“初亦颇喜其说之新”,后又以宋本义山诗集目次未必是作者手定,否定了程说,推出了自己的“悼亡说”(详见下文)。对于何的取舍,钱先生一言定评为“舍甜桃而觅醋李”,所谓“甜桃”自然就是钱先生赞同并加以评析的“开宗明义”说。先生自喜程见与其暗合,并引义山《谢先辈防记念拙诗甚多异日偶有此寄》一诗:“星势寒垂地,河声晓上天,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并云该诗“乃直白自道其诗也。《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则略比自序之开宗明义,特勿同前篇之显言耳。”其后先生就以“开宗明义”对该诗评析。对于诗题“锦瑟”先生自云:“锦瑟喻诗,犹玉琴喻诗。”并以杜甫《西阁》其一“朱绂犹纱帽,新诗近玉琴”为证,其理由是“锦瑟”、“玉琴”正堪俪偶,其实能与“玉琴”一词对偶的不胜枚举,以此为喻诗之凭证,恐怕牵强了些;后又举诗句若干来证“锦瑟”譬喻义之丰富,如“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喻雨之声,“锦瑟惊弦愁别鹤,星机促杼怨新缣”传离别之意,而“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盖用其本义,总之,“锦瑟”一词在诗句中的意义是丰富的,然这个东可西也可的结论对于“锦瑟喻诗”之说也并无多大帮助。首联,先生云:“言景光虽逝,篇什犹留,毕世心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开卷历历,所谓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华年”即少年,先生自然明知,“一弦一柱”所思为“华年”之情事,先生“毕世”“平生”二词若从此翻出,怕是不妥;言“篇什犹留”“开卷历历”亦有无中生有之嫌。颔联,先生云:“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庄生逸兴之见形于飞蝶,望帝沉哀之结体为杜鹃。均词出比方,无取质言。举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隐旨,故曰‘迷’。”既然是心所思情所感,词出比方,那么此句言作诗之法也仅是可能,绝非必然。如同将义山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比喻老师一样,乃后人之功,与义山无干。因此先生将颈联析为“喻诗虽琢磨光致,而须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汩情灵,工巧伤气韵之作”,恐怕也与上例同出一辙。先生可以就此二句论诗之风格境界,而不必非解为义山本意,“断章取义则可,刻舟求剑则大非矣”。上文有加点二字“倘”和“略”,看来先生本非持之以为确论,然而至此已成为确确之论。如同起初只想跟人开个玩笑,最后却较真了,因此先生之“开宗明义”说大有偏执之嫌疑;再则,将此诗放在开篇乃宋人之意,是否义山本意尚不得而知。再看尾联,先生解道:“乃与首二句呼应作结,言前尘往事,怅绪万端,顾当年行乐之时,即已觉世事无常,抟沙转烛,黯然于好梦易醒,盛筵必散,登场而预有下场之感,热闹中早含萧索矣。”这种说法与“开宗明义”一说并没有关系。因此此说不敢苟同。
  持“悼亡”说者颇多,下举三例:其一,何屺瞻《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卷上曰:“此悼亡之诗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以发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联则悲其遽化为异物,腹联又悲其不能后起之九原也。曰思华年,曰追忆,旨趣晓然,何事纷纷附会乎……庄生句取意于鼓盆也。”其二,施北研《论诗三十首》引厉樊榭说此诗:“悼亡之作。锦瑟五十弦,剖为二十五,是即其以人生世之年。今则如庄生之蝶望帝之鹃,已化为异物矣。然其珠光玉润容华出众,有令人追忆不能忘者。在当日已惘然知尤物不能久存,不待追忆而始然也。”其三,朱彝尊云:“此悼亡之诗也。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二十五岁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云然也。”对于何说庄生句,钱先生指出“庄生”句用《庄子·齐物论》梦蝶事,非用《至乐》鼓盆事,遂一手揪住何的小辫子,指出何说不免附会,其余并未论及。其实,“曰思华年”、“曰追忆”,旨趣又何曾“晓然”?其余二说中锦瑟弦数存有矛盾,此事尚待考证,姑且不论。对于施说,周振甫先生批评精当,现录如下:按义山在八三八年与王氏结婚,八五一年王氏去世,计共经历十三年。如王氏二十五岁死,必十二岁出嫁始合,不近情理;至于“物化说”,庄周梦中化为蝴蝶醒来还是庄周,并未物化,以此认定此说无理。而朱彝尊解“玉生烟”为“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也过于牵强。上述三人无端穿凿反而自露狐尾被人揪住,其实“悼亡说”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如爱情说贴切自然,悼王氏亦不外乎爱情,只是不应钻“爱情的牛角尖”。
  较有影响力的说法还有“自伤”“自况”一类。汪师韩《诗学纂闻》言:“锦瑟乃是以古瑟自况……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为时尚,成此才学,有此文章,即己亦不解其故,故曰无端,犹言无谓也。自顾头颅老大,一弦一柱,盖以半百之年矣。晓梦喻少年时事,义山早负才名,登第入仕,都如一梦。春心者,壮心也。壮志消歇,如望帝之化杜鹃,已成隔世。珠玉皆宝货,珠在沧海,则有遗珠之叹,惟见月明而泪。生烟者,玉之精气,玉虽不为人采,而日中之精气自在蓝田。”于此说,钱先生一句“不抄爪蔓而捕风影”即定评。何屺瞻又言“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庄生句言付之梦寐,望帝句言待之来世,沧海蓝田言埋而不得自现;月明日暖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此说用钱先生句亦可定评。《名作欣赏》二三年第二期陆精康先生的《多情的月亮》亦称“李义山托皓月感伤凄凉身世”,并引何说为证,余亦不敢苟同。至于张孟劬《玉溪生年谱会笺》卷四所云:“沧海句言李德裕已与珠海同枯,李卒于珠崖也;蓝田句言令狐謋如玉田不冷,以蓝田喻之,即节彼南山意也”,更是“直类圆梦解谶,心思愈曲,识见愈卑”,毫无足观。
  正是由于《锦瑟》难以索解,人民教育出版社二年十二月版《高中语文第三册教师教学用书》在该诗的“诵读提示和整体感知”中摘录了张中行先生“重点取意境而不求甚解”的观点:“古今解此诗者总不少于几十家吧,其结果自然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有时想,与其胶柱鼓瑟,不如重点取意境而不求甚解。我曾用这种办法试解:‘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晃年已半百,回首当年,一言难尽。‘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曾经有梦想,曾经害相思。‘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是梦想和思情都破灭,所得只是眼泪和迷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回想,旧情难忘,只是一切都如隔世了。”这种说法似乎是折中而有理,然细思之,所谓“意境”就是“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生命律动、韵味无穷”的境界(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文学概论》),索解不定又谈何意境?再则这样解诗也太简约平直,意境也品味不来。正是受张先生此观点的影响,《教师教学用书》“鉴赏要点”中也充斥着“似乎”、“如果不是……那就……”等模糊字眼。这样解诗对于启发学生想象各抒己见是有一定作用的,但于治学则不宜。再则,这样讲诗也容易让学生不知所云,还是亮出几种观点让学生自行判断为好。
  前些年,不知什么原因,风传过这样一类故事:一年级的小孩子与成人或大学生同考一道“1+1”,小学生顺利完成,大人们却不肯写上“2”字的答案,反而妄加穿凿以致答案林林总总。解诗亦然。周汝昌先生,学识人所共知,却明明白白写上了“爱情诗”的答案,其严谨朴实之学风让人感佩。周先生在其《李商隐诗二首赏析》(见《名作欣赏》一九八三年第六期)中评析备至,笔者只略作援引并试为续貂。
  关于诗题,先生驳斥了“无题”说,因为“它所写的情事分明是与锦瑟相关的”。起联二句先推翻了“据此可以判明此篇作时”的说法。以“无端”犹言“没由来的”“平白无故的”,这一解释正与钱先生冥合。然后将首联翻为“锦瑟本来就有那么多弦,这并无‘不是’或过错,诗人却硬来埋怨它:锦瑟呀,你干吗要有这么多条弦?瑟具弦五十,音节最为繁富可知,其繁音促节,常令听者难以为怀。诗人绝没有让人去死抠字眼的意思。他是说:聆锦瑟之繁弦,正为制造气氛,以见往事之千重,情肠之九曲。”周先生的这种说法正与“素女鼓瑟”之典契合。
  “庄生晓梦迷蝴蝶”,先生释为:“佳人锦瑟,一曲繁弦,惊醒了诗人的梦景,不复成寐……这里面隐约包含着美好的情景,却又是虚缈的梦境。”《庄子·齐物论》云“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然”即欢畅貌,如王荆公《独饭》云:“栩栩幽人梦,夭夭老者居。”先生解“栩栩然”之梦境为“美好的情境”正为知言。人教版《高中语文第三册教案》《锦瑟》诗“鉴赏点拨”中解为“庄生梦蝶之凄恻”无疑是一个错误。然先生将“迷”字析为“迷失”、“离去”、“不至”等义,窃以为不妥。“迷”当为“痴迷”,方可状缠绵之情,虚缈之梦。“晓”字盖惜斯梦之易醒耳。接手转入“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已去,痴绝之情遽化为啼血之声,“春心”复如何?“春心莫共花先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正可为其注脚。昔者栩栩蝴蝶之欢,正有今日啼血杜鹃之悲也。
  “沧海月明珠有泪”,曾经沧海,无数月明,遂孕结为明珠一颗,莹圆至珍,喻痴情真爱,宜珍藏于心,不道此时此刻竟为锦瑟无端翻出,更兼明月亘古如斯,佳人于今不再,对此能不泣下?“如此,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月也,珠也,泪也,三耶一也?一化三耶?三即一耶?”“蓝田日暖玉生烟”,戴叔伦言:“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先生解云:“这代表了一种异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无法亲近的。”此句遂绾合上联,亦结亦转。“阴阳冷暖,美玉明珠,境界虽殊,而怅恨则一。”
  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言“此情”、“追忆”写情事昭然,别作他解者每于此句顿折。先生释云:“如此情怀,岂待今朝回忆始感无穷怅恨,即在当时早已是令人不胜惘惘了……诗人用两句话表出了几层曲折,而几层曲折又只是为了说明那种怅惘的苦痛心情。诗之所以为诗者在于此,玉溪诗之所以为玉溪诗者,尤在于此。”值得注意的是此联在时间上回环往复的独特效果。义山又有《夜雨寄北》云:“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在时间的组织上与此联有异曲同工之妙。相比而言,加西亚·马尔克斯之经典巨著《百年孤独》苦心经营亦为人所激赏的旨在包含过去、现在、将来三个时段的开篇第一句:“多年以后,奥雷良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就费力多了,他应该读一读中国的玉溪生的。金圣叹以为义山学少陵且深得其旨,其实玉溪已提纯了杜诗之沉郁顿挫而化为缠绵凄恻,写情事最是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