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狂而不荡 外谐内庄

作者:郜林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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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这是一首轻盈婉转的小诗,读来更像一首情诗。不过,这可不是一首一般意义上的情诗,而是一位僧人与一位女道士的赠答之作。大凡僧人的诗歌作品,大多带着一股山林气、蔬笋气,多写出家人的修道生活,难得一顾世俗之事,遑论男女私情。至于僧人与女道士的赠答,更堪称绝无仅有。
  这首诗的作者是中唐著名诗僧皎然。皎然俗姓谢,字清昼,湖州(今浙江长兴)人,自称是南朝大诗人谢灵运的十世孙。皎然出家后大半时间是在家乡湖州度过的,他与湖州历任地方长官及江南地方文人过从甚密,诗名盛极一时,被后世称为诗僧之冠。宋代严羽曾说:“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沧浪诗话·诗评》)
  而此诗所赠的对象李季兰,则是唐代著名的女冠诗人,一度曾居于湖州。李季兰与大历著名文人刘长卿、陆鸿渐、朱放等人都有往来。唐代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载:“尝与诸贤集乌程县开元寺,知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乃诮之曰:‘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鸟欣有托。’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皎然乃是湖州文人集团的核心人物,想必在此类集会中也与李季兰相识,并与之酬答。
  此诗题为《答李季兰》,由是推知李季兰定有赠皎然之作在先,而后皎然方有此答诗。但李季兰集中今已不存赠皎然之作,故无从考知其具体内容。从皎然的答诗来分析,李季兰必是先在诗中示好,皎然才会作诗拒之。
  诗的开头两句“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是借用的佛经故事。据《维摩诘经·观众生品》载:有一位大乘菩萨维摩诘在毗耶离城的丈室中故意“示疾”,文殊等大菩萨及舍利弗等大弟子都来问疾。维摩诘借此机缘向众人说法,当他说到“从无住本,立一切法”时,有一位天女把花撒向大家。天花飞到菩萨们身上,纷纷坠落;然而碰到大弟子们,便紧紧粘在他们身上,任凭他们用神力拂拭,也不能除去。最后天女解释说:“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身。”只有真正彻悟佛理,摆脱一切世俗杂念,花才不会粘附在身上。天女曾问大弟子舍利弗:“何故去华?”舍利弗回答:“此华不如法。”(出家人佩带香花,不符合佛法戒律)天女于是说:所谓“如法”,是没有“分别想”;你自生“分别想”,才是真正不“不如法”。天女告诫舍利弗,不要“分别想”,“一切诸法是解脱相”。这个故事的主旨是告诉人们:如果心中有分别之想,就会沾染世俗杂念;如果没有分别执著之心,则自然清净无碍,这才是大乘佛学讲的“解脱”,也就是“无住”。
  李季兰的赠诗多半只是半真半假地向皎然这位高僧开玩笑,而皎然也并没有严辞拒绝,而是借用一个佛经故事,表明自己的心迹。诗的后两句,皎然十分轻松地写道:“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说明他早已彻悟佛理,禅心不起,天花不能染衣,天女只得捧花归去了。在活泼洒脱的氛围中,凸现出一位高僧的庄重矜持。这番机智巧妙的酬答,想来李季兰读后,也会开怀一笑,并由衷地佩服皎然的智慧和道行吧。
  要准确地把握这首诗的思想内涵和艺术品位,还应当了解皎然创作这首诗的时代背景,特别是要了解马祖道一的禅学思想对他的影响。皎然生活在大历、贞元年间,此时正是马祖禅风大行天下,并逐渐取代了禅宗的其他宗派,成为南宗禅的正宗。洪州禅将慧能的思想进一步发展,主张任运自然,“全体贪嗔痴,造善造恶,受苦受乐,此皆是佛性。”“故但任本心即为修也”(宗密《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认为世间一切无论善恶全都是佛性的体现,打破了世俗与佛门的差别和对立,将佛教的清规戒律,宁静寂灭一变而为狂荡任性,率性而为。大历贞元时期兴起的一股狂禅之风正是马祖禅影响所至。
  皎然在大历中后期接受了马祖禅法,禅风也为之大变。他的作品中就对佛教所注重的诵经、禅定一概予以否定,认为那不过是小乘之行,如《宿法华寺简灵澈上人》诗云:“不知何处小乘客,一夜风来闻诵经。”相反,他一再宣扬任运自然的观念,如《观李中丞洪二美人唱歌轧筝歌》云:“君有佳人当禅伴,于中不废学无生。爱君天然性寡欲,家贫禄薄常知足。谪官无愠如古人,交道忘言比前躅。不意全家万里来,湖中再见春山绿。吴兴公舍幽且闲,何妨寄隐在其间。时议名齐谢太傅,更看携妓似东山。”这首诗正是洪州禅风的体现,完全把修禅世俗化了。本来佛教最重清心寡欲,皎然却说世俗享乐不碍修禅,就连声色犬马也都是道,这种思想正是洪州禅风发展到极致的结果。皎然不再像初入佛门时那样戒律谨严,而是追求活泼适意的生活方式,这在他的作品中多有反映。比如僧侣严禁饮酒,皎然诗中却说:“山火照书卷,野风吹酒瓶。为谁留此物,意在眼中青。”(《奉酬李中丞湖州西亭即事见寄兼呈吴凭处士》)这首《答李季兰》,也正是借天女散花的故事,表达了无所执著即可断除妄念的禅学思想。
  有的研究者认为此诗是皎然赠答妓女之作,此说有误。李季兰是女道士,绝非妓女(其生平见《唐才子传》李季兰条),皎然毕竟是一位高僧,无论怎样清狂适意,也不会与妓女交往。
  需要指出的是,马祖禅虽然讲任运自然,却并非放弃佛教的根本目标,仍然讲“一念返照全体圣心”(《古尊宿语录》),其任运自然的禅风其实只是外在的行为方式,内心的清净寂灭却是不变的。皎然深谙其理,在《答李季兰》诗里,作者虽然与女道士调侃戏谑,却语不及乱,仍然保持了出家人应有的清净本色,可以称得上是狂而不荡,外谐内庄。
  清人龚自珍《己亥杂诗》云:“天女拂袂著难消,始愧声闻力未超”,讲的是小乘尚有执著的境界,恰好与皎然诗相反,与之对读,更能体会到皎然诗中所体现的超然和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