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2期

三春晖

作者:吴 建




  腌菜
  
  每年初冬,我的故乡几乎家家户户都要腌上一大缸咸菜。咸菜曾经是故乡人早晚佐餐的主要菜肴,能够从初冬一直吃到仲夏。
  儿时,每到早秋,母亲总要在屋后菜园里种上两畦青菜。烈日下,她除草间苗,精心伺候。到了晚秋,菜园里一片油绿,葳蕤生光。秋收之后,母亲便利用冬闲,将这嫩绿的青菜采回一大半,一篮子一篮子提到水踏边清洗。河水冰凉冰凉,母亲的手冻得通红通红。菜洗净后再摊到竹帘上晾干水分。到了腌菜这一天,大姐负责抱菜,我们几个小孩子围着母亲。母亲脱掉棉鞋,双脚在热水里烫了又烫。待大姐在菜缸里放了一层菜后,母亲便撒上一层薄薄的盐,然后赤足站在菜缸里,吭嚓吭嚓地用力踏。直到那菜泛起青绿色的泡沫,再加放一层菜和盐,又吭嚓吭嚓地踏。压菜的石头,是三四块很干净很光滑的大青石,每年用完后再收藏好,来年再用。等菜缸的盐卤呈微青黄色,母亲就将腌菜从缸里捞出,挤干水卤,一一切碎,再加入少许盐拌匀,存放在小坛里。此后,我们吃粥时就不用吮筷头了。煮饭时,抓一碗黄澄澄的咸菜,浇上菜油,放在锅内隔饭炖20分钟。揭开锅盖,屋子里顿时香气四溢。看一看,金闪闪,亮晶晶。尝一尝,咸而发鲜,鲜而不涩,别具风味。倘若家中来了客人,母亲还能用咸菜变戏法似的做出一盘盘咸菜炒鸡蛋、咸菜炖精肉……那一股幽幽的香味,连山珍海味都要黯然失色。
  母亲做的腌菜之好在本村里是百里挑一的。不少乡邻就常常来我家要点腌菜。母亲用保鲜袋一份份分好,叮嘱他们吃完了再来。我埋怨她为何一次不多装点,母亲瞪了我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多了放冰箱不鲜,用原汁盐卤泡的菜不走味。
  18岁那年,我考上师范,毕业后又分配到远离家乡的小镇工作,就极少有机会吃到母亲腌制的咸菜了。不过最近听家里来人说,现在农村日子好过了,很少有人腌制咸菜吃了。闻言不免心里生出些许遗憾——那么好吃的东西不做,岂不可惜?
  去年冬天,我在一家酱菜店看到有咸菜卖,即买了一斤。回到家满怀希望搛了一筷放进嘴里,随即发觉酸得牙涩,于是又怀念起母亲腌制的咸菜来。
  
  捣臼声声
  
  一次打扫老屋,在厨房的柴草堆里,我又见着了那只尘封已久的石臼。那一刻我静立了许久,记忆中母亲捣臼时那铿锵的咚咚声似乎在耳畔响起,眼前随之浮现出母亲舂谷时的情景。
  孩提时,吃过晚饭,母亲如果没有针线活儿做了,她就会从柜里舀出一畚箕稻谷倒进屋角的石臼里,再搬来粗粗的舂棒,然后坐在矮凳上舂起谷来。那时候,一家六口人吃的大米,全靠人工舂谷,往往是舂上半天稻谷,筛出来的大米只够全家人吃上一两天。因此,母亲三天两头舂谷便是常事了。尤其是在冬天的夜晚,破旧的厨房里灌风漏雪,母亲在刺骨的寒风中弯着腰,双手紧握着那沉重的舂棒,没完没了地一上一下费力地舂谷。她那粗糙的双手冻得通红,手心手背都崩裂开了。有时还不由自主地发出“哎呀”的声音:那本已开裂的手受力后痛得更加钻心。每每听到这揪心的呻吟,坐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的我,眼帘里就溢满了泪水,禁不住抽泣起来。母亲听到我的呜咽声,就放下舂棒,走到我身边,把我搂在怀里,边替我拭去眼泪,边述说着她的愿望:“伢儿,只要你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娘就是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作业做完后,我便去帮母亲做“小工”: 在母亲举起舂棒的间隙,立即把小手伸进臼眼里将臼底的稻谷翻上来。此时,母亲心疼地对我说:“伢儿,快去睡吧,明早你还要上学呢。”常常我一觉醒来,仍能听到厨房里传来沉重的捣臼声。
  每次吃饭时,母亲总是从薄得见人影的粥锅里捞出米粒,分给我们姐弟几个吃。她自己只盛一碗米汤,就着咸菜吃。这时候的我们,都懂事地争着从自己的小碗中拨出一些米粒给母亲。可母亲哪里肯要,她噙着泪花,左哄右劝,让我们吃下去。
  后来,村里建起了粮食加工厂。但母亲为了节省钱供我们读书,连50公斤稻谷只需4毛钱的加工费也舍不得花。一到晚上,母亲仍然不顾白天的疲劳,佝偻着日渐衰弱的身体坐在石臼前,舂那永远也舂不完的米。
  再后来,我离开老家到省城读师范,便很少听到家中的捣臼声了。走上工作岗位以后,因为工作忙,加之单位离家较远,所以很少回家,但每次回家,母亲知道我爱吃舂的米,总要特意舂那白花花的大米熬粥煮饭给我吃。咀嚼着飘溢着泥土芳香的米饭米粥,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冬夜舂谷的破屋。返回单位的前一天晚上,母亲一夜无眠,舂了满满一袋大米,第二天临走时让我带上回单位吃。望着眼帘里布满血丝的母亲,我内心直发酸:“妈,镇上粮店有米卖。”“孩子,还是自家舂的米香啊!”
  如今,年老体弱的老母亲再也舂不动稻谷了。然而,油灯下母亲捣臼的身影以及那不绝如缕的捣臼声却永远沉淀在了我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