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万中书在秦中书家厅上看戏,突被一个官员,带领捕役进来,将他锁了出去。吓得施御史、高翰林、秦中书面面相觑,摸头不着。那戏也就剪住了。众人定了一会,施御史向高翰林道:“贵相知此事,老先生自然晓得个影子?”高翰林道:“这件事情,小弟丝毫不知。但是刚才方县尊也太可笑,何必妆这个模样?”齐评:这是演新奇戏文與你們看的。天二评:堂堂翰林、御史竟全不招呼秦中书又埋怨道:“姻弟席上被官府锁了客去,这人脸面却也不甚好看!”黄评:谁教你请他。天二评:是你自己攬來的高翰林道:“老亲家,你这话差了。我坐在家里,怎晓得他有甚事?况且拿去的是他不是我,怕人怎的?”黄评:是翰林识见说着,管家又上来禀道:“戏子们请老爷的示:还是伺候,还是回去?”秦中书道:“客犯了事,我家人没有犯事,为甚的不唱?”齐评:只好如此大家又坐着看戏。
只见凤四老爹一个人坐在远远的,望着他们冷笑。天二评:凤四老爹目中看出諸位老先生一文不值秦中书瞥见,问道:“凤四哥,难道这件事你有些晓得?”凤四老爹道:“我如何得晓得?”秦中书道:“你不晓得,为甚么笑?”凤四老爹道:“我笑诸位老先生好笑。齐评:妙语人已拿去,急他则甚?依我的愚见,倒该差一个能干人到县里去打探打探,到底为的甚事。一来也晓得下落,二来也晓得可与诸位老爷有碍。”施御史忙应道:“这话是的狠!”秦中书也连忙道:“是的狠!是的狠!”天二评:真正可笑。高翰林無言想已吓死,蓋施、秦初交,高則曾在扬州同事,安知無交涉,故其急更甚。黄评:好御史、中书,连这点主意也想不到当下差了一个人,叫他到县里打探。那管家去了。
这里四人坐下,戏子从新上来做了《请宴》,又做《饯别》。施御史指着对高翰林道:“他才这两出戏,点的就不利市。才请宴就饯别,弄得宴还不算请,别倒饯过了!”齐评:本地风光说着,又唱了一出《五台》。才要做《追信》,黄评:《五台》关合凤四老爹有力气,《追信》关合后文为丝客追回银子那打探的管家回来了,走到秦中书面前说:“连县里也找不清。小的会着了刑房萧二老爹,才托人抄了他一张牌票来。”说着,递与秦中书看。众人起身都来看,是一张竹纸,抄得潦潦草草的。上写着:“台州府正堂祁,为海防重地等事。奉巡抚浙江都察院邹宪行,参革台州总兵苗而秀案内要犯一名万里<即万青云>,系本府已革生员,身中,面黄,微须,年四十九岁,潜逃在外,现奉亲提。为此,除批差缉获外,合亟通行。凡在缉获地方,仰县即时添差拿获,解府详审。天二评:竟依謀反叛逆办頭,此撫院亦小題大做矣慎毋迟误!须至牌者。”又一行下写:“右牌仰该县官吏准此。”原来是差人拿了通缉的文凭投到县里,这县尊是浙江人,见是本省巡抚亲提的人犯,所以带人亲自拿去的。其实犯事的始末,连县尊也不明白。高翰林看了说道:“不但人拿的糊涂,连这牌票上的文法,也有些糊涂。此人说是个中书,怎么是个已革生员?就是已革生员,怎么拖到总兵的参案里去?”天二评:此又與余大先生事映带秦中书望着凤四老爹道:“你方才笑我们的,你如今可能知道么?”凤四老爹道:“他们这种人会打听甚么,等我替你去。”黄评:因为糊涂,凤四老爹才高兴去打探,以后愈糊涂愈要明白,所以高兴到浙江立起身来就走。秦中书道:“你当真的去?”凤四老爹道:“这个扯谎做甚么!”说着,就去了。
凤四老爹一直到县门口,寻着两个马快头。那马快头见了凤四老爹,跟着他,叫东就东,叫西就西。凤四老爹叫两个马快头引带他去会浙江的差人。那马快头领着凤四老爹一直到三官堂,会着浙江的人。凤四老爹问差人道:“你们是台州府的差?”差人答道:“我是府差。”凤四老爹道:“这万相公到底为的甚事?”差人道:“我们也不知。黄评:差人也不知只是敝上人吩咐,说是个要紧的人犯,所以差了各省来缉。老爹有甚吩咐,我照顾就是了。”凤四老爹道:“他如今现在那里?”差人道:“方老爷才问了他一堂,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黄评:他自已也不知,凤四老爹愈要追问,而万中书得便宜矣如今寄在外监里,明日领了文书,只怕就要起身。老爹如今可是要看他?”凤四老爹道:“他在外监里,我自己去看他。你们明日领了文书,千万等我到这里,你们再起身。”黄评:已有同去之意差人应允了。
凤四老爹同马快头走到监里,会着万中书。万中书向凤四老爹道:“小弟此番大概是奇冤极枉了。你回去替我致意高老先生同秦老先生,不知此后可能再会了!”凤四老爹又细细问了他一番,只不得明白。因忖道:“这场官司,须是我同到浙江去才得明白。”齐评:天下有此等好事者,可謂萬中書不幸之大幸。天二评:干卿何事?为秦中书一激,不肯伏翰。黄评:至此便不肯不到浙江矣也不对万中书说,竟别了出监,说:“明日再来奉看。”一气回到秦中书家,只见那戏子都已散了,施御史也回去了。只有高翰林还在这里等信,看见凤四老爹回来,忙问道:“到底为甚事?”凤四老爹道:“真正奇得紧!不但官府不晓得,连浙江的差人也不晓得。不但差人不晓得,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这样糊涂事,须我同他到浙江去,才得明白。”黄評:至此便不肯不到浙江矣。天二評:直为起初向秦中書夸口,欲争这口气耳。而秦中书苦矣秦中书道:“这也就罢了。那个还管他这些闲事!”天二评:以情论則必有此语,以文论則必有此折凤四老爹道:“我的意思,明日就要同他走走去。如果他这官司利害,我就帮他去审审,天二评:幫人打官司者有之,未闻有幫人审官司者也也是会过这一场。”高翰林也怕日后拖累,便撺掇凤四老爹同去。黄评:不过高兴,“会过一场”托辞也。高翰林撺掇殊可不必晚上送了十两银子到凤家来,说:“送凤四老爹路上做盘缠。”天二评:高翰林发急凤四老爹收了。
次日起来,直到三官堂会着差人。差人道:“老爹好早!”凤四老爹同差人转出湾,到县门口,来到刑房里,会着萧二老爹,催着他清稿,并送签了一张解批,又拨了四名长解皂差,听本官签点,批文用了印。官府坐在三堂上,叫值日的皂头把万中书提了进来。台州府差也跟到宅门口伺候。只见万中书头上还戴着纱帽,身上还穿着七品补服,方县尊猛想到:“他拿的是个已革的生员,怎么却是这样服色?”天二评:昨日問過一堂,未曾想着,何也?又对明了人名、年貌,丝毫不诬。因问道:“你到底是生员是官?”黄评:至此始想到此事,真是青天万中书道:“我本是台州府学的生员。今岁在京,因书法端楷,保举中书职衔的。生员不曾革过。”方知县道:“授职的知照,想未下来。因有了官司,抚台将你生员咨革了,也未可知。但你是个浙江人,本县也是浙江人,本县也不难为你。你的事,你自己好好去审就是了。”因又想道:“他回去了,地方官说他是个已革生员,就可以动刑了。我是个同省的人,难道这点照应没有?”天二评:誰知照应了秦中書千二百兩銀子随在签批上朱笔添了一行:“本犯万里,年貌与来文相符,现今头戴纱帽,身穿七品补服,供称本年在京保举中书职衔,相应原身锁解。黄评:只此数语,万中书假变真矣该差毋许需索,亦毋得疏纵。”齐评:文情偽中多偽,文笔曲中生曲,真是寫得妙绝写完了,随签了一个长差赵升,又叫台州府差进去,吩咐道:“这人比不得盗贼,有你们两个,本县这里添一个也够了。你们路上须要小心些。”三个差人接了批文,押着万中书出来。
凤四老爹接着,问府差道:“你是解差们?过清了?”指着县差问道:“你是解差?”府差道:“过清了。他是解差。”县门口看见锁了一个戴纱帽穿补服的人出来,就围了有两百人看,越让越不开。凤四老爹道:“赵头,你住在那里?”赵升道:“我就在转湾。”凤四老爹道:“先到你家去。”一齐走到赵升家,小堂屋里坐下。凤四老爹叫赵升把万中书的锁开了。黄评:妙在叫开就开凤四老爹脱下外面一件长衣来,叫万中书脱下公服换了。又叫府差到万老爷寓处叫了管家来。府差去了回来说:“管家都未回寓处,想是逃走了。只有行李还在寓处,和尚却不肯发。”凤四老爹听了,又除了头上的帽子,叫万中书戴了。自己只包着网巾,穿着短衣。说道:“这里地方小,都到我家去。”万中书同三个差人跟着凤四老爹一直走到洪武街。进了大门,二层厅上立定,万中书纳头便拜。凤四老爹拉住道:“此时不必行礼,先生且坐着。”便对差人道:“你们三位都是眼亮的,不必多话了。齐评:爽绝你们都在我这里住着。万老爹是我的相与,这场官司我是要同了去的。我却也不难为你。”赵升对来差道:“二位可有的说?”来差道:“凤四老爹吩咐,这有甚么说?只求老爹作速些!”凤四老爹道:“这个自然。”当下把三个差人送到厅对面一间空房里,说道:“此地权住两日。三位不妨就搬行李来。”三个差人把万中书交与凤四老爹,竟都放心,各自搬行李去了。黄评:可见是管惯了这些事
凤四老爹把万中书拉到左边一个书房里坐着,问道:“万先生,你的这件事不妨实实的对我说,就有天大的事,我也可以帮衬你。说含糊话,那就罢了。”万中书道:“我看老爹这个举动,自是个豪杰。真人面前我也不说假话了。我这场官司,倒不输在台州府,反要输在江宁县。”齐评:歧中有歧,筆外有筆,总是奇情妙文凤四老爹道:“江宁县方老爷待你甚好,这是为何?”万中书道:“不瞒老爹说,我实在是个秀才,不是个中书。黄评:至此方才明白。天二评:連序班都是假,恐連進京亦無其事只因家下日计艰难,没奈何出来走走。要说是个秀才,只好喝风屙烟。说是个中书,那些商家同乡绅财主们才肯有些照应。齐评:人情祇有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萬生自足能人,見了鳳四老爹便和盤托出,尤見兩眼識人不想今日被县尊把我这服色同官职写在批上。将来解回去,钦案都也不妨,倒是这假官的官司吃不起了。”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黄评:“沉吟一刻”,秦中书晦气道:“万先生,你假如是个真官回去,这官司不知可得赢?”万中书道:“我同苗总兵系一面之交,又不曾有甚过赃犯法的事,量情不得大输。只要那里不晓得假官一节,也就罢了。”凤四老爹道:“你且住着,我自有道理。”万中书住在书房里,三个差人也搬来住在厅对过空房里。凤四老爹一面叫家里人料理酒饭,一面自己走到秦中书家去。
秦中书听见凤四老爹来了,大衣也没有穿,就走了出来,天二评:想來一夜睡不着问道:“凤四哥,事体怎么样了?”凤四老爹道:“你还问哩!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你还不晓得哩!”齐评:嚇守钱奴須用此急笔秦中书吓的慌慌张张的,忙问道:“怎的?怎的?”凤四老爹道:“怎的不怎的,官司够你打半生!”秦中书越发吓得面如土色,要问都问不出来了。黄评:不吓银子不得现成,趣甚凤四老爹道:“你说他到底是个甚官?”秦中书道:“他说是个中书。”凤四老爹道:“他的中书,还在判官那里造册哩!”天二评:妙秦中书道:“难道他是个假的?”凤四老爹道,“假的何消说!只是一场钦案官司,把一个假官从尊府拿去,那浙江巡抚本上也不要特参,只消带上一笔,莫怪我说,老先生的事只怕也就是‘滚水泼老鼠’了。”齐评:语简而赅,以此引人可谓刀刀見血。黄评:说的极近理,银子安得不现成
秦中书听了这些话,瞪着两只白眼,望着凤四老爹道:“凤四哥,你是极会办事的人。黄评:极会替你送银子如今这件事,到底怎样好?”天二评:讓他自己凑上来凤四老爹道:“没有怎样好的法。他的官司不输,你的身家不破。”天二评:妙秦中书道:“怎能叫他官司不输?”凤四老爹道:“假官就输,真官就不输。”秦中书道:“他已是假的,如何又得真?”黄评:此句逼得更妙凤四老爹道:“难道你也是假的?”秦中书道:“我是遵例保举来的。”凤四老爹道:“你保举得,他就保举不得?”齐评:語语爽绝,如急雨芭蕉,清脆無比。天二评:一篇說話句句刀斩斧截,筆筆生龙活虎,似《战国策》文字秦中书道:“就是保举,也不得及。”凤四老爹道:“怎的不得及?有了钱,就是官!黄评:才说到钱现放着一位施老爷,还怕商量不来?”秦中书道:“这就快些叫他办。”风四老爹道:“他到如今办,他又不做假的了!”秦中书道:“依你怎么样?”凤四老爹道:“若要依我么,不怕拖官司,竟自随他去。黄评:陪一笔,妙,正是要他出钱若要图干净,替他办一个。等他官司赢了来,得了缺,叫他一五一十算了来还你。就是九折三分钱也不妨。”秦中书听了这个话,叹了一口气道:“这都是好亲家拖累这一场,黄评:明明是你要请他,反怨亲家如今却也没法了!天二评:是你從他席面上訂來的,不能怨人。你而今憔悴犹还可凤四哥,银子我竟出,只是事要你办去。”凤四老爹道:“这就是水中捞月了。这件事,要高老先生去办!”秦中书道:“为甚的偏要他去?”凤四老爹道:“如今施御史老爷是高老爷的相好,要恳着他作速照例写揭帖揭到内阁,存了案,才有用哩。”黄评:事事在行,只算昨日替万中书请帮忙的客秦中书道:“凤四哥,果真你是见事的人。”黄评:赚得你好
随即写了一个帖子,请高亲家老爷来商议要话。少刻,高翰林到了。秦中书会着,就把凤四老爹的话说了一遍。高翰林连忙道:“这个我就去。”天二评:秦家有錢捐了一個中书攀附乡绅,高翰林貪其富,兩下结姻,施御史則因高翰林而联络,並非真相好,放須親家代懇,而高與萬旧交,施亦當场同席,惟恐牵連,不得不幫他一個衬凤四老爹在旁道:“这是紧急事,秦老爷快把‘所以然’交与高老爷去罢。”秦中书忙进去。一刻,叫管家捧出十二封银子,每封足纹一百两,交与高翰林道:黄评:妙妙“而今一半人情,一半礼物,这原是我垫出来的。我也晓得阁里还有些使费,一总费亲家的心,奉托施老先生包办了罢。”齐评:大处已去,還算小處的,是財主脾气高翰林局住不好意思,只得应允。拿了银子到施御史家,托施御史连夜打发人进京办去了。
凤四老爹回到家里,一气走进书房,只见万中书在椅子上坐着望哩。天二评:眼穿肠断凤四老爹道:“恭喜,如今是真的了!”随将此事说了备细。万中书不觉倒身下去,就磕了凤四老爹二三十个头。黄评:出银子的人,一个头也不曾受凤四老爹拉了又拉,方才起来。凤四老爹道:“明日仍旧穿了公服,到这两家谢谢去。”天二评:何以不謝施御史?万中书道:“这是极该的。但只不好意思。”说着,差人走进来请问凤四老爹几时起身。凤四老爹道:“明日走不成,竟是后日罢。”次日起来,凤四老爹催着万中书去谢高、秦两家。两家收了帖,都回“不在家”,却就回来了。凤四老爹又叫万中书亲自到承恩寺起了行李来,风四老爹也收拾了行李,同着三个差人,竟送万中书回浙江台州去审官司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儒生落魄,变成衣锦还乡;御史回心,惟恐一人负屈。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秦中书本小心怕事之人,又被凤四老爹苏张之舌以利害吓之,不容不信。读之是一篇绝妙长短书。
明朝中书有从进士出身者,有从监生出身者。原是两途。篇中所叙,并非杜撰也。
【齐评】
万青云以穷秀才冒充中书打把势,不料忽遇总兵参案牵涉,致被访拿。既已赴宴出丑,不料反成就了功名。此事如塞翁得马失马,祸福无常,实则全是凤四老爹一人之力。可见英雄到处,救人不少。巧在刚刚遇着,虽谓万生之运气本好可也。
【天二评】
高、施二人自夸科第正途,动辄看人不起,一遇万中书事,手足无措,被凤四老爹弄之股掌之中,此作者寓意处。
在籍御史可以出揭帖到内阁,未知有此例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