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还不知小姐又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寻常的才女不同。齐评:可谓别开生面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天二评:其俗入骨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天二评:可怜近日时髦秀才只知近科闱墨考卷而已,王唐瞿薛是何名字全未晓得,况其文乎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黄评:谢庭咏絮之外,又有此一段雅事“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齐评:道理却是的,其谈锋則全是八股文口气。天二评:编修公诗赋可知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小姐听了父亲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黄评:粉香兼墨香原好,其如墨卷之墨不仅不香而已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士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苹、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诌几句诗,以为笑话。齐评:以八股文为正务,以诗为笑话,此小姐真脱尽小说中之小姐窠臼矣。天二评:何不也教他做八股文此番招赘进蘧公孙来,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意。小姐心里道:“这些自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不到这事上。”又过了几日,见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笼了一本诗来灯下吟哦,也拉着小姐并坐同看。小姐此时还害羞,不好问他,只得强勉看了一个时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即取红纸一条,写下一行题目,是“身修而后家齐”。齐评:小姐“害羞”,“小姐忍不住”,是何等趣话,下文乃是“身修而后家齐”一句,真是绝世奇谈。天二评:身修者中举人进士也,家齐者妻子做夫人也。黄评:所谓修身,想是中进士;家齐,想是小姐做夫人耳叫采苹过来,说道:“你去送与姑爷,说是老爷要请教一篇文字的。”公孙接了,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公孙心里只道说,向才女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不想正犯着忌讳。齐评:曲折有致。天一评:小姐心里、公孙心里,全然相反,各自认差。黄评:“雅”字乃在忌讳之列,妙甚,其不忌讳者可知矣。文章深刻巧妙,如是如是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养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赘了这样好姑爷,有何心事,做出这等模样?”小姐把日里的事告诉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黄评:不中举人进士者听之,切勿误人终身养娘劝了一回。公孙进来,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惭愧,彼此也不便明言。天一评:今夜恐怕要同床各梦了从此啾啾唧唧,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夫人知道,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恁般呆气。我看新姑爷人物已是十分了,况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士。”黄评:夫人不知老爷,亦奇小姐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齐评:越是不中进士越要自称名士。若能中进士还要名士二字何用?小姐要二者相兼,未免苛求太甚了。天二评:宛然高翰林。诸葛武侯闻之,当负惭无地。黄评:绝倒文笔,深刻如是,我不复能赞之矣说着,越要恼怒起来。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终身大事,不要如此。况且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不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黄评:有志气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挣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天二评:此语却不可厚非。今之翩翩以家世自诩者,慎勿令鲁小姐知之夫人道:“就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劝他。这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小依你的教训,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是稳的。”齐评:善于解纷。天二评:语解连环。妙哉此妪说着,和夫人一齐笑起来。小姐叹了一口气,也就罢了。落后鲁编修听见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像《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天二评:无非杂览。编修公何以知其似诗词离骚子书耶?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却全亏夫人疼爱这女婿,如同心头一块肉。天一评: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看看过了残冬,新年正月,公子回家拜祖父、母亲的年回来。正月十二日,娄府两公子请吃春酒。公孙到了,两公子接在书房里坐,问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说道:“今日也并无外客,因是令节,约贤侄到来家宴三杯。”刚才坐下,看门人进来禀:“看坟的邹吉甫来了。”两公子自从岁内为蘧公孙毕姻之事忙了月余,又乱着度岁,把那杨执中的话已丢在九霄云外。今见邹吉甫来,又忽然想起,叫请进来。齐评:一笔兜转。天二评:千里来龙。黄评:遥遥相接不嫌脱节,盖邹吉甫乃杨执中线索也两公子同蘧公孙都走出厅上,见他头上戴着新毡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棉道袍,脚下踏着暖鞋。他儿子小二,手里拿着个布口袋,装了许多炒米、豆腐干,进来放下。两公子和他施礼,说道:“吉甫,你自恁空身来走走罢了,为甚么带将礼来?我们又不好不收你的。”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说这笑话,可不把我羞死了!乡下物件,带来与老爷赏人。”黄评:真朴可爱两公子吩咐将礼收进去,黄评:可知炒米、豆付干,公子、下人并不吃,但不能不如是说耳,宾主真朴可爱邹二哥请在外边坐,将邹吉甫让进书房来。吉甫问了,知道是蘧小公子,又问蘧姑老爷的安,因说道:“还是那年我家太老爷下葬会着姑老爷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们怎的不老!齐评:古今同慨姑老爷胡子也全白了么?”公孙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邹吉甫不肯僭公孙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们表侄,你老人家年尊,老实坐罢!”黄评:真朴可爱,足以敦薄俗,愿阅者效之吉甫遵命坐下。先吃过饭,重新摆下碟子,斟上酒来。两公子说起两番访杨执中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邹吉甫道:“他自然不晓得。这个却因我这几个月住在东庄,不曾去到新市镇。所以,这些话没人向杨先生说。杨先生是个忠厚不过的人,黄评:吉甫误也,不甚忠厚难道会装身分故意躲着不见?黄评:“会装身分”,正无意中驳鲁编修,可知老阿呆并不知装身分他又是个极肯相与人的,听得二位少老爷访他,他巴不得连夜来会哩!天二评:见非高人明日我回去向他说了,同他来见二位少老爷。”四公子道:“你且住过了灯节。到十五日那日,同我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灯。索性到十七八间,我们叫一只船同你到杨先生家。还是先去拜他才是。”天二评:既然慕之,理当如是,否则近于呼而与之矣。惜杨执中非其人也吉甫道:“这更好了。”黄评:至此才合拍,论行文断不可再曲矣当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孙回鲁宅去,就留邹吉甫在书房歇宿。

   次日乃试灯之期。娄府正厅上悬挂一对大珠灯,乃是武英殿之物,宪宗皇帝御赐的。那灯是内府制造,十分精巧。邹吉甫叫他的儿子邹二来看,也给他见见广大。黄评:细到十四日,先打发他下乡去。说道:“我过了灯节,要同老爷们到新市镇,顺便到你姐姐家。要到二十外才家里去,你先去罢。”邹二应诺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孙正在鲁宅同夫人、小姐家宴。宴罢,娄府请来吃酒,同在街上游玩。湖州府太守衙前扎着一座鳖山灯。其余各庙,社火扮会,锣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来看灯踏月,天二评:略写观灯以疏文气真乃金吾不禁,闹了半夜。黄评:略写,以疏文气次早邹吉甫向两公子说,要先到新市镇女儿家去,约定两公子十八日下乡,同到杨家。两公子依了,送他出门。搭了个便船到新市镇,女儿接着,新年磕了老子的头,收拾酒饭吃了。

   到十八日,邹吉甫要先到杨家去候两公子。自心里想:“杨先生是个穷极的人,公子们到,却将甚么管待?”黄评:是年老人心细处因问女儿要了一只鸡,黄评:“鸭”当是鸡数钱去镇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类。天二评:又忠厚又周到向邻居家借了一只小船,黄评:是江浙人,细把这酒和鸡、肉都放在船舱里,自己棹着来到杨家门口,将船泊在岸旁,上去敲开了门。杨执中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炉,拿一方帕子,在那里用力的擦。齐评:开门见山。天二评:一出场便觉呆气满纸见是邹吉甫,丢下炉唱诺。彼此见过节,黄评:不脱正月邹吉甫把那些东西搬了进来。杨执中看见,吓了一跳,道:“哎哟,邹老爹,你为甚么带这些酒肉来?我从前破费你的还少哩!天二评:借杨执中口中补写前情。黄评:补写从前吉甫周济杨执中,一语更见你怎的又这样多情!”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进去。我今日虽是这些须村俗东西,却不是为你,要在你这里等两位贵人。你且把这鸡和肉向你太太说,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说这两个人。”杨执中把两手袖着,笑道:“邹老爹,却是告诉不得你。我自从去年在县里出来,天二评:且不入本题,却说闲话,而插入「从县里出来」句,已是陈仓暗度家下一无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黄评:穷状可掬直到除夕那晚,我这镇上开小押的汪家店里,想着我这座心爱的炉,出二十四两银子。分明是算定我节下没有些柴米,要来讨这巧。天二评:他又乖觉我说:‘要我这个炉,须是三百两现银子,少一厘也成不的。黄评:此则实写阿呆就是当在那里过半年,也要一百两。像你这几两银子,还不够我烧炉买炭的钱哩!’天二评:夹入此一段亦所以避直率。黄评:柴米俱无,买炭安所得银?令人绝倒那人将银子拿了回去。这一晚到底没有柴米。我和老妻两个,点了一技蜡烛,把这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因将炉取在手内,指与邹吉甫看,道:“你看这上面包浆好颜色!黄评:呆状如画今日又恰好没有早饭米,所以方才在此摩弄这炉消遣日子,不想遇着你来。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饭。”齐评:文字之妙,真真写到尽头处。黄评:饭亦无之,此吉甫所不料邹吉甫道:“原来如此!这便怎么样?”在腰间打开钞袋一寻,寻出二钱多银子,递与杨执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买几升米来,才好坐了说话。”天二评:又呆又穷,益见邹老之周到杨执中将这银子,唤出老妪,黄评:仍不脱老妪,细拿个家伙到镇上籴米。天二评:见此妪只作女仆用不多时,老妪籴米回来,往厨下烧饭去了。

   杨执中关了门来,坐下问道:“你说是今日那两个什么贵人来?”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为盐店里的事累在县里,却是怎样得出来的?”杨执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县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来,我在县门口问,说是个姓晋的具保状保我出来。我自己细想,不曾认得这位姓晋的。老爹,你到底在那里知道些影子的?”黄评:此时才追问,呆而可恶邹吉甫道:“那里是甚么姓晋的!这人叫做晋爵,就是娄太师府里三少老爷的管家。少老爷弟兄两位,因在我这里听见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将自己银子兑出七百两上了库,叫家人晋爵具保状。这些事,先生回家之后,两位少老爷亲自到府上访了两次,先生难道不知道么?”杨执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这事被我这个老妪所误!我头一次看打鱼回来,老妪向我说‘城里有一个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个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会他。后一次又是晚上回家,他说‘那姓柳的今日又来,是我回他去了。’说着也就罢了。如今想来,柳者,娄也,我那里猜的到是娄府?黄评:当日即说明是娄公子,老阿呆亦不知其来意只疑惑是县里原差。”邹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被毒蛇咬了,如今梦见一条绳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这也罢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娄府叩节,两位少老爷说到这话,约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时没有备办,所以带这点东西来替你做个主人,好么?”杨执中道:“既是两公错爱,我便该先到城里去会他,何以又劳他来?”黄评:可见不是高人邹吉甫道:“既已说来,不消先去,候他来会便了。”

   坐了一会,杨执中烹出茶来吃了。听得叩门声,邹吉甫道:“是少老爷来了,快去开门!”天二评:我亦以为然才开了门,只见一个稀醉的醉汉闯将进来,齐评:文势不平。黄评:仍不肯直率,此一定作文之法进门就跌了一交,扒起来,摸一摸头,向内里直跑。天二评:此与鲁翰林家老鼠钉鞋一类杨执中定晴看时,便是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在镇上赌输了,又噇了几杯烧酒,噇的烂醉,想着来家问母亲要钱再去赌,一直往里跑。天二评:全不知乃翁死活,而乃母之私房蓄积以助其子赌钱,亦可想见杨执中道:“畜生!那里去?还不过来见了邹老爹的礼!”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个揖,就到厨下去了。看见锅里煮的鸡和肉喷鼻香,又闷着一锅好饭,房里又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里来的,黄评:饭已稀罕,况有酒菜不由分说,揭开锅就要捞了吃。他娘劈手把锅盖盖了。杨执中骂道:“你又不害馋劳病!这是别人拿来的东西,还要等着请客!”他那里肯依,醉的东倒西歪,只是抢了吃。杨执中骂他,他还睁着醉眼混回嘴。杨执中急了,拿火叉赶着,一直打了出来。天二评:急忙光景如画。老六不还手还算孝邹老爹且扯劝了一回,说道:“酒菜是候娄府两位少爷的。”那杨老六虽是蠢,又是酒后,但听见“娄府”,也就不敢胡闹了。天二评:“娄府”两字竟能醒酒,乡绅气焰可知。黄评:“娄府”竟能醒酒他娘见他酒略醒些,撕了一只鸡腿,盛了一大碗饭,泡上些汤,瞒着老子递与他吃。天二评:咄咄,养成此子之不习上者,妪也。然而阿呆亦不得辞其责吃罢,扒上床挺觉去了。

   两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孙也同了来。邹吉甫、杨执中迎了出去。两公子同蘧公孙进来,黄评:至此不必再曲,只一笔便了。见是一间客座,两边放着六张旧竹椅子,中间一张书案。壁上悬的画是楷书朱子《治家格言》,天二评:治家格言乃明朱柏庐所作,非朱子文两边一副笺纸的联。上写着:“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黄评:腐儒所悬之画,一丝不错上面贴了一个报帖,上写:“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沭阳县儒学正堂。天二评:报帖与对联亦不合京报……”不曾看完,杨执中上来行礼奉坐,自己进去取盘子捧出茶来,献与各位。茶罢,彼此说了些闻声相思的话。三公子指着报帖问道:“这荣选是近来的信么?”杨执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祸的时候有此事。只为当初无意中补得一个廪,乡试过十六七次,并不能挂名榜末。垂老得这一个教官,又要去递手本,行庭参,自觉得腰胯硬了,做不来这样的事。黄评:说得大方,此正文中一陪衬也,阅者须知。当初力辞了患病不去,又要经地方官验病出结,费了许多周折。天二评:黄评:一番议论大似高人,但既已辞官,报单亦可不贴。看他又全然不呆那知辞官未久,被了这一场横祸,受小人驵侩之欺!那时懊恼,不如竟到沭阳,也免得与狱吏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赏于风尘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则小弟这几根老骨头,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齐评:谈吐毕竟不俗,虽呆而可取,较权潜斋为优。天二评:看他这一番应答又全然不呆此恩此德,何日得报!”三公子道:“些须小事,何必挂怀!今听先生辞官一节,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财之义,何足挂齿!小弟们还恨得知此事已迟,未能早为先生洗脱,心切不安。”天二评:总要透过乃兄一层杨执中听了这番话,更加钦敬,又和蘧公孙寒暄了几句。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和蘧少爷来路远,想是饥了。”杨执中道:“腐饭已经停当,请到后面坐。”黄评:竞称“腐饭”,又颇不呆

   当下请在一间草屋内,是杨执中修葺的一个小小的书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几树梅花,这几日天暖,开了两三枝。书房内满壁诗画,天二评:浅条子中间一副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娑而舞。”天二评:只是未中举人为缺然耳。黄评:对文亦是抄来者两公子看了,不胜叹息,此身飘飘如游仙境。齐评:较之东华门外软红尘固自不同杨执中捧出鸡肉酒饭,当下吃了几杯酒,用过饭,不吃了,撤了过去,烹茗清谈。谈到两次相访,被聋老妪误传的话,彼此大笑。黄评:此处方说到两次相访,盖既见而喜,未暇谈及耳两公子要邀杨执中到家盘桓几日,杨执中说:“新年略有俗务。天二评:高士亦有俗务邪三四日后,自当敬造高斋,为平原十日之饮。”谈到起更时候,一庭月色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相似。两公子留连不忍相别。黄评:写清景可爱,若我当此时,亦不忍舍,勿论主人可也杨执中道:“本该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乡下蜗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于是执手踏着月影,把两公子同蘧公孙送到船上,自同邹吉甫回去了。

   两公子同蘧公孙才到家,看门的禀道:“鲁大老爷有要紧事请蘧少爷回去。来过三次人了。”蘧公孙慌回去,见了鲁夫人,夫人告诉说,编修公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黄评:倘仍如公孙,奈何?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着了重气。齐评:既然晓得年纪大了,可以不必。何不早劝他娶?活写妒妇声口。天二评:鲁编修欲娶如君养儿子,夫人未必不着气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黄评:加倍写鲁编修之俗小姐在旁泪眼汪汪,只是叹气。公孙也无奈何,天二评:都为你这废物忙走到书房去问候。陈和甫正在那里切脉。天二评:又现成。黄评:陈和甫有许多用处切了脉,陈和甫道:“老先生这脉息,右寸略见弦滑。肺为气之主,滑乃痰之征。总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悬魏阙,黄评:二语为死于势利者作好看语,先生之善谑如是故尔忧愁抑郁,现出此症。齐评:诊脉亦须带此等话头,真是山人口角,习慣自然治法当先以顺气祛痰为主。晚生每见近日医家嫌半夏燥,一遇痰症就改用贝母,不知用贝母疗湿痰反为不美。老先生此症,当用四君子,加入二陈,饭前温服。只消两三剂,使其肾气常和,虚火不致妄动,这病就退了。”齐评:然则如君真娶不得矣。天二评:六君子以和中化痰,与肾气无涉。黄评:治肾火,想是夫人之教,不令娶如君耶。一笑于是写立药方。一连吃了四五剂,口不歪了,只是舌根还有些强。陈和甫又看过了脉,改用一个丸剂的方子,加入几味扶风的药,渐渐见效。

   蘧公孙一连陪伴了十多日,并不得闲。那日值编修公午睡,偷空走到娄府,进了书房门,听见杨执中在内咶咶而谈,知道是他已来了。齐评:紧笔,又是省笔。天二评:杨执中之来即在鲁编修病中,因前路曲折盘旋作势已足,故至此只轻轻掩入却,便开出权勿用来。黄评:杨执中之来恰好即在鲁编修病中,然不知作者几费踌躇进去作揖,同坐下。杨执中接着说道:“我方才说的,二位先生这样礼贤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个朋友,在萧山县山里住。这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真乃‘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结识他?”两公子惊问:“那里有这样一位高人?”黄评:不由得不惊,愈令后文发笑杨执中叠着指头,说出这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相府延宾,又聚几多英杰;名邦胜会,能消无限壮心。不知杨执中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娴于吟咏之才女古有之,精于举业之才女古未之有也。夫以一女子而精于举业,则此女子之俗可知。盖作者欲极力以写编修之俗,却不肯用一正笔,处处用反笔、侧笔,以形击之。写小姐之俗者乃所以写编修之俗也。黄评:此评确极

   书中言举业者多矣,如匡超人、马纯上之操选事,卫体善、隋岑庵之正文风,以及高翰林之讲元魁秘诀,人人自以为握灵蛇之珠也,而不知举业真当行,只有一鲁小姐。陆子静门人云:英雄之俊伟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天二评:原文云:自逊、抗、机、云之没,而天地英灵之气,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此有脱误。黄评:引书不当,评此书者往往有此病,可删作者之喻意其深远也哉。

   杨执中是一个活呆子,今欲写其呆状、呆声,使俗笔为之,将从何处写起?看此文只用摩弄香炉一段,叙说误认姓柳的一段,闯进醉汉一段,便活现出一个老阿呆的声音笑貌。此所谓颊上三毫,非绝世文心未易办此。

   忽然外面敲门,必以为两公子至矣,却是闯进一个稀醉的醉汉,能令阅者目光一闪,黄评:“目光一闪”四字亦不当真出诸意外。极平实的文字,偏有极奇突的峰峦,于此知文章出落处最为吃紧,万不可信笔拖去也。

   老阿呆才进相府,便荐出一位高人。阅者此时已深知老阿呆之为人,料想老阿呆所荐之人平常可知,然而不知其可笑又加此老一等。譬如吴道子画鬼,画牛头,已极牛头之丑恶矣,及画马面,又有马面之丑恶。吾不知作者之胸中能容得多少怪物耶!黄评:此评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