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总批:心猿一放,就有许多磨折。可不慎之!真正只有敬字打不破也。】
【澹漪子曰: 道与魔不两立,出乎道即入乎魔。彼心猿当日之在花果山水帘洞,固居然一魔耳。幸而归正三藏,身心合而为一,然后化魔而成道。今一旦被放,将安归乎?势不得不仍以花果山水帘洞为归矣。既以山洞为归,不得不杀猎人,复旧号。既杀猎人,复旧号,则又居然一魔也。由此三藏、行者之身心,判然分而为二,愈去愈远,安得而不松林,安得而不塔洞,又安得而不猛虎乎?篇中一云“听信狡性,纵放心猿”,再云“情思紊乱,错了路头”,此皆身心相离之故也。吾儒有云:“心常在腔子里。”念兹在兹,犹惧放逸,而可使之相离乎?
呆子固呆矣,然有行者在前,虽呆不觉;至行者一去,而呆态百出矣。何也?行者扰心也,能、净犹肝肺也。人身惟心灵而肝肺不灵,心在则肝肺咸资其呼吸;心一去,而肝肺皆土石矣,况肝又蠢于肺耶?】
却说那大圣虽被唐僧逐赶,然犹思念,感叹不已,早望见东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证道本夹批: 可感。】只见那海水:
烟波荡荡,巨浪悠悠。烟波荡荡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脉。潮来汹涌,水浸湾环。潮来汹涌,犹如霹雳吼三春;水浸湾环,却似狂风吹九夏。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近岸无村社,傍水少渔舟。浪卷千年雪,风生六月秋。野禽凭出没,沙鸟任沉浮。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海底游鱼乐,天边过雁愁。
那行者将身一纵,跳过了东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云头,睁睛观看,那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你道怎么这等?只因他闹了天宫,拿上界去。此山被显圣二郎神,率领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坏了。这大圣倍加凄惨。有一篇败山颓景的古风为证。古风云:
回顾仙山两泪垂,对山凄惨更伤悲。
当时只道山无损,今日方知地有亏。
可恨二郎将我灭,堪嗔小圣把人欺。
行凶掘你先灵墓,无干破尔祖坟基。
满天霞雾皆消荡,遍地风云尽散稀。
东岭不闻斑虎啸,西山那见白猿啼。
北谿狐兔无踪迹,南谷獐□(犭巴)没影遗。
青石烧成千块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乔松皆倚倒,崖前翠柏尽稀少。
椿杉槐桧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枣了
柘绝桑无怎养蚕?柳稀竹少难栖鸟。
峰头巧石化为尘,涧底泉干都是草。
崖前土黑没芝兰,路畔泥红藤薜攀。
往日飞禽飞那处?当时走兽走何山?
豹嫌蟒恶倾颓所,鹤避蛇回败坏间。
想是日前行恶念,致令目下受艰难。
那大圣正当悲切,只听得那芳草坡前、曼荆凹里,响一声,跳出七八个小猴,一拥上前,围住叩头。高叫道:“大圣爷爷!今日来家了?”美猴王道:“你们因何不耍不顽,一个个都潜踪隐迹?我来多时了,不见你们形影,何也?”群猴听说,一个个垂泪告道:“自大圣擒拿上界,我们被猎人之苦,着实难捱!怎禁他硬弩强弓,黄鹰劣犬,网扣枪钩,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头顽耍;只是深潜洞府,远避窝巢。饥去坡前偷草食,渴来涧下吸清泉。却才听得大圣爷爷声音,特来接见,伏望扶持。”那大圣闻得此言,愈加凄惨。便问:“你们还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圣道:“我当时共有四万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群猴道:“自从爷爷去后,这山被二郎菩萨点上火,烧杀了大半。我们蹲在井里,钻在涧内,藏于铁板桥下,得了性命。及至火灭烟消,出来时,又没花果养赡,难以存活,别处又去了一半。我们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这两年,又被些打猎的抢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抢你去何干?”群猴道:“说起这猎户可恨!他把我们中箭着枪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剥皮剔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或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夹活儿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
大圣闻此言,更十分恼怒道:“洞中有甚么人执事?”群妖道:“还有马、流二元帅,奔、芭二将军管着哩。”大圣道:“你们去报他知道,说我来了。”那些小妖,撞入门里报道:“大圣爷爷来家了。”那马、流、奔、芭闻报,忙出门叩头,迎接进洞。大圣坐在中间,群怪罗拜于前,启道:“大圣爷爷,近闻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如何不走西方,却回本山?”大圣道:“小的们,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识贤愚。我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尽了平生的手段,几番家打杀妖精;他说我行凶作恶,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赶回来,写立贬书为照,永不听用了。”。
众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么和尚,且家来,带携我们耍子几年罢!”叫:“快安排椰子酒来,与爷爷接风。”大圣道:“且莫饮酒。我问你:那打猎的人,几时来我山上一度?”马、流道:“大圣,不论甚么时度,他逐日家在这里缠扰。”大圣道:“他怎么今日不来?”马、流道:“看待来耶。”大圣吩咐:“小的们,都出去把那山上烧酥了的碎石头,与我搬将起来堆着。——或二三十个一推,或五六十个一堆,堆着,我有用处。”那些小猴,都是一窝峰,一个个跳天搠地,乱搬了许多堆集。大圣看了,教:“小的们,都往洞内藏躲,让老孙作法。”
那大圣上了山巅看处,只见那南半边,冬冬鼓响,噹噹锣鸣,闪上有千余人马,都架着鹰犬,持着刀枪。猴王仔细看那些人,来得凶险。好男子,真个骁勇!但见:
狐皮苫肩顶,锦绮裹腰胸。
袋插狼牙箭,胯挂宝雕弓。
人似搜山虎,马如跳涧龙。
成群引着犬,满膀架其鹰。
荆筐抬火炮,带定海东青。
粘竿百十舚,兔叉有千根。
牛头拦路网,阎王扣子绳,
一齐乱吆喝,散撒满天星。
大圣见那些人布上他的山来,心中大怒。手里捻诀,口内念念有词,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气,嘑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好风!但见:
扬尘播土,倒树摧林。
海浪如山耸,浑波万迭侵。
乾坤昏荡荡,日月暗沉沉。
一阵摇松如虎啸,忽然入竹似龙吟。
万窍怒号天噫气,飞砂走石乱伤人。
大圣作起这大风,将那碎石,乘风乱飞乱舞,可怜把那些千余人马,一个个:
石打乌头粉碎,沙飞海马俱伤。人参、官桂岭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难归故里,槟榔怎得还乡?尸骸轻粉卧山场,红娘子家中盼望。【李本旁批:药名可厌。】
诗曰:
人亡马死怎归家?野鬼孤魂乱似麻。
可怜抖擞英雄将,不辨贤愚血染沙。
大圣按落云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劝我话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真有此话!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猎户。”叫:“小的们,出来!”那群猴,狂风过去,听得大圣呼唤,一个个跳将出来。大圣道:“你们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猎户衣服,剥得来家,洗净血迹,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尸首,都推在那万丈深潭里;把死倒的马,拖将来,剥了皮,做靴穿,将肉腌着,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枪刀,与你们操演武艺;将那杂色旗号,收来我用。”群猴一个个领诺。
那大圣把旗拆洗,总斗做一面杂彩花旗,上写着“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证道本夹批:此一番兴复自不可少,以示回龙顾祖之法。】竖起杆子,将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兽,积草屯粮,不题“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龙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无所不备,逍遥自在,乐业安居不题。
却说唐僧听信狡性,纵放心猿。【证道本夹批:至此八个字中,便有一只斑斓猛勇,跃跃欲出矣。】攀鞍上马,八戒前边开路,沙僧挑着行李西行。过了白虎岭,忽见一带林丘,真个是藤攀葛绕,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岖,甚是难走,却又松林丛簇,树木森罗,切须仔细,恐有妖邪妖兽。”你看那呆子,抖擞精神,叫沙僧带着马,他使钉钯开路,领唐僧径入松林之内。正行处,那长老兜住马道:“八戒,我这一日其实饥了,那里寻些斋饭我吃?”八戒道:“师父请下马,在此等老猪去寻。”长老下了马,沙僧歇了担,取出钵盂,递与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长老问:“那里去?”八戒道:“莫管,我这一去,钻冰取火寻斋至,压雪求油化饭来。”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经十余里,【证道本夹批:何不驾云。】更不曾撞着一个人家,真是有狼虎无人烟的去处。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内沉吟道:“当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轮到我的身上,诚所谓‘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恩。’公道没去化处。”却又走得瞌睡上来,思道:“我若就回去,对老和尚说没处化斋,他也不信我走了这许多路。须是再多幌个时辰,才好去回话。……也罢,也罢,且往这草科里睡睡。”呆子就把头拱在草里睡下。当时也只说朦胧朦胧就起来,岂知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管齁齁睡起。【证道本夹批:妙哉此呆!】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觉。却说长老在那林间,耳热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斋,怎么这早晚还不回?”沙僧道:“师父,你还不晓得哩。他见这西方上人家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饱了才来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里贪着吃斋,我们那里会他?天色晚了,此间不是个住处,须要寻个下处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紧,师父,你且坐在这里,等我去寻他来。”三藏道:“正是,正是;有斋没斋罢了,只是寻下处要紧。”沙僧绰了宝杖,径出松林来找八戒。
长老独坐林中,十分闷倦。只得强打精神,跳将起来,把行李攒在一处,将马拴在树上,柬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锡杖,整一整缁衣,徐步幽林,权为散闷。那长老看遍了野草山花,听不得归巢鸟噪。原来那林子内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处。只因他情思紊乱,却走错了。他一来也是要散散闷,二来也是要寻八戒、沙僧;不期他两个走的是直西路,长老转了一会,却走向南边去了。【证道本夹批:毫厘千里,错误不小。】出得松林,忽抬头,见那壁厢金光闪烁,彩气腾腾。仔细看处,原来是一座宝塔,金顶放光。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顶放亮。他道:“我弟子却没缘法哩!自离东土,发愿逢庙烧香,见佛拜佛,遇塔扫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黄金宝塔?怎么就不曾走那条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内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这行李、白马,料此处无人行走,却也无事。那里若有方便处,待徒弟们来,一同借歇。”
噫!长老一时晦气到了。你看他拽开步,竟至塔边。但见那:
石崖高万丈,山大接青霄。根连地厚,峰插天高。两边杂树数千科,前后藤缠百余里。花映草梢风有影,水流云窦月无根。倒木横担深涧,枯藤结挂光峰。石桥下,流滚滚清泉;台座上,长明明白粉。远观一似三岛天堂,近看有如蓬莱胜境。香松紫竹绕山溪,鸦鹊猿猴穿峻岭。洞门外,有一来一往的走兽成行;树林里,有或出或入的飞禽作队。青青香草秀,艳艳野花开。这所在分明是恶境,那长老晦气撞将来。
那长老举步进前,才来到塔门之下,只见一个斑竹帘儿,挂在里面。他破步入门,揭起来,往里就进。猛抬头,见那石床上,侧睡着一个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样:
青靛脸,白獠牙,一张大口呀呀。两边乱蓬蓬的鬓毛,却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鹦嘴般的鼻儿拱拱,曙星样的眼儿巴巴。两个拳头,和尚钵盂模样;一双蓝脚,悬崖榾柮枒槎。斜披着淡黄袍帐,赛过那织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块石,细润无瑕。他也曾小妖排蚁阵,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风凛凛,大家吆喝,叫一声爷。他也曾月作三人壶酌酒,他也曾风生两腋盏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着下眼,游遍天涯。荒林喧鸟雀,深莽宿龙蛇。仙子种田生白玉,道人伏火养丹砂。小小洞门,虽到不得那阿鼻地狱;楞楞妖怪,却就是一个牛头夜叉。
那长老看见他这般模样,唬得打了一个倒退,遍体酥麻,两腿酸软,即忙的抽身便走。刚刚转了一个身,那妖魔,他的灵性着实是强。大撑开着一双金睛鬼眼,叫声:“小的们,你看门外是甚么人!”一个小妖就伸头望门外一看,看见是个光头的长老,连忙跑将进去,报道:“大王,外面是个和尚哩,团头大面,两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细娇娇的一张皮:且是好个和尚!”那妖闻言,呵声笑道:“这叫做个‘蛇头上苍蝇,自来的衣食。’你众小的们,疾忙赶上去,与我拿将来,我这里重重有赏!”那些小妖,就是一窝蜂,齐齐拥上。三藏见了,虽则是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终是心惊胆颤,腿软脚麻。况且是山路崎岖,林深日暮,步儿那里移得动?被那些小妖,平抬将去。正是: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
纵然好事多磨障,谁象唐僧西向时?
你看那众小妖,抬得长老,放在那竹帘儿外,欢欢喜喜,报声道:“大王,拿得和尚进来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见三藏头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个和尚,他便心中想道:“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当小可的;若不做个威风,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间,就狐假虎威,红须倒竖,血发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声道:“带那和尚进来!”众妖们,大家响响的答应了一声“是!”就把三藏望里面只是一推。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三藏只得双手合着,与他见个礼。那妖道:“你是那里和尚?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快快说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访求经偈。经过贵山,特来塔下谒圣,不期惊动威严,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经回东土,永注高名也。”那妖闻言,呵呵大笑道:“我说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却来的甚好!甚好!不然,却不错放过了?你该是我口里的食,自然要撞将来,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脱!”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绑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拥上前,把个长老绳缠索绑,缚在那定魂桩上。
老妖持刀又问道:“和尚,你一行有几人?终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见他持刀,又老实说道:“大王,我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斋去了。还有一担行李,一匹白马,都在松林里放着哩。”老妖道:“又造化了!两个徒弟,连你三个,连马四个,彀吃一顿了!”小妖道:“我们去捉他来。”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门关了。他两个化斋来,一定寻师父吃;寻不着,一定寻着我门上。常言道,‘上门的买卖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众小妖把前门闭了。
且不言三藏逢灾。却说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余里远近,不曾见个庄村。【证道本夹批:沙僧何又不驾云?】他却站在高埠上正然观看,只听得草中有人言语,急使杖拨开深草看时,原来是呆子在里面说梦话哩。【证道本夹批:妙哉此呆。】被沙僧揪着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师父教你化斋,许你在此睡觉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来道:“兄弟,有甚时候了?”沙僧道:“快起来!师父说有斋没斋也罢,教你我那里寻下住处去哩。”
呆子懵懵懂懂的,托着钵盂,拑着钉钯,与沙僧径直回来。到林中看时,不见了师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这呆子化斋不来,必有妖精拿师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说。那林子里是个清雅的去处,决然没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里观风去了。我们寻他去来。”二人只得牵马挑担,收拾了斗篷锡杖,出松林寻找师父。
这一回,也是唐僧不该死。他两个寻一会不见,忽见那正南下有金光闪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师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宝塔。谁敢怠慢?一定要安排斋饭,留他在那里受用。我们还不走动些,也赶上去吃些斋儿。”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们且去看来。”
二人雄纠纠的到了门前,——呀!闭着门哩。——只见那门上横安了一块白玉石板,上镌着六个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这不是甚么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师父在这里,也见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马匹,守着行李,待我问他的信看。”那呆子举着钯,上前高叫:“开门!开门!”那洞内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忽见他两个的模样,急抽身,跑入里面报道:“大王!买卖来了!”老妖道:“那里买卖?”小妖道:“洞门外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与一个晦气色的和尚,来叫门了!”老妖大喜道:“是猪八戒与沙僧寻将来也!——噫,他也会寻哩!怎么就寻到我这门上?既然嘴脸凶顽,却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挂来!”小妖抬来,就结束了,绰刀在手,径出门来。
却说那八戒、沙僧在门前正等,只见妖魔来得凶险。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脸红须赤发飘,黄金铠甲亮光饶。
裹肚衬腰□(上左石右巨,下木)石带,攀胸勒甲步云绦。
闲立山前风吼吼,闷游海外浪滔滔。
一双蓝靛焦筋手,执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声扬二字唤黄袍。
那黄袍老怪,出得门来,便问:“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门首吆喝?”八戒道:“我儿子,你不认得?我是你老爷!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师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里,趁早送出来,省了我钉钯筑进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个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儿与他吃哩。你们也进去吃一个儿,何如?”这呆子认真就要进去。【证道本夹批:妙呆。】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几时又吃人肉哩?”呆子却才省悟。掣钉钯,望妖怪劈脸就筑。那怪物侧身躲过,使钢刀急架相迎。两个都显神通,纵云头,跳在空中厮杀。沙僧撇了行李、白马,举宝杖,急急帮攻。此时两个狠和尚,一个泼妖魔,在云端里,这一场好杀,正是那:
杖起刀迎,钯来刀架。一员魔将施威,两个神僧显化。九齿钯真个英雄,降妖杖诚然凶咤。没前后左右齐来,那黄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钢刀晃亮如银,其实的那神通也为广大。只杀得满空中,雾绕云迷;半山,崖崩岭咋。一个为声名,怎肯干休?一个为师父,断然不怕。
他三个在半空中,往往来来,战经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各因性命要紧,其实难解难分。
毕竟不知怎救出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认食色而起尸魔,阴柔无断,则是信任狡性而纵放心猿矣。此回专言纵放心猿之失,信任狡性之害也。
大圣被唐僧赶逐,回至花果山,见“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等语,以见心猿一放,根本受伤,花果剥落,虽有修道之名,而无修道之实矣。因追思当日被显圣二郎神,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山公案,大圣凄惨。此中大有妙义,前放火烧山之时,是悟空服丹以后,而能顺天遁藏之时;今纵放心猿回山之时,正唐僧服丹以后,而不能明心见性之时。一藏一放,道之成败得失系之,识者能不怀古而凄惨乎?
说出“唐三藏不识贤愚,逐赶回来,写立贬书,永不听用”,则是不识贤愚,邪正罔分,以真为假,以生为杀,以杀为生,而生杀颠倒,真假反覆。此大圣使狂风,飞乱石,兴妖作怪,打死多少人马,鼓掌大笑,自谓快活之所由来也。曰:“我跟着唐僧,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性命。”言以杀妖为行凶,即可以伤人为行善,此便是善恶不分。“千日行善,善有不足;一日行恶,恶常有余。”纵放心猿,一至于此,可不畏裁?
大书特书曰;“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夫齐天大圣之名,原以为纯阳无阴,去邪从正,统御《乾》天而号之。今使风飞石,伤命无数,是背天大妖,而何得称为齐天大圣?此中不可不辨。大圣已有言矣。“我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尽了平生的手段,几番打杀妖精,他说我行凶作恶,把我逐赶回来。”噫!以捉怪擒魔,历劫不坏,至仁之大圣,而谓之行凶作恶至不仁,是以大圣为大妖矣;以大圣为大妖,自然以大妖为大圣。以妖称圣,唐僧自称之,于大圣无与也。提纲“花果山群妖聚义”,以大圣降妖,至仁为至不仁,则当以大圣聚妖,至不义为至义。群妖聚义,唐僧自聚之,于大圣无涉也。一是无不是,一差无不差,皆唐僧信任狡性,纵放心猿之故。心猿一放,狡性当权,阴柔无断,则必担荷不力,委卸图安。此唐僧上马,八戒开路,沙僧挑担,不觉领入黑松林昏暗之地矣。
“正行处,长老兜住马,叫寻些斋吃。”心猿一放,懦弱无能,即是正行之处,忽兜其马,而不能前进。原其病根,只在化斋而误认白骨之错。长老下马,沙僧歇担,八戒化斋,全身无力,四大平放,错至如此,尚可言哉?八戒追念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转到自己身上,没化斋处的情节,俱是法言,读者勿作过文看过。盖行者为水中之金,乃金丹全始全终之物,始而有为,终而无为,无非此水金之运用。修行者得此一味,余皆易事。不徒唐僧离不得行者,即八戒、沙僧亦离不得行者。所以前唐僧两界山先收行者,而后收八戒与沙僧。今以吃斋误认白骨而逐去行者,是失其本而依其末,尚欲化斋充饥,真是蒙昧无知,在睡梦中作事。正如呆子把头拱在草内,只管鼾鼾熟睡也。金木不并,水火不交,阴阳失散,沙僧之真土岂能独存?长老因天晚要寻歇处,使沙僧寻八戒所必然者。呜呼!使八戒欲充其腹,使沙僧欲安其身,总以见在白骨上作活计,而致五行散乱、各不相顾。故唐僧情思紊乱,错了路头,独自一个,无倚无靠,本来要往西行,不期走向南边,误入碗子山波月洞妖魔之口矣。
“来到塔边,见一个斑竹帘儿挂里面,破步入门,见睡着一个青脸獠牙的妖魔。”学者若能于此等处究得明白,即可识得此妖,而不肯破步入门。花果山有水帘,碗子山有斑竹帘。花果山为开花结果之处,水帘洞为成仙作佛之脉;帘遮洞口,外暗内明,其中有天造地设的家当,为历圣安身立命之真去处也。碗子山所以盛饮食,波月洞所以养皮肉;竹而有班,非清白之物;斑竹成帘,非通明之象;帘挂洞里,外明内暗,其中如黑暗阴司地狱,乃妖精伤天害理之深窟井也。唐僧化斋图吃,欲歇图安,入其网中,自寻其死,是谁之过?“那妖魔呵呵笑道:‘这叫作蛇头上苍蝇,自来的衣食。’”乃是实录。又道:“我说象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该是我口内食,自然要撞将来,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脱。”僧以白骨起见,而欲吃斋;妖即以人物起见,而欲吃僧。妖欲吃僧,皆因僧欲吃斋,僧斋未吃即遭魔吃,自送其口,妖岂有心?如何能去?如何能脱?放不去,走不脱,吃斋之僧人不即为定魂桩之魔食乎?幻身之误人甚矣哉!
此边早着魔口,那边犹说化斋寻歇处,真是梦里说话,不识时务。冒冒失失,懵懵懂懂之呆子。你看八戒见是寺院,疑是在那里吃斋,下文妖精见面,说“有一个唐僧在我家,安排些人肉包儿与他吃哩!你们也进去吃一个几何如?”可知为幻身而思吃斋动魔者,非是吃斋,即是吃人肉包儿,何世间呆子?认真进入魔口者多也。
妖精打扮,分明写出水金一去,木火土真变为假之象。何以见之?“青脸红须赤发”,非水火乎?“黄金铠”,非土乎?“丹桂带”,非木火土三物之假合一乎?“蓝靛焦筋手,执定追魂取命刀”,非柔木用事而金公退步乎?妖名“黄袍怪”,非阴土积厚而真金掩埋乎?妖精为木,《巽》也。卦爻图略,(止三爻,上二为阳爻,下一为阴爻)《巽》上二阳,下一阴,具有《坤》土之始气,其端甚微,其势乃盛,内包《坤》之全体,且木为土之毛羽,故曰黄袍。黄者,土色;袍者,包衣,言为土之包罗也。“系是奎木狠下界”,奎内二上,内土而外木,其为《巽》也无疑。外为夫,内为妻,故奎木狼又为《坤》宫公主之夫。狼者,贪毒之谓也。毒则不仁,贪则不义,是明示其误认狡性,不用金公,而狼毒不仁;惜爱白骨,只谋口食,而贪图不义。不仁不义,狼之为魔尚可言哉!
吾愿道中呆子急须醒悟,速于碗子山波月洞,以真木土与假木土狠力争持,勿为妖精所愚,而作上门的买卖也。
诗曰:
从来用义以成仁,杀里求生最妙神。
这个机关知不的,行行步步起魔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