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泰:父在不得称孤。】
【王希廉:“贾雨村至京得缺到任”几句撇开,即细叙黛玉正文,得随起随落之法。
黛玉开口说“病”,说“癞头和尚”,说“不要见哭声”,说“不要见外亲”等语,已逗明一生因缘结果。
王熙凤出来,另用一幅笔墨,细细描画。其风流、能干、有权、阴薄气象已活跳纸上:真是写生妙手。梦
王夫人对黛玉说宝玉娇养疯傻样子,已将日后同黛玉情况隐伏出。
黛玉初见宝玉,便吃一惊,想着像“那里见过”:宝玉亦如此说。宿缘已见。铺叙宝玉装〈来〉[束],面貌更觉动人,却先心中想到“不知是怎样惫赖人物”。反挑一句,文笔曲折生动。
《西江月》一词,骂煞纨绔子弟。
描写黛玉、形容,可怜可爱,的是痴情人。
宝玉一见黛玉便摔玉哭泣,待遇亦因摔玉夜间淌泪,此时之两泪是一生眼泪根源,且伏后来砸玉失玉情事。
第三回专写黛玉形貌,神情,是此回之主。中间带写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是因主及宾,故亦写其装束、仪容,又带出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及宁荣二府房屋、家人、小使、丫鬟,即点出袭人、鹦哥、王嬷、李嬷等人。末后带起薛宝钗家。看他不慌不忙,出落次序,有极力描写者,有淡描本色者,有略言大段者,有宾有主,有宾中之主,宾中之宾:笔墨笼罩全部。】
【张新之:此回乃宝、黛合传之始,方实实写出两人,是提纲挈领处。
立言之旨,在问玉一段。贾母口中说出“孝心”两字,亦是脱胎《金瓶》,苦孝说,大关目处。
黛玉之死,宝玉之亡,不遂心所致,有天命,有人事。而两小无猜,致成牢结,则自贾母开其渐也。有《周易》,有《春秋》,有《国风》。
此回乃宝、黛相合之首,而再提《四书》,故我以是书为“明明德之奇传是他所自有,而我特为抉发之,非闲人迂腐而强为拉扯传会也。看《石头记》批评,有点头者否?
目录上旬略点一过,而此回皆下句里事。盖从此无非假语村言矣。曰“接”,曰“恤”,曰“孤”,都是史笔。通书中时令,都无真话。 如黛玉之行在四月,而到日乃冬令,岂在路经两季耶?凤姐穿银鼠褂,黛玉安置碧纱厨里,等过残冬,再收拾房屋,悉是梦话。】
【姚燮:点袭人之名,特用一个“者”字,作者之微意也。若他人出场,并无此例。
按此回宁、荣二府房屋,中有花园隔住。东首为宁国府,贾赦、邢夫人所住也。稍西黑油大门,乃荣府之旁院。再西为荣国府大门。其正堂之东一院,贾政、王夫人所住也。其正堂之后,王夫人所住之西者,凤姐之所住也。其自仪门内西垂花门进去,一所院落、贾母之所住也、出贾母所住后门,与凤姐所住之院落相通,故凤姐入贾母处,从后门来,路径甚清晰,不得草草读过,负作者之苦心。】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张新之夹批:姓冷的偏会赶热,而实撮合宝钗线索。】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东观阁(姚燮)侧批: 雨村与荣宁(贾府)联合在此。】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姚燮眉批:士隐为雨村楔子,楔出雨村,故将士隐卸去。雨村黛玉楔子,楔出黛玉,故将雨村卸去。其结构俱从水浒得来,以下方入正传。】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姚燮夹批:全部正书由黛玉入荣府始。】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东观阁侧批: 世林之家奢后必不免。】【姚燮眉批:三等尚如此余可知矣,后必不免于败。】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东观阁(姚燮)侧批: 好排场。】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陈其泰:贾府第宅,人物从黛玉眼中叙清,不觉其繁。此书惯用此法。】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东观阁 侧批(姚燮眉批): 以上叙贾府房屋处处如画,的是大世家。】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东观阁侧批: 口角宛然。】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张新之夹批:此后诸人一一都从黛玉眼中看出,黛玉则为一书之主可知。】--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东观阁侧批: 名媛评语,如见其人。】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陈其泰:黛玉口中逗“出家”二字,奇妙。】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 姚燮眉批(东观阁侧批): 黛玉果能如此语,便可不必以泪还人矣,然无奈其终欲(以眼泪)还( 人)也,情之一关,谁能打破!】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东观阁侧批: 如闻其声,凤姐初次出来,便另是一种风调。】【姚燮眉批: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泼辣货来矣,写得纸上活跳。】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张新之夹批:熙凤与“西风”相通,通肃杀之令,刑木坏荣。致荣府之抄者此人,主金玉姻缘而杀黛玉者此人,而放诞无礼一想杀机已伏。】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东观阁侧批: 写王熙凤是(姚燮侧批:)得意人身分。】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东观阁侧批: 是疼惜人,故用嘲笑语。】【姚燮眉批:听此番言,则阿凤平日为太
君所爱可知。】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东观阁侧批: 叙王凤姐处处设色,处处补叙。】【姚燮侧批:为凤姐设色。】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东观阁侧批: 泼辣货善于谈吐,新鲜。】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东观阁侧批: 最会做作。】【姚燮眉批:忽笑忽拭泪,忽又转悲为喜,何机警乃尔。】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东观阁侧批: 牙尖齿利,令人生畏。】【姚燮眉批:口齿伶俐,令人可畏。】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东观阁侧批: 如意人语。】【姚燮侧批:得意人语。】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东观阁侧批: 不曰王夫人者,从黛玉初到时看见,故云二舅母。】【姚燮眉批: 不曰王夫人,而曰二舅母,是从黛玉初到目中看出。】“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张新之夹批:开口提钱,见其为当家人。又书中总括财色之人也。】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张新之夹批:送缎,“断送”也。后屡找缎子,则贾氏其无后乎?……这样写,始终照应春秋寓意。】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䌷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錾金彝,一边是玻璃盒。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琐碎叙来,极形其为大世家也。】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张新之夹批:叙宝玉于其所自出,而开口用“不放心”三字直接首回僧道口中“你放心”也。】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岂知即是林小姐的孽根祸胎。】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东观阁(姚燮)侧批: 情胎已兆。】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东观阁(姚燮)侧批: 小姐可谓留心记事。】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姚燮侧批: 言之甚易,(东观阁侧批:)谁知有不然者。】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东观阁(姚燮)侧批:此一喜也是谓情种。】【姚燮眉批: 从来宝黛二人之肥嬲嬲不清者,都从一喜上生出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东观阁侧批: 补此数句,极精密,总形容王凤姐之作意边身也。】【姚燮眉批: 补此数句,极周密,总形容熙凤之得意身段。】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此处记清,以后凡贾母摆饭,皆是如此光景。】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叙得极详细,)观者宜记清。】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东观阁侧批: 极闲事,却叙得有致,以见世官之家件口不同也。】【姚燮眉批:极闲事却叙得有次序。】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东观阁侧批:点出宝玉分外有神,此作者加意处。】【姚燮眉批:点出宝玉分外有神,加一倍写法,与凤姐出场同。……特与写凤姐一段两两对照,作一样章法。】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 --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东观阁侧批: 叙宝玉衣服人才笔笔精详,俱从黛玉眼中看出。】【姚燮侧批:须知以下云云,俱从黛玉目中写出。】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张新之夹批:从黛玉眼中写一宝玉,又从宝玉眼中写一黛玉,方用实笔,重笔,聚精会神。在此两大扇文字内,极吃紧主脑处也】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东观阁侧批: 一见便大惊,即心中想,即说奇怪,即像见过,即何等眼熟,我知林小姐眼泪要还在此处矣,在宝玉身上矣。】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东观阁侧批: 两次叙宝玉衣服人才,以宝玉是此书主脑,故不得不详细,令观者着意,且是林黛玉与宝玉初次见面第一关键也。】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东观阁侧批:林黛玉的美丽,从宝玉眼中看出,是对照法。然情根已种矣。】【姚燮侧批:以下俱从宝玉目中写出。】【姚燮眉批: 描绘宝玉从黛玉眼中看出,描绘黛玉从宝玉眼中看出,皆云似曾见过,可谓心心相印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东观阁侧批: 乃是前世。】【姚燮侧批:二人心思如一,可知是前世事。】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东观阁(姚燮)侧批: 宝玉黛玉心思如一(乃是前世),情根既种,眼泪频倾。】亦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张新之夹批:先天无字,故两玉同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东观阁(姚燮)侧批: 二(一)字竟形容得黛玉出( 色),宝玉竟(真)是极( 绝世)聪明。】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陈其泰:黛玉可以代玉,故失玉而黛玉死。】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东观阁侧批: 偏有故典,煞是可儿。】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张新之夹批:岂宝玉亦迂腐,而必尊崇四书乎?】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问得奇。】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东观阁侧批: 答意甚深。】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东观阁(姚燮)侧批: 情种情痴。】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峭至之语,欲呆欲妙!】【姚燮侧批:可包括《洛神》、《丽情》诸赋语。】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张新之夹批:“孝心”二字直截了当。能此则没玉,是有玉也。此是庄语,是实际,读者勿当作骗小儿闲话看也。】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东观阁(姚燮)侧批: 如此美人,合住碧纱厨里。】【刘履芬眉批:二人一处睡着,虽属两小无猜之候,从此习惯,随成自然。】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东观阁侧批: 说得极自然,却已是情字缠绳,故甘在厨外安身耳。】【姚燮侧批:说得好大方。】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东观阁侧批: 世官之家,方有此等排场。】【姚燮侧批:排场。】【姚燮眉批: 一人而服役者十数人,未免太奢,所以后来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也。】除贴身掌管钗钏褕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在内在外,有上下床之别)矣。】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东观阁侧批:袭人必着色叙者,亦此书线索也。】【姚燮侧批: 全书线索,自应出力一写。】【姚燮眉批:袭人与众婢不同,故亦详叙来历。】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张新之夹批:姓得妙。一部花叙,叙此而已,又掩其起名所由来也。】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张新之夹批:贾母许其袭人矣。人心,道心,天人,理欲,全书演义从此一人字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东观阁侧批: 袭人随地移情,故络其身为情所移,作者已微露其旨矣。】【姚燮眉批: 所谓后嫁了琪官,心中眼中只有一个琪官也,作者之用笔于言外见之矣。】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东观阁侧批(姚燮眉批: 此林黛玉第一次还泪)也,偏是今日才来就惹出哥儿的病,交特灵妙。】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陈其泰:过接入宝钗文字,天然无迹。】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陈其泰:此回过文,无大佳处,而叙次极净。二玉初见时一段神情,写来精神异常。
若果有金玉之说,宝玉出世后,何以并无仙佛指点,必待有金方是姻缘耶?金玉之说,起于薛家捏造惑人,亦彰明较著矣。
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又日: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愿乎。乡愿德之贼也。夫世安得有中行貌为中行者,皆乡愿耳。《红楼梦》中所传宝玉、黛玉、晴雯、妙玉诸人,虽非中道,而率其天真,嚼然泥而不滓。所谓不屑不洁之士者非耶。其不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卓然自立,百折不回,不可谓非圣贤之徒也。若宝钗、袭人则乡愿之尤,而厚于宝钗、袭人者无非悦乡愿,毁狂狷之庸众耳。王熙风之为小人,无人而不知之;宝钗之为小人,则无一人知之者;故乡愿之可恶,更甚于邪慝也。读是书而谬以中道许宝钗,以宝玉、黛玉、晴雯、妙玉诸人为怪僻者,吾知其心之陷溺于阉媚也深矣。
以中道律书中之人,惟迎春、李纨、岫烟,庶乎近之。若宝钗辈纯乎人欲而汩没天性,其去道也远矣。世俗之见,以宝钗为贤能,以湘云为豪爽,以元春为有福,以探春为有才。且以贾政为正直,以王天人为英明,而不知瓮里醯鸡,安能几及云中鸡犬哉。】
【哈斯宝:这一回里,贾雨村复官是第三十七回甄应嘉复官的模式。这部书在有意无意间指斥谄奸,令人生畏。贾雨村虽与贾政同宗,但书中无一处交代亲疏长幼,便以宗侄名份投荣府之门;王凤姐一见黛玉,便说“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说着便用帕拭泪。这些都是在不知不觉间作深贬。谁能说小说稗官没有史臣臧否之法?
文章有拉来推去之法,已用在本回。所谓拉来推去之法,好比一个小姑娘想捉一只蝴蝶作耍,走进花园却不见一蝶,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看见一只蝴蝶飞来,巴望它落在花上以便捉住,那蝶儿却忽高忽低、忽近忽远地飞舞,就是不落在花儿上。忍住性子等到蝶儿落在花上,慌忙去捉,不料蝴蝶又高飞而去。折腾好久才捉住,因为费尽了力气,便分外高兴,心满意足。为看宝黛二人的姻缘而展开此书,又何异于为捉蝶儿走进花园?一直读至本回,何异于等待蝶儿飞来?进了荣国府,想这次可要见到宝玉出场了,不料又从贾母说起,写了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迎春三姊妹,还有贾赦、贾政,宝玉仍不出场,这又何异于巴望蝶儿落在花上,蝴蝶偏偏忽高忽低、时上时下地飞来飞去,就是不落在花儿上?忍性等到宝玉出场,急着要看宝黛相会,不料宝玉却转身而去,这与忍性等到蝶落花上,慌忙去捉,不料蝶儿高飞而去,又有何异?使读者急不可耐,然后再出场,才能使他们高非常,心花怒放。呵,作者的笔是神是鬼?为何如此细腻工巧?
又在有意无意之间阵阵提示后文,王夫人向黛玉谈宝玉,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宝玉摔玉,贾母说“何苦摔那命根子”,这些话都是后文王夫人为宝玉的种种行径劳心伤神,宝玉失玉后险些丧命等等故事的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