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宣誓那天



  同高红的几次接触,尤其是河边柳树下的那次深谈,高红那可爱的形象便常常浮现在周天虹的眼前。他觉得高红的性格里有一种崇高的东西,在行动上也比他那位穿紫衣的姑娘来得爽朗勇敢。但是,他心里还是放不下他的碧芳,还是希望有一天她会忽然出现在延安,出现在宝塔山下的延河之滨。

  五月以后,从祖国四面八方来延安的青年越来越多了。你只要走到街上,就会碰到那些背负着行囊风尘仆仆的人。正像人们说的“抗大,抗大,越抗越大”。除了府衙门、延安师范早已爆满之外,连清凉山上的古庙里也住的全是抗大的同学。惟一的出路就是挖窑洞。周天虹那个队也担负了这项任务。这种劳动全是突击性的和竞赛性的,具有青春活力的人们,又似乎很适合这种方式。周天虹有时穿着衬衣,有时干脆脱光膀子,高高地挥动着镐头,不要命地向前掘进。陕北厚厚的黄土层并不难挖,不一时土堆就隆起得像是小山了。

  一天,周天虹正挥汗如雨地向前突进,后面有人碰了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副班长张达,那个坐了十年监狱的地下党员。张达黄瘦的脸上出现了笑意,向他很神秘地眨了眨眼,天虹知道有事,就放下镢头随他来到一个偏僻的去处坐了下来。

  张达坐在那里喘着气。他是个受过严重摧残的人,身体早已衰弱不堪,于这种劳动显然是很吃力的。因为他是共产党员,又要硬撑着起模范作用,身体就显得更差了。天虹看看他那一身瘦骨头,细细的麻秆腿,以及腿上镣铐留下的紫色的疤痕,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地说:

  “老张,你就歇会儿吧,别跟我们小伙子一块儿摽了!”

  张达笑着摇摇手:

  “不说这个。我问你,你不是向党支部写了一个入党申请书吗?”

  “是的,入学不久我就写了。”

  “我告诉你,支部已经讨论了,决定你是发展对象。”

  张达说着,掏出一本用红绿有光纸油印的小册子递过来。天虹接过一看,封面上写着《党的建设》,不禁从心里笑了。

  张达神色严肃,沉了一会儿,又问:

  “你真的下了决心为共产主义奋斗吗?”

  “是的。”他回答得梆梆硬。

  “是要奋斗到底啊?”

  “是的,奋斗到底。”

  “能遵守党的纪律吗?”

  “能。”

  “能服从分配,牺牲一切吗?”

  “能。我已经提出到前线去。”

  “好。”张达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你就仔细看看,再考虑一番。”

  周夭虹十分郑重小心地把那本《党的建设》揣起来,心里就像着了火似的,又飞跑到工地上干活去了。

  那时,抗大的党还没有公开,党员开会,都是彼此使个眼色,抻抻衣服,悄悄地走出去。看党的文件也是如此。周天虹得到那本油印小册子,简直如获至宝,一到业余时间就偷偷地躲出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潜心研读。

  一周过去,张达又悄悄塞给他一张表——入党志愿书。天虹郑郑重重地填好,两个入党介绍人,也都签了名。一个是张达,另一个是队长杨光池,也就是周天虹来到抗大认识的第一个布尔什维克。

  没有几天,就举行了入党仪式。

  这是一个阳光明丽的早晨。周天虹按通知来到清凉山半山间的一个窑洞。在壁上最醒目的位置,挂着两幅不足一尺的画像:一个是马克思,一个是列宁。上面还有一条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天虹一看,来参加宣誓的是五个人,其中有高凤岗和高红兄妹。天虹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暗暗地说:这两个家伙真鬼,平时一点不动声色,原来早填了表了。他特意看了看高红,见她神色庄重,浑身上下显得十分整洁,头发纹丝不乱,静静地站在那儿。此外两个不认识。五个人很整齐地站在一排。肃然凝望着马克思、列宁的画像。

  主持仪式的是队长杨光池。今天,他那张地经风霜的慈祥的脸,又似乎多了一层庄严。在晨光里,他胸前的五星奖章闪闪发光,奖章上那匹红色战马依然在扬鬃奔驰。瘦骨嶙峋的张达,作为党的组织委员也用期待的眼光望着几个入党者。

  仪式开始,杨光池没有多说话。只用浓重的湖南乡音宣布了总支党委的批示,然后便举起左臂领导大家进行宣誓。周天虹他们也都把左臂举起来,随着队长宣读誓词。誓词的中心是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其次还有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最后一句是永不叛党!周天虹的心一直在一种崇高而庄严的律动里颤抖着,他意识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丑恶的剥削制度以及形形色色的敌人宣战;是在向全世界无产者和一切受苦人民发出承诺;也是他本人对人生所作的最真挚最直率的表达。他的声音是颤抖的而又是有力的。当他最后宣告“永不叛党”时显得更加动容。誓词读完,张达又指挥大家低声唱了一曲《国际歌》,低而有力的歌声,似比平时溶进了更深的情感。周天虹这时才发现高红一边唱一边掏出小手绢擦着眼泪,等到歌声停下来的时候,她的大眼睛里还含着两汪泪水呢!

  “我真太激动了!”高红发现周天虹在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句。

  周天虹和高凤岗回到班里,看见炕上躺着一个人,正蒙着被子抽抽搭搭地哭。天虹扯开被子,才看见晨曦的近视镜搁在一边,满脸都是泪水。问他是不是病了?他摇摇头;问他是不是有人欺侮他了?他也摇摇头;问他是什么原故,他也不说。天虹急得满头是汗,忙说:

  “你可说呀!有什么问题我们好帮你解决呀!”

  “不不,你们解决不了,我落后了……”晨曦继续流着眼泪。

  “你很好嘛!是谁说你落后了?”

  “我的入党申请没有批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天虹笑起来,“照我看,你的工作、学习都很好,觉悟比别人一点也不差;就是有两个缺点:第一,生活还有点散漫,集合常常迟到;第二,太醉心写诗了,别的活动就参加得少了,给人的印象仿佛不积极;其实,你出的诗歌墙报,连毛主席都看了,那不也是工作么!”

  几句话,就说得晨曦满是泪痕的脸上出现了笑意。天虹又接着说:

  “克服这些缺点,不是很容易的吗!我们再给上面多汇报一些你的进步情况,不就解决了吗?”

  高凤岗也插上来说:

  “好好努力嘛!何必学这种姑娘样子?”

  天虹拉晨曦坐起来,又从水桶里舀了一磁碗凉开水,递到这位诗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