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蜀道无道草海横野 纵马天路江河源头



  “卅里草地廿里水,

  荒无人迹鸟不飞。

  如有行人误入内,

  十有九个去难归。”

  这是当年流传于川西北草地的一首民谣。从毛儿盖到班佑地区,中间必须经过的就是这片纵横数百里的茫茫草地。

  川西北草原,位于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的连接段,面积约1.52万平方公里,海拔在3000~4000米以上,其一望无际的地势由东、南、西3面向北倾斜,起伏较小,为典型的平坦高原。纵贯草地南北而注入黄河的白河(又称嘎曲)、黑河(又称墨曲)河道迂回摆荡,水流迟缓,叉河、曲流横生,由于排水不良,积水而成的泥潭星罗棋布,形成了大片的沼泽。多年的水草,长得盘根错节,覆盖于沼泽之面。只有河间地带,时有相对高度在百米以下的浅丘。

  每年5~9月是草地的雨季,占年降水量的90%。在这一时期,大量雨水注入地表,使本来泥泞的沼泽地更加显得“千疮百孔”。这一地区在地域上历属松潘管辖,因此又称松潘草地。

  对于草地,不论红一方面军还是红四方面军部队,在这之前都没有草地行军的经验。

  为了查明与找到过草地的捷径,叶剑英在程世才军长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位姓李的向导。通过了解和侦察,叶剑英立刻从红30军回到前敌总指挥部汇报情况,并提出愿率领一部分兵力先行开路。毛泽东听取叶剑英的汇报后,马上召集会议,进一步研究右路军北上的具体路线,最后确定了右路军经草地到班佑,然后走拉卜愣的行军路线,并决定叶剑英率领两个团与杨成武所率领的红4团一并先行开路。

  8月15日,在内地是炎热的夏天,可在川西北,进入草地就过冬天。此日,红军跨入死一般寂静的大草地。

  徐向前、陈昌浩下令右路军出动,为了解决沿途吃饭问题,决定兵分两路,齐头向北并进。靠西侧的是作为右路军先头部队的畅成武团,从毛儿盖北行向草地行进,开始在茫茫泽国中为红军主力北上踏出一条行军路线,随后出发的是红1军右路军司令部;东边是叶剑英带着向导老李,率领红30军第264、第265团向草地挺进,程世才、李先念率领的红30军和许世友、王建安率领的红4军等部队跟随前进。毛泽东、张闻天、博古及红星纵队的一部、红军大学等部紧跟之后。最后是正在病中的周恩来带着红3军殿后。

  毛儿盖以北20公里就是大草地。

  一面鲜艳的红旗下,红4团在团长王开湘和政委杨成武的率领下,作为先头团走在全军的最前面。

  军团部的侦察科长苏静带了一块指北针,找到一位60多岁的藏族老太太当向导,在前面为部队开路。这位老太太有病,坐在担架上,由8名体格健壮的红军战士抬着行走。

  一望无际如浩淼大海的草地,沼泽遍布,荒无人烟,满目凄凉,是一个雁过都不落脚的地方。夏季的草地,到处开放着各种颜色的野花,星星点点,把万物世界具有的色彩都涂抹在这草地上。但就在这繁花似锦的下面却隐藏着大自然最残酷的突然袭击和死亡的狞笑。茂密的杂草,远看如一层绿毯平铺,但走近伸脚,却是东一蓬、西一撮的蒲团大小的草墩子。真是草墩闪闪动,一步一惊心。这里从来没有坚实的土地。草墩子之间,则是积满酱黄色污水的烂泥潭,烂草、污泥、臭水搅混一潭,软得像一缸缸豆腐脑,颤颤悠悠,晃晃荡荡。有的还“嘟嘟嘟”冒着水泡,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腐臭味。

  王开湘和杨成武分别手持望远镜向草地望去,天苍苍,野茫茫,两人都愣在了那里。

  红军指战员站立草地边沿,远远眺望,草丛泥潭从脚下一直延伸到无边天际,草地如灰绿色的海水,不见山丘,不见林木,不见村舍,不见道路。

  “往北,只能走这条路。”向导明白王团长和杨政委的心思,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

  “可这路在哪里呀?”王团长的眉头紧锁,说道。

  “只能拣最密的草根走,一个跟着一个。以前,我就是这样,几天几夜走出草地的!”向导强调说。

  “开进!”王团长一挥手,部队跨步进入草地深处。

  一个个路标插在红4团踏出的路线上。他们身后,是千军万马的铁流。

  红军进入草地后,虽然有向导的带路,但是无日不雨的雨水不仅浇湿了战士们的衣服,也淹没了前面部队所设下的路标。即使在没有积水的地方,野草长得半人高,人踩过后,草又很快竖立起来,把前面人走过的“路”很快抹平。千年沼泽地很难找到人行走过的痕迹。浑浊的泥潭说大不大,但一步跨不过去;说小不小,要想到达泥潭对面非得绕个弯才行。而且这种泥潭在草地上那真是星罗棋布,数不胜数。为了避开各种危险地带,红军不得不七绕八拐地绕道而行,因此,许多人也就偏离了正确的行军路线,迷失了方向。莽荒原野,找不到参照物作为路标,连一棵大一点的树也没有。有的战士艰难地行进几个小时,结果又发现了自己前几个小时扔下的破草鞋,发觉又回到原地。

  草地的积水乌黑发臭,陈年衰草腐蚀其中,闻到就使人恶心,伤口感染上了这种水,即刻就肿溃。有时不慎摔跤,掉进毒水中的干粮也就不能吃了。

  有些骡马,或是因贪婪一旁那株绿油油的野草,或是走错了路,甚至有可能是迈错了步,陷入泥潭。结果是它越拚命挣扎就陷得越深,很快就不见了。

  那些因迷失方向陷入淤泥的人,往往也多会被泥潭所吞噬。掉进泥潭的人,别人很难来得及将其拉起来,转眼之间就会没顶。泛着恶狠狠眼睛般气泡的泥潭表面上漂起一顶军帽,有时会连救援者一并陷入泥潭,瞬间消失。有时常常看到这样的情况,一位红军战士掉进泥潭,身旁的战友急忙伸手去拉,可连自己也被陷进去,接着,第三名过来抢救的战士也被深陷其中……

  魔窟似的沼泽泥潭仰天张着大口,像一头饿急了的野兽,随时都在趁机吞噬被饥饿、寒冷、疲乏所折磨到极限的红军大队人马!

  后来,红军指战员从实践中学会了营救掉进泥潭中战友的办法,这就是谁掉进了泥潭,都不要乱动,由岸上的人伸出枪支、扁担或绳子,把泥潭中的人拉出来。这种办法可说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可在最初由于不了解泥潭的特性,不知有多少人急中生乱,结果是越急越乱动,身体越向下陷,还连带了其他人也沉入泥潭。

  说变就变的高原草地天气,春夏秋冬一天过。上午骄阳似火,下午就寒风骤起,即使半天中也是时而晕雨倾盆,时而大雪纷飞,狂风夹杂着冰雹劈头盖脸砸下。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是唐代诗人李白的诗。可在位于川西北的大草地,难在连蜀道都没有,难在找不到路,难在分辨不清脚踏上是深泥潭还是可趟过的路?草天一色的大草地,说不清哪里是路。向导指明的一条路,一个连队走过,这条路就变成了一条泥浆翻滚的深水沟。后面的部队不从这里走吧,有被一边深水泥潭吞没的危险;从这里过吧,一个个走出这“大酱缸”后都成了出土文物兵马俑似的。

  一阵冰雹袭击过后,许多红军指战员会被打得鼻青脸肿,帽落枪斜。

  如果说阅兵式是从一个极端显示出军人严整的军姿和体现了高度的集中,那么,这草地上的军容和队列则是另一个极端的展现。软绵绵的草地泥潭耗尽了红军指战员的体力,也形成了草地行军中这光怪陆离的队伍,左看右瞧不称其为队,横瞧竖看也成不了列。鞋子的千种万样就不必说了,就说这褴褛的衣衫中,有单衣、毛衣或棉衣,也有不称其为衣的棕皮、兽皮或牛羊皮;雨水中,有戴各种式样草帽、斗笠的,有打伞的,有顶油布的,也有干脆光着头的。

  草地上是如此风一阵,雨一阵;气候冷一会儿,热一会儿。战士们的身上是干一阵,湿一阵;肚子则是饥一顿,饱一顿。

  有人即景写下《草地行军有感》:

  “军行早,满目皆荒草。破衣遮得风雪寒,树皮草根充饥饱。北上是英豪。”

  当夜幕降临无边的草海时,泥沼中的行人浑身已是疲惫不堪,瘫软无力,拖着像是灌满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一步步向前挪动。此时是行人恐惧感顿生的时刻,漆黑夜空,弄错了行军方向或掉进泥潭都是说发生就发生的事。这时,大家最大的希望是能看到在前面不远处有一簇篝火。如果队伍中突然有人高喊:“看,火光!”那肯定是此刻最大的福音。因为走在前面的部队,每当到达宿营地后,总燃起一堆堆篝火,用来烧水做饭和取暖,更为后面的战友指引前进的目标。各级指挥机关,也常在高岗处,挂起一盏红灯,作为联络信号。时隐时现的灯火,透过黑沉沉的夜幕,照亮了赶路者的心头,为后面一步步挪近的指战员升起了希望。

  “同志们鼓足劲,前面就是宿营地。”

  “快走啊!先头部队发出信号了,在等着我们呢!”大家呼喊着,情绪顿时兴奋起来,互相鼓励着,搀扶着,三三两两,向灯光闪耀处奔去。

  毛儿盖以北的腊子塘,这里是红军进入草地后第一个晚上的宿营地,部队只能分散在一小块一小块的高丘上,席地而坐,用破烂的毯子蒙头就寝,呼呼朔风中红军指战员们露宿难入眠。

  在草地上生火也不是件容易事。说来就来的暴雨把一切都打湿了,火柴等火种保存是很困难的,取得能引火的东西和柴禾也非易事。有时,正当大家为全连的火柴被雨水浸湿而气恼时,有人突然从耳朵中摸出两根干燥的火柴头来,会令全连指战员欢呼一阵。大家不约而同地拣来树枝,有的战士拿出用油纸包着留作纪念的苏区纸币,有人把心爱的雨伞献了出来,这些都是引火的最好物品。这正是:

  时云又雨三刻晴,滚过泥潭水中行。咫内冰雹红霞远,野水荒深无人停。夕阳衔草金蛇舞,满营

  篝火自煮茗。遍地沼泽无寸木,缺米短柴断火星。

  火石草纸装竹筒,茫茫草地保火种。草茂柴贫

  炊烟难,斗笠燃尽投枪柄。野菜煮水果腹暖,湿柴燃火驱天冷。烽烟舒卷作军帐,风露当饮月为灯。

  千里旷野的草地上响起了歌声和欢笑声,乐观的红军指战员歌风吟露,咽苦如怡。

  “送郎送到大地坪,工农齐心闹革命。

  小郎哥哎,快来当红军。

  送郎送到大草地,红军待人如兄弟。

  小郎哥哎,纪律要牢记。”

  女红军战士唱起了情意绵绵的《送郎当红军歌》,这边有唱,那边有合:

  “送郎送到大石岩,勇敢杀敌莫懈怠。

  小郎哥哎,夺取政权来。

  送郎送到大河坝,骑马挎枪打天下。

  小郎哥哎,建立新国家。”

  红军指战员在这飘扬着歌声的篝火旁背靠背,在寒风凉雨中帐天席地枕刀枪,就地而坐,渐渐入睡,可也有战士睡下后再也起不来的。

  深夜,忽明忽暗的篝火,难以赶走逼人的寒气。每当黑夜过去,宿营地便留下了许多长眠在草丛野地的英灵。

  进入草地的第二天,再行25公里即到达草地高原上有名的分水岭。在这草地上,中部丘原隆起成天然分水界限,使其同时成为中国两大水系黄河和长江的发源地:岭北的水汇成白河、黑河,由南而北注入黄河;岭南的水汇成岷江、大渡河流向长江。天上落雨仅相隔数米的水,在这里竟然会因一阵风就把本属于黄河的水刮入长江。同一滴水落地后摔成两瓣,就会注定它们要经历不同的南、北中国万里征程,最终再汇集于海洋。

  毛泽东下马站立在这分水岭上,向南向北眺望,他的心情极为不平静:“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长江和黄河啊!土中涓涓细流终成大势,红军的铁流必将由此卷起巨浪。”

  这位名泽东字润之满身是“水”的湘潭人,率千军伫马巨河大江源头,摄饱了这泽润南北中国大地江河的活水精神。从此,红军一过草地,高原圣水即给了他们无穷无尽的智慧和力量,润滋中华,泽被东方。后人有《七律·源头赋》纪事:

  十万红军走大荒,南国不亮有北方。

  露洗征衣赐冰甲,风撕战袍云抚裳。

  虎啸深草隐金斑,龙吟源头闪奇光。

  磨刀万里蘸黄河,饮马何必非长江?

  草地行军,除自然条件极为恶劣外,吃饭更是大问题。四野茫茫,找不到粮食。野韭菜、野芹菜、草根、马鞍、皮带等,成了红军充饥的食物。沿途的水都含有毒汁,喝下去又吐又泻。烧水饮用,看着“开”了,可喝入嘴里却是温的。高原的气压总等不得“开水”在100℃沸腾,60℃多点就成了滚水。这里甚至连空气的供给也是吝啬的,稀薄的不让人吃饱,呼吸感到非常困难。

  红军在草地荒原上,燃篝火,喝雨水,食青稞、野菜、荒草。互相激励,相扶而行。

  进入草地后,徐向前的前敌指挥部随红30军行动。为了使后续部队减少伤病,胜利通过草地,徐向前命令开路的前卫部队沿途插上安全路标;要求各部队组织有经验的人挖野菜,摘野果,不认识的东西不要乱挖乱吃,伤病员必须带走,不准丢弃;牺牲的人就地掩埋,不许曝尸荒野;除必要的运输辎重的牲口外,其余的可以宰杀,供部队食用。并特别强调发扬革命乐观主义和团结友爱精神,用集体的力量克服困难,从绝境中求得生存和胜利。

  走在前面的部队断粮后可挖野菜吃,走在后面的部队则连野菜也找不到了。

  彭德怀率领红3军负责殿后,他眼见到战士们一个个因饥饿而昏倒在地,他把目光盯向了自己的坐骑大黑骡子。这匹自从江西就跟随彭德怀走向长征路的黑骡子,一路上又驮伤病员,又驮粮食和器材,每天它的背上都是堆得高高地像座小山似的。有时,彭德怀抚摸着黑骡子念叨着:“你太辛苦了,连一点料都没有。”说着,把自己的干粮分出一块,悄悄地塞进黑骡子的嘴里,深情地看着骡子吃完。

  现在,草地上断粮了,彭德怀决定杀坐骑解决燃眉之急,他把饲养员喊了来,问道:“总共还有几头牲口?”

  “连你的大黑骡子还有6头。”老饲养员不解地回答。

  “好,全部集中起来,杀掉吃肉!”彭德怀的话一出口就是命令,他说的又是如此果断。

  “什么,杀掉?你不出草地啦!”老饲养员着急了。几个警卫员听说后也急忙围拢过来,大声说:“军团长,大黑骡子可不能杀啊!”

  彭德怀深情地望着拴在不远处的大黑骡子,平静地对警卫员们说:“部队现在连野菜都吃不上了,只有杀牲口,赶快解决吃的,这样或许能有更多些人走出草地。”

  老饲养员掉着眼泪对彭德怀说:“可是你怎么走出草地?

  别的可以杀,大黑骡子一定要留下,它为革命立过功。”

  彭德怀拍着老饲养员的肩膀说:“你们能走,我也能走。雪山不是已经走过来了吗?草地又算得了什么!大黑骡子是为革命立了功,这次就让它最后立一次大功吧!”

  “还是把大黑骡子留下吧!”大家仍在请求。

  彭德怀有些不耐烦了,他大声对自己的警卫员命令道:

  “邱南辉,传我的命令,让方副官长负责杀骡子!”

  6匹牲口集中到了一起。老饲养员抱着大黑骡子的脖子在轻轻絮语:“大黑骡子呀,大黑骡子,委屈你了,你为革命立大功吧!”

  彭德怀背过脸去。

  枪声没有响,谁也不愿意开枪。

  10分钟过去了,没有人下得了那个狠心。6匹牲口都好像预感到什么,集体嘶叫了数声,又都默默地低下高昂的头。

  20分钟过去了,仍然没有听到枪声。

  “副官长,快开枪!你不向它们开枪,我就要向你开枪!”彭德怀怒喝,他背着脸,双手叉在腰间,跨步立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手提机枪的方副官长把大黑骡子向远处牵了牵,枪口对准6匹牲口,大家都闭上了眼睛。

  枪声响了。彭德怀转过身,缓缓摘下军帽,向着斜倒下的大黑骡子。

  这天晚上,草地篝火旁多了些生机。彭德怀推开警卫员端来的一碗肉汤,发火道:“我吃不下,端开!”

  漫漫征途,再也见不到大黑骡子的身影,它化入北进的滚滚铁流,融进了宣传鼓动员的竹板声,合奏出红军指战员行进步伐的节拍来:“身无御寒衣,肚内饥,晕倒了爬起来,跟上去,走到宿营地。”

  走进草地的第三天,全天行程仅有35公里,抵达后河。这里能寻见一些单株树,毛泽东所率领的中央机关人员总算在树下能避雨露宿。

  第四天,精疲力竭的毛泽东一行在离色既坝20公里的荒地上宿营。这一带附近没有树木可避雨露,但恰好这一夜无雨,大家只好分散选择一些干燥的高地,勉强地对付一夜。

  虽然饥饿与寒冷日夜威胁着每一个人,但人们并没有消沉,草地上的文娱生活仍是非常活跃。有人因吃野菜中毒肿了脸,自己戏称是“吃胖了”。大家拖着疲倦的身体,束紧腰带,仍边走边唱。有的哼起家乡小调,有的说起顺口溜,有的即兴高唱起自己刚编的歌曲:

  “牛皮本是好东西,哟嗨!

  吃多了就要胀肚皮,

  好东西,哟嗬嗨,胀肚皮!”

  实际上,有的牛皮放在嘴里,转来转去,根本就嚼不动,完全是精神安慰而已。

  当然,也有被迫吃得“讲究”的,想着法子把这硬牛皮吃下去。这办法就是:烤、煮、洗、切、炸。即把牛皮带放进火里去烧烤,烤酥了再用盆子加水煮,煮透后放进清水中冲洗干净,用刀子切成一段一段的。但这时的牛皮带还不容易咬动,大家想到了用从喇嘛庙中搜集来的蜡烛台内的蜡油炸。如此经过5道工序制作的牛皮带像麻花一样,又酥又脆。

  营养价值不知怎样,但果腹解馋还是能起到些作用的。

  周恩来进入草地后,他的病情减轻了些,他带领大家唱起这段时间他最爱唱的歌:

  “八月继续向前进,草地行军不怕冷。

  草地从来无人过,无坚不摧是红军。”

  倾盆大雨向草地上直灌,漆黑的夜晚,红军指战员们只好选择地势稍高一点的泥地或蹲或坐,紧靠在一起,忍着饥寒,苦等天亮。浑身湿透的叶剑英和程世才坐在一块石头上,默看着几位战士在雨水中因为再也忍受不住饥寒,就地倒下去,再也起不来,心情非常沉重。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高昂的《国际歌》声在草地雨夜中响起,是叶剑英的男中音。接着,周围响起一片强劲的歌声。

  一夜寒风过,有些生命已经衰竭到极点的红军战士终于没有捱到天明,永远闭上了眼睛。清晨的潮湿空气中,叶剑英带领大家埋葬了战友的尸体,肃立在坟前默哀,举手宣誓:“我们活下来的人,要想着牺牲的同志。我们一定要走出草地,争取北上的胜利。”

  李维汉回忆草地征途,说道:“我是在中央纵队的后面做后卫工作。行军路上战士牺牲很多,牺牲了就扒些泥盖起来,做个坟堆以资纪念。我看见一条毯子盖着几个战士,怕他们掉队,就赶快下马,揭开毯子想喊他们起来一起走,仔细一看,4个同志已停止了呼吸。我还看见前面有一位战士,身子左右摇晃倒在水里,我赶快过去扶他,可是已经死了。我们的红军战士为了革命事业就是这样斗争到最后一口气的!”

  一天傍晚,往日生龙活虎般的陈赓掉队了。他拖着软弱无力的伤腿,在泥泞中艰难地迈进。他几次试图骑到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瘦马背上去,可都没有成功,因为他的腿刚搭上去,那马也随着倒下来。

  马负疚似地望着陈赓,眼中闪着光亮的东西,它哭了,似乎在说:“真是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陈赓不得不把行李搭在马背上,牵马而行,在寒冷和饥饿中坚持着。突然,陈赓看到前面有一个步伐更慢的小红军战士在吃力地走着。

  陈赓紧走了几步,赶了上来,招呼着。他判断着这个小红军的年龄最大不过12岁。

  “小鬼,你骑我的马走一会吧。它驮不动我,驮你绝对没有事。”陈赓见小红军的破草鞋里的那双脚丫被冻得红肿,心疼地说。

  “老同志,我的体力可比你强多了,你先走吧。”小红军抬起圆圆的脸盘,用一双大眼睛望着陈赓,有点翘的鼻子却在喘息着。

  “上去,骑一段再说。”陈赓看着小红军那稚嫩的身体,再次劝说。

  “你要我跟你的马比赛啊?那就比一比吧!”小红军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口的四川语音,并作出了要准备赛跑的姿态。

  “好,好。我的马比不过你。那我们就一起走吧。”

  “你先走,我还要等我的同伴呢!”

  小红军的倔强,使陈赓越加感到自己心灵的震憾,这么幼小的年龄本不应承受这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磨难。

  “你把这个吃了吧!”陈赓从身上取出一小包青稞面递到小红军面前。

  “我不要。你看我的干粮袋还满着呢,比你的还多。”小红军拍着身上的干粮袋,说什么也不接受陈赓的帮助。

  陈赓看了看小红军身上那的确胀鼓鼓的干粮袋,满意地点了点头,只好迈开大步赶路。

  草地上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马蹄声踩在泥凼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在陈赓的耳边轰响。

  在这荒原上,没有一点人的气息,使行走在这里的人突然仿佛发现自己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在走向莫测的冥冥宇宙空间,心中会出现无限的空虚,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恐惧。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在于其群居性和社会性,而在这莽野中缺少的正是人。

  陈赓暗自下决心,在天黑之前一定要赶上部队。

  “这个小鬼还真行!有股革命到底的劲头。”陈赓边走边想起刚才的一幕,露出满意地微笑:“他还会剩有那么多干粮?”

  走出几里路的陈赓突然思索道:“不对呀,我受骗了!这个小鬼哪会来那么多干粮?”

  陈赓急忙掉转马头,原路返回。就在1个多小时前他和小红军谈话的地方,小红军仍在原地没动,他的身子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小鬼,小鬼,你醒醒!”陈赓喊叫着,把小红军抱上了马背。

  陈赓触摸到了小红军的干粮袋,仔细一看,袋子里根本没有粮食,装的竟然是野草和一块烧得发黑的牛膝骨,几排清晰的小牙印说明这是小红军多次啃嚼的食物。

  “小鬼!你醒醒!”陈赓摇晃着马背上的小红军,可是小红军没有一丝声响。

  陈赓让小红军平躺在地上,给他喂水。水顺着小红军的嘴角流出来。小红军停止了呼吸。

  小红军的身体在陈赓的怀中由软渐硬,陈赓的心骤然被撕裂一样,他对着茫茫草地嚎啕大哭,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陈赓呀,陈赓,你这个大笨蛋!你怎么瞎了眼,没看出这个小兄弟已是生命垂危呢?你呀你!”

  从此后,陈赓每逢提起长征路上这令人心酸的一幕,都是泪流满面,觉得对不起这个小红军战士。

  在红1军军部驻地附近,微微晨曦中,部队又上路了。

  负责收容掉队人员的胡参谋长跑到张团长面前,声音很低:“团长,昨晚,一营有1个班全部牺牲了。”

  “怎么搞的?”

  “他们背靠背坐在草地上露营,刚才部队起来准备开饭时,连长见他们没来,就扯着嗓子喊,他们也不答应。走过去一看,原来他们一个个像熟睡似的,已经停止了呼吸。”

  “走,咱们去看看这些同志们!”团长悲痛地说。

  胡参谋长伸手拦住张团长,嘴唇在颤抖:“我已经通知部队把牺牲的同志就地掩埋了。”

  “每个同志的坟前能作上个标记吗?最好把他们的姓名、籍贯和所在单位都写上。”张团长说。

  “连队把这些同志的军帽都放上了。他们还采来鲜花……至于其它的标记,这草地也实在是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一块石头,连一棵树都没有。”

  “把他们的拐棍立在坟前吧,上面刻上他们的名字。走,我们一起去做这件事。”张团长感到只有这样做了,他的心才能安宁些。

  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大家的眼睛盯着拐棍上的一个个名字,有人在抽泣。连队的老炊事员对着新坟黄土高喊:“同志们哪,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吧。我们谁也忘不了你们,连队开饭时我会喊你们的名字,等革命胜利了,再来看望你们!”

  草地上的土堆坟头使毛泽东潸然泪下。针对部队存在的问题,他向各军发出命令:“注意就地掩埋好亡故的烈士,绝对不许曝尸荒野。否则,对政治影响和行军、卫生都不利。”但是,草地沿途仍有不少因病亡故的红军指战员,没有得到及时入土安葬。活人都顾不上命了,怎能再照顾死了的?

  后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部长的姬鹏飞在长征中是位医护干部,他回忆道:“过草地比爬雪山损失的人还要多。每天早晨,我们不得不清点一下人数,看看还剩下多少人。很多人到达草地前身体本来就已经很虚弱,几乎要病倒了。有的因此倒在泥浆里再也爬不起来。我们发现有些人并没有死,他们的眼睛还睁着,可是他们爬不起来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扶起来,可他们又瘫倒在沼泽地里,默默地死去……”

  过草地后,红1军政委聂荣臻的心情非常沉重,他知道有许多战友被那一个个草丛泥潭吞噬,他电告紧跟其后的红3军军长彭德怀、政委李富春,把红1军沿途经过的情形和后续部队应该注意的事项、经验教训等告诉他们,并请他们再转告后面的周恩来所率领的梯队,说道:“1军此次因衣服太缺和一部分同志身体过弱,以致连日牺牲者约百人。经过我们目睹者均负责掩埋,在后面未掩埋的一定还有。你们出动时,请派一部携带工具前行,沿途负责掩埋。”

  10天后,聂荣臻得到周恩来的电报,称:“据3军收容及沿途掩埋烈士尸体统计,1军掉队落伍与牺牲的在400人以上。你们要特别注意改善给养,恢复体力。”并附注:有些牺牲了的红军指战员的遗体被老鹰啄开了肚子……

  聂荣臻落泪了。平时遇事从不动容的林彪捏着电报一角,也背过脸去,泪水泉涌。

  部队严重减员,红2师第6团由于减员太多,出草地后改编为红5团第2营。

  第五天,红军终于走出草地,战胜了草地,到达班佑。沉睡了千万年来的草地由于红军的横跨,结束了它自古以来没有大军通过的历史。

  许多红军指战员在血与火的作战中英勇冲锋陷阵,没有倒下,却在缺粮少药、高原缺氧的艰苦环境中痛苦地离开部队,长眠在草地上。

  野地荒草岁岁枯荣有期,而红军草地岁月是史册中永不褪色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