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头(1)



  不是冤家不聚头:黛玉忙着对宝玉生气,试探他的真心;宝玉忙着对黛玉赔罪,表示他的在乎——这么几来几往,宝玉已经忙不可支,偏偏两人之间,可以拿来吵嘴的事端层出不穷。
  这天,元春打发夏太监出宫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到清虚观,打三天的“平安醮”,为家人祈福,唱戏供奉,要贾珍带领着贾姓子孙跪拜礼佛。又要太监将送给众姐妹的端午节礼物,一并带了出来。袭人代宝玉收了两柄宫扇、二串红麝香珠、二端凤尾罗、一领芙蓉簟。宝玉见了新的玩意儿,喜不自胜,又不知黛玉有没有,问袭人:“别人可都收到一样的东西?”
  心细如发的袭人,早将各人收到的东西打听得一清二楚,说:“老太太多了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老爷、太太、姨太太,各多了一个香玉如意,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其他姐妹们,只有宫扇和香珠,其他都没有。”
  宝玉心下狐疑,问:“怎么我和林姑娘的不一样?是不是给错了?”
  “条子里写得一清二楚,怎么会错?”
  袭人倒是猜着了贾妃的意思,只是不想多话,只叫他第二天别忘了入宫谢恩。宝玉心想,他有,黛玉没有,说不过去,忙拿了黛玉没有的东西,要紫鹃送到黛玉跟前给她选。正洗脸时,紫鹃将东西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说:“姑娘自己也有,二爷留着吧。”
  宝玉正准备往贾母那边请安,黛玉却进了他房里来。宝玉连忙迎上去,笑问:“妹妹,你为什么不要我的东西?”黛玉笑也不笑,道:“我没福气消受!比不上宝姑娘戴金佩玉的,我们只不过是个草木般的人儿!担待不起!”
  原来他的多此一举反而惹起黛玉的多心。论亲,宝钗没有她和贾家亲,为什么贾元春偏要送宝钗和宝玉一样的东西?这其中必有文章,她这么样的人,哪里不猜疑?宝玉愣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可是从未往深一层想。这回听黛玉这么说,怕她多心,急忙起誓道:“我心里若有什么金哪玉啊的念头,一定天诛地灭!”
  黛玉看他忽然起这么重的誓,反觉不是,忙分辩道:“没事你又起什么誓呢?谁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
  宝玉接口说:“我的心事也很难对你说清楚,不过,你要记着,我心里除了老太太和我爹娘外,第四个人,就是妹妹,再下来,便没有了。”
  黛玉一听,心又宽了,但嘴里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妹妹在,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那是你多心,我可不是这种人。”正说着,见宝钗远远地从另一边走来,两人便闭口不说话;宝钗知道他们两人又在说悄悄话,只装作没看见他们。
  宝钗到贾母这边请安,看见宝玉也在这里,这才跟宝玉打了第一声招呼。忽听宝玉对她说:“宝姐姐,让我瞧瞧你手上的香珠串儿。”
  宝钗生得肌肤丰腴,一时竟褪不下来,偏偏宝玉又眼睁睁地瞧着她的臂膀,使她更急了。宝玉看着她雪白的手臂,心想:“这个膀子如果是长在林姑娘身上,将来或许还可以摸它一摸,长在她身上,我就没福气了。”当下看得两眼发直;顺着她的手,再看到她脸上,只见她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有一种妩媚风韵,不知不觉就看呆了。宝钗把香串褪下来给他,他竟忘了接过去。
  这一幕情景,全给站在门槛那边的黛玉看在眼里。黛玉正咬着绢子笑呢。
  宝钗听到笑声,回过头:“你禁不起风吹,为什么偏偏要站在风口里?”
  黛玉笑说:“我刚从房里走到这边,只听到天上传来一阵叫声,探头一瞧,原来是只呆雁!”
  宝钗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那雁在哪里?我也要瞧瞧!”
  黛玉说:“可惜,我刚出来,他就‘呱啦’一声飞走了。”嘴里说着,顺手把绢子一甩,掷向宝玉的脸上。宝玉没注意她有这一招,猛然发出‘唉呀’一声叫。
  “怎么了?”宝玉这才从绮想中回过神来。黛玉冷笑道:“对不住,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就比给她看,竟打到你脸上!”宝玉又是一阵哑口无言,只怕黛玉又生起气来,自己挨这么一下,倒是没关系。
  “大家到清虚观看戏不?”
  解围的是快步走进来的凤姐。说是贾母要亲自到清虚观拈香,要家里的小姐丫头们一律同行。到五月初一这一天,家里人都乘车前往清虚观,珠轿如云,黑压压地占了一路。丫头们很少出门,一出了大门,便如出了笼的鸟儿,吱吱喳喳,好不热闹。害荣府的管家周瑞老婆好不忙碌,走过来,走过去,要丫头们别吵:“姑娘们,这是街上,别叫人看笑话!”
  到了清虚观门口,钟鼓齐鸣,法师执香披衣,率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凤姐正要上前搀扶贾母时,冷不防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撞了她满怀。凤姐扬手一个巴掌打过去,那小道士跌了个筋斗。凤姐气急败坏,大叫:“小野杂种,往哪里跑?”喊得小道士心慌,只想逃命,但凤姐率领下的众婆娘一听凤姐动气,早把他围得密不透风,喝道:“打,打,打……”小道士如入阎王殿,腿都软了,跪在地上直磕响头。
  贾母听见喧嚷,问什么事,忙要人把那可怜的小东西叫到跟前,说:“小门小户里的孩子,也是人家父母疼大的,哪里见过这么多人的场面,若把他吓坏了,可就罪过。”
  贾珍拉了孩子到贾母跟前,那孩子只知跪在地下乱颤。贾母令贾珍拉他起来,叫他不要怕,问他什么,他却还是吓得答不出来。贾母念了声阿弥陀佛,要贾珍带出去,给小道士一些钱买果子吃。
  清虚观住持张道士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这皇亲国戚的祈福盛事,岂可怠慢?他笑盈盈地向贾母问安:“无量寿佛!老祖宗身体可康泰?这么久没向您府上请安,您的气色可是越来越好了!”
  贾母要宝玉向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也抱住了宝玉,问好,说:“哥儿长得越来越有福气了!”
  “他外头好,里头弱。”贾母说道,“都是他父亲逼他念书,把他的身子逼坏了。”
  “我在好几个地方看过哥儿为人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不得了呢。”又叹息道,“我看哥儿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止,怎么跟当初国公爷一个样儿。”
  忽而听人说起自己的丈夫,贾母忍不住涕泪满腮,哽咽道:“正是!我养的这些儿子、孙子,只有玉儿还像他爷爷!”
  张道士在众人面前,将荣国公年轻时的英姿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说:“国公爷英年早逝,恐怕连大老爷、二老爷都不记得国公爷当年的模样儿!”接着,又将宝玉端详了一遍,笑道,“哥儿年纪也不小了,我记得前不久曾在一个人家里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生得好模样儿,又冰雪聪明,根基家当也配得过你们家,不知老太太是否有意为哥儿说亲?”
  贾母婉转回绝:“只要是模样好,性格好,哪管她家当根基如何?只不过,上回有个和尚到家里来帮这孩子看相,说他命中不该早娶,等大一点儿再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