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学”指谬(4)



  刘心武很推崇脂砚斋的批语,经常拿来作为自己的根据。甲戌本第十三回有一条著名的批语: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甲戌本影印本第十三回)刘心武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语恭敬奉行,但对秦可卿临死托梦给王熙凤所讲的话,却完全是不同的态度。秦可卿那些话,也不过是些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之类的常识,脂砚斋也分明“感服”她的话。但刘心武却并不“感服”,而是大加讥讽: “一个养生堂里的弃婴,一个长在小小营缮郎家中的女孩,耳濡目染的恐怕净是‘东拼西凑’借钱过日子的生活情状,又哪来的这种‘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的经验教训之谈?”“她若说些比如悔淫惭浪、劝人改邪归正的话,倒差不多”(《红楼望月》第41页)。这便是典型的为我所用的态度。为了把秦可卿“探佚”——应当说是“索隐”成为皇室血统的“弘皙的妹妹”,他既漠然于《红楼梦》固有的观念,也不断因误读而曲解原义。
  然而《红楼梦》所呈现的秦可卿,是宁国府的长孙媳妇,管家“奶奶”,对应于荣国府那边的王熙凤。王熙凤对她十分关心,两人关系极好。尽管王熙凤是个极高明的势利鬼子,但她对秦可卿却是一片真情和热心。尽管秦可卿是从养生堂抱来的,但嫁到宁国府后,可以通过学习获得大家庭生活所需的知识——其实也不过是管理家务的生活常识,拓展胸怀,以与自己所处的生活条件、地位、职责相适应。小说写得很分明,她在这方面是成功的。贾母素知她“是个极妥当的人”,尤氏夸她“为人行事”,亲戚、长辈无不喜欢,也果然为贾府众人所喜欢。张友士为其诊病后也说: “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第十回)。虽然这“心性高强聪明不过”实是她的致病之由,但也是她成功的个人条件。《红楼梦》按自己的观念对她的描写和评价,从各种人物的视角表现出来,互相呼应,浑然自洽。
  作为小说人物,《红楼梦》赋予秦可卿富于个性的角色定位,以便达到其整体意图,而不是刘心武的意图。只不过刘心武以“家庭背景”和“血统”决定论的观念为前提,不能理解、领悟、接受《红楼梦》内涵的与他相反的观念,而自以为是地误读原文、曲解原义罢了。“秦学”之所以自以为是从文本研究出发,而其实是曲解文本的产物,原因便出于刘心武的自以为是的观念前提,又未能“虚心”地解读、领悟《红楼梦》固有的观念,而并非出于《红楼梦》原文方面的问题。这当然仅指有关秦可卿的部分而言。
  自然,这只是我的一孔之见,也许不久就会证实是我错了。“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尚祈刘先生和方家不吝赐教,以使我获得改过自新的机会和教益。《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典范之作,早已进入国民高等教育体系,甚至列入中学生的课外读本,成为国民古典文学修养的公共资源。对它的解读本身便体现了古典文学乃至一般文学的修养和理解力。通过正常的学术讨论和交流,以期对这部名著获得准确的理解,我想,未始不是一件文化上的公益之事,故不揣简陋写此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