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学”指谬(1)



  王学钧
  一、 问题所在
  2005年,刘心武先生的“秦学”很热闹,既出版了“秦学”集成之书《红楼望月——从秦可卿解〈红楼梦〉》(书海出版社2005年4月版,以下简称《红楼望月》),又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连续演讲,讲稿集成一本与《红楼望月》意思一样的《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东方出版社2005年8月版)。刘先生很自信,“立志要把‘秦学’研究推进到底”(《红楼望月》第2页),也很自负地号召“普通的读者”,如果以他所说的“谜底”为前提,就能“把原来读不通的地方都读通”(《红楼望月》第46页)。假如刘先生自己能“读通”《红楼梦》,而来指导“普通的读者”,未始不是一大功德。我们现在虽无从知道“秦学”“推进到底”时将是什么样子,但据目前的情形,非常遗憾,有一个立论前提的问题有待指出。——请恕我直言,“秦学”其实是从家庭背景和血统决定论观念出发,曲解文本的产物。这样说,绝无学术以外的含义。现在不妨将具体的分析写出来,向刘先生和大家求教。这也如刘先生所说,“庶几可以排除若干误会”(《红楼望月》第58页)。所用版本,也是刘先生依据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为明白而省篇幅,下文直呼其名,并无不恭之意。
  二、 尤氏的诉说和刘心武的反诘
  在《红楼梦》中,应宝玉之邀(第五回),秦可卿将弟弟秦钟引见给宝玉。第七回,秦钟出场,来到宁国府。小说写他“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王熙凤一见到他,便油然笑道: “比下去了!”凸现秦钟之美超过宝玉。王熙凤“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她将秦钟当作“孩子”而非常喜爱。殊不料,宝玉、秦钟这两个“孩子”却一见钟情。面对秦钟,宝玉“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秦钟的心理反应更加强烈,恨“不能与他耳鬓交接”。于是,“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第七回)。从此,两人互为男色动心,引发淫欲——古代称为男风,今日称为同性恋。之后,二人又同进贾府的家塾读书,因秦钟又欲勾搭同学香怜,引发金荣出于同性恋的争风吃醋而大闹家塾(第九回)。家塾丑闻引起金荣的姑母璜大奶奶气愤,到宁国府找秦钟的姐姐秦可卿评理,却遇上尤氏(第十回)。
  []尤氏此时正因秦可卿患病而十分焦虑,心如针扎,没等璜大奶奶说明来意,便向她诉说秦可卿的病情,结果使璜大奶奶打消了来意。尤氏的诉说含有四个互为因果的要点:
  一是秦可卿患了疑难病症。“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且已“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
  二是家塾丑闻的刺激,使秦可卿病情加重。“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将家塾丑闻告诉姐姐,说“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
  三是秦可卿的性格特点为其致病之因。“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尤氏特别强调,基于秦可卿这种执著而郁结的“秉性”,秦钟的刺激正如雪上加霜,使她“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顺便说一下,从此秦可卿便日渐消瘦,难以进食,直到形销骨立,“脸上身上的肉都全瘦干了”(第十回)。
  四是尤氏的忧虑。尤氏既说明了秦可卿病情严重的内因外缘,也最早以婆婆的身份和深切的焦虑,既十分珍惜秦可卿,又忧虑其即将死亡。因而她警告贾蓉,好好照料媳妇,否则“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第十回)
  这意思本已清楚,但刘心武却这样反诘道:
  这话听着总让人觉得生疑。秦可卿就是模样、性情再好,那小小营缮郎的家庭背景,育婴堂抱养的卑贱血统,怎么会就达到“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的高不可攀的程度呢?就在《红楼梦》一书中,我们便看到了许多模样儿、性情儿都相当不错的贵族女子,只要辈分合适,都不难选出与贾蓉等公子匹配;怎么一个秦氏有病,尤氏便“焦得了不得”,“心里倒像针扎似的”。她除了在为一个儿媳妇的健康担忧外,究竟心里头还在为一种与秦氏性命相关联的什么东西在焦虑?(《红楼望月》第48页)
  可见,尤氏意在此而不在彼,刘心武意在彼而不在此。“秦学”与《红楼梦》内涵的观念、指谓南辕北辙。
  这一反诘其实便潜含着“秦学”的观念前提和出发点,而无论刘心武是否意识到这一点。按刘心武的推测: “第八回关于秦可卿是小官吏从养生堂抱养的野婴的‘交代’,显然是曹雪芹听从脂砚斋建议而打的一个‘补丁’。很可能,秦可卿原型是废太子的女儿,弘皙的一个妹妹,为避祸才匿养于曹家的。”(《红楼望月》第15页)刘心武虽然自称“秦学”属于“探佚”或“原型”研究,其实不同于一般的“探佚”。一般的“探佚”首先需要寻找可靠的史料,将之与小说文本的描写和涵义进行相似性分析、互证,找出其中必然的关联,以作出推断。但“弘皙的妹妹”是否实有其人,有何记载或有何事迹可寻,连刘心武自己也没有进行任何查考,且不必说她与秦可卿有何相似性了。但刘心武已将她作为“谜底”——秦可卿的原型,来解读《红楼梦》。其解读势必得扭捏原文以指向他预设的“谜底”,硬向“弘皙的妹妹”方向扯——无论其自觉还是不自觉。这其实不是“探佚”,而是“索隐”的通病。其惯用的方法是把“可能”直接当作事实。不过这并非问题的关键。
  问题的关键是“秦学”的解读——对尤氏的诉说的含义的理解。这也是最起码的语文理解问题,可以作为学术问题探讨的。然而不幸,刘心武的反诘所潜含的前提观念与《红楼梦》固有的观念完全相反,暴露出“秦学”的学术性十分稀薄。但为尊重刘心武的自信和自负,我还是把它作为严肃的学术问题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