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详红楼梦--改写与遗稿(之三)



  要答复这问题,先要看一看一个类似的例子。第七十二回贾琏向鸳鸯借当,想把贾母用不着的金银器偷着运一箱子运出来,暂押千数两银子。这是中秋节前的事,提起八月初贾母做寿用了几千银子,所以青黄不接。但是第五十三回贾蓉已经告诉珍:
  “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提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个法子来,使人知道,就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
  第五十三,五下四回写过年,到第六十九回回末又是年底,第七十二回下年中秋节前,距第五十三回不止一年半。是否凤姐一两年前已经跟鸳鸯商量过,此刻再由贾琏出面恳求?既是急用,决不会耽搁这么久。
  借当后凤姐与旺儿媳妇谈到家中入不敷出:“若不是我千凑万挪,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老太太了。”难道是撇清,否认借当是她出的主意?那也不必跟她自的心腹仆妇说这话。显然借当的打算来自贾琏那方面,也许是外面管事的替他想的办法。凤姐是当天才听见的。
  再看贾琏向鸳鸯开口后,鸳鸯的反应: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
  她也是第一次听见这话。贾蓉怎能么会一两年前就听见凤姐跟她商议借当?
  贾琏正与鸳鸯谈话,贾母处来人把鸳鸯叫了去。
  贾琏见他去了,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早已醒了,听他合鸳鸯借当,自已为便答话,只躺在炕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了?”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去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合他一说,就十分成了。”
  第七回写刘姥姥去后的这一天。“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回了几见事。“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曾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这是她们每天的例行公事,晨昏定省,傍晚到贾母王夫人处去过以后,各自回房,姊妹们跟着王夫人吃过了晚饭了宝黛是跟贾母吃凤姐在自已房里吃饭,所以晚饭后是个机密的议事时间。贾母安歇后,鸳鸯也得空过来。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的官司,“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了。”
  第六回凤姐接见刘姥姥的时候,贾蓉来借玻璃炕屏,去了又被凤姐叫了回来:
  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示下。那凤姐只管漫漫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再来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贾蓉是东府的联络员,因此有机会听见凤姐与鸳鸯商议借当。显然那是贾琏向鸳鸯提出要求的同日晚间,因为贾琏托凤姐晚上再跟鸳鸯说,虽然凤姐拿矫,结果他答应她抽个头。
  本来先有借当,然后贾蓉才告诉他父亲,应当也在中秋节前。第七十五回上半回写宁府因在服中,提前一天过节,尽有机会插入父子谈话。大概后来改写第五十三回,触机将这段对话安插在那一场:年底庄头乌进孝送钱粮来,报了荒,贾珍抱怨说他这里还可以将就过着,“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事,……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乌进孝认为“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笑他们乡下人不懂事。“贾蓉又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等等。
  此处插入借当,再妥帖也没有,因为在说笑话的气氛中闲闲道出。珍不信,认为凤姐弄鬼装穷,借此好裁掉某项费用。本来借当在前,读者明知实有其事,他们自已人倒不信,可见醉生梦死,而且紧接着夜宴闻祠堂鬼叹。但是珍蓉父子谈话移前,读者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事了。听贾珍说得入情入理,他又是个深知凤姐的人。正在花团锦簇的办年事,忽然插入刺耳惊心的一笔七十回后写贫穷的先声便又轻轻的抹去了。等到看到第七十二回借当,只记得早就有过这话,贾蓉告诉过他父亲。贾珍不信,不过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比原来的讽刺浑原厚,更有真实感。虽然前后颠倒,反而错的别有风味,也许因此作者批者读者都没有发现这漏洞。
  红玉的梦同是次序颠倒,应当是她先看见贾芸手里的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才梦见他告诉她是他拾了去。这是因为一七六○本添上红玉贾芸恋爱后,隔了一两年,脂砚已故,才又补加了两段写红玉内心,忽略了她还没看见贾芸拿着手帕。 同时又误删她哥哥的职务,以及她昨天到那书房去是去找他,忘了这是解释她叫的一声“哥哥”。
  此回的漏洞还不止这些。贾芸初见红玉那天,送了冰片麝香给凤姐。红玉叫他明天再来找宝玉,次日他来了,遇见凤姐乘车出去,叫住了他:
  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
  于是她派他在园内监工,“后儿就进去种花”。他当天领了银子,次日一早出西门到花匠家里去买树。
  他与红玉初会的次日晚间,红玉告诉宝玉贾芸昨天来找他,她知道他没空,叫贾芸今天再来,想不到他又到北静王府去了一天。随即有老嬷嬷来传来话,凤姐吩咐明天小心不要乱晾衣裙,有人带花匠进来种树。其实翌日贾芸还在买树,中间跳掉了一天。这种与改写无关的漏洞,根本不值得一提。
  庚本第二十七回脂砚骂红玉“奸邪婢”,畸笏在旁解释:“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葛亮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说得不够清楚,所以稍后编甲戌本第二十五回至二十八回的时候又在此回添上一则回末总评:“凤姐用小红,可知睛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上一回脂砚批红玉佳蕙的谈话:“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畸笏知道脂砚再看下去就会发现他的错误,就急于代红玉辩护,在旁批道:“狱神庙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这条批与红玉佳蕙的谈话内容毫不相干,当然是为脂砚这条批而发。
  当时脂砚与作者早已相继病殁。写狱神庙回在一七五九年冬脂砚批书后,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前。脂砚以为跟了凤姐去就结束了红玉的故事,竟没想到前面费了那么些笔墨在贾芸红玉的恋史上,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这章法也太奇怪了。
  畸笏所说的“抄没狱神庙诸事”,应加标点为“抄没,狱神庙诸事”。赵冈先生认为“狱神庙不是家庙,不可能随贾家宅第同被藉没。再说,即令是家庙,按例是不被抄没的,此点在可卿给凤姐的托梦中已言明。显然没有‘抄没’狱神庙的事。脂批中的‘抄没’两字,应是‘抄清’两字被抄手误写。其意等于‘誊清’。也就是该脂批意思是:‘此系未见到狱神庙诸回的誊清文稿,故有是批。’认为宝玉入狱,红玉茜雪探监,则更是不合理。宝玉没有理由入狱,而丫头探监尤其细胞难以相信。”(见“红楼梦新探”第二五五页。)
  从前的寺观兼营高级旅店,例如书中的水月庵。祀奉狱神的应在监狱场院内,不适于作临时官邸或“下处”,用作特殊性质的临时收容所却有种种便利。
  续书写抄家,荣府只是抄长房贾赦贾琏父子的住屋,因此叫女眷回避,一阵翻箱倒笼,登记多少张多少件,就“复旨去了”。贾赦的房舍上了锁,丫头婆子们锁在几间屋内。东府则是将女眷圈在一间空屋内——没上锁,因为她们不是财产。焦大口中的“那些不成材的狗男女”是奴仆,“都像猪狗是的拦起来了”,因为人多,几间屋里关不下,像牲畜一样用栏圈在户外,听候发落,充公发卖还是赏人。
  其实这样大的宅第,当天绝对抄不完。家属关在空房里,食宿也成问题,因为仆人都分别禁闭起来了。虽然这些人没有罪名,衙役只管抄检,不会送茶送水。因此狱神庙回内荣府查抄,宝玉与女眷等都被送到狱神庙,作为临时羁留所,并不是下狱。
  茜雪当初是怎样走的,书中没有关代。第十九回李嬷嬷吃了留给袭人的酥酪,与一丫头争吵起来。另一个丫头调解,说:“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
  李嬷嬷道:“你们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句下各本批注:“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
  那次在薛姨妈家,李嬷嬷扫兴,拦阻宝玉吃酒。他喝醉了回来,喝茶的时候问起早上沏的一碗枫露茶:
  “……我说过那茶要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斟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郎一声打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如今我又不吃奶了,白白养着祖宗似的,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原来袭人并未睡着,……遂连忙来解释劝阻。……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用愁没有好的来伏侍。”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
  ——第八回
  宝玉只要撵李嬷嬷,而且就连醉中也已经被袭人劝住了,酒醒后决不会再闹着要撵茜雪。显然是茜雪负气走的。——当然也没有这么容易,她要走就走。也许是她设法让她家里赎她出去,也许是要求宝玉打发她出去。
  醉酒那天晚上宝玉闹了一场就睡了。茜雪求去,应当在次日。但是“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接写秦钟回家,秦氏姊弟的来历,以及秦钟上学的事,下一回写入塾,茗烟闹学。再下面第十、十一回写秦氏病,第十三回秦氏死,第十四至十六回秦氏出殡,秦钟送殡,与智能发生关系,智能逃走,来找他,导致秦钟之死。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落成,元妃省亲,直到第十九回才再写到宝玉的丫头们。因此第十九、二十回接连两次提起茜雪之去,都是在李嬷嬷口中。
  要不是那句批语(“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读者的印象是宝玉酒醒后仍旧迁怒于茜雪,回贾母把她打发了出去,全用暗写;尽管这与宝玉的个性不合,给人一种模糊混乱的感觉。似乎不应当这样简略。醉酒一回后,虽然一连九回都没机会插入茜雪之去,内中第十、十一回是删天香楼后补写秦氏有病,一七六二下半年改写的。这两回内原有的薛蟠戏秦钟,贾琏因事出京都删了。因为添写秦氏病,又原有贾敬生辰凤姐遇贾瑞,背景一直在宁府,无法插入茜雪的事,所以茜雪之去也删了。
  第二十回李嬷嬷诉说“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庚本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日”误):‘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眷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狱神庙“茜雪红玉一大回”回目内想必有“狱神庙慰宝玉”。此回是一七六○至六二年间写的。当时如果知道茜雪走的不明不白,似乎无法写她“狱神庙慰宝玉”。这时候一定还没有删茜雪之去。换句话说,写狱神庙回的时候还没有删天香楼,没连带改写第十、十一回。这也是个旁证,可知删天香楼之晚,补加秦氏病更晚。
  茜雪只在第七、八两回出现。第七回宝玉听说宝钗病了,叫人去问候,茜雪答应去了。第六至八回来自早本,但是迟至一七五五年左右才定稿,在那时期回末都用一副诗联作结。第八回回目各本分歧,有一副从极早的早本保留下来的,“拦酒兴李奶母计恹,掷茶杯贾公子生嗔”,可见早就有了迁怒茜雪的事。
  此外还有第四十五回也提起茜雪: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和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儿,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
  第五回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头内有个漏删的“媚人”,与袭人麝月晴雯并列。似乎早本有“人”字排行的丫头:袭人媚人可人,大概都是宝玉房里的,是他代改的名字,否则丫头决不会叫这样的名字。可人只有此处一见,看来也是早本遗迹。但是彩霞是一七五四本才由彩云改彩霞,所以此段是一七五四本或一七五四年后改写过的,因此无法从而判断茜雪之去是否旧有的。
  如果早本迁怒茜雪一节还有下文,也是茜雪走了,然后在荣府势败后“慰宝玉”,“慰宝玉”也不会在狱神庙。在这阶段,狱神庙只是巧姐巧遇刘姥姥的场所——第四十二回刘姥姥替巧姐取名,靖本眉批内有:“……狱神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与千里。……”——卖巧姐应在凤姐死后。贾家获罪后凤姐还有个时期支撑门户——“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见第二十一回前总批。——此后贾母逝世,凤姐被休病故,荣府“子孙流散”。卖巧姐也许引起纠纷,巧姐被扣留在狱神庙作人证,类似甄英莲之被牵入葫芦案。
  因此八十回后的情节有两条路线,百回“红楼梦”的与改写抄家后的。不过后者独有的只有茜雪红玉狱神庙回与贾芸探庵。茜雪红玉那一回也可能是根据原有的茜雪“慰宝玉”改写扩充。凤姐不会在狱神庙,她与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犯官一同被拘捕了。改抄家后,荣府二老的罪名加重,但是凤姐的下场还是她个人的悲剧——被休弃。抄家抄没了她的私房钱,更彻底的毁了她,但是官司方面不会更严重,仍旧是间接被贾雨带累,与贾琏同是涉嫌替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
  第二十七回红玉去替凤姐传话回来报告,太复杂了李纨听不懂,“李氏道:‘嗳哟哟,……’”句旁甲戌本夹批:“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伏线。”下句是说红玉去伏侍凤姐,是使她以后在狱神庙能帮助宝玉。当然,凤姐处是全家神经中枢,总比在怡红院做粗活有施展的余地。红玉是林之孝之女,就是此处对白中提起的。为什么要改为林之孝之女?是否使她在抄家的时候更有机会帮助宝玉?
  曹頫抄家的时候,先奉召进京,雍正下令查抄家产,谕旨上有伊闻知织造官员易人后,说不定要暗遗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倘有差遗之人,着令(江南总督)范时绎严拿讯去的原因,不得怠忽。”继任江宁织造隋赫德的奏折中也提起“总督促范时绎已将曹頫家管事数人拿去,夹讯监禁。”当然书中不见得这样写,上夹棍刑讯这种惨酷的纪实正是需要避免的。但是赖大林之孝不免被拘押问话,做林之孝的女儿似乎沾不了什么便宜。不过女儿也许可以去探监,顺便探望狱神庙里主人的家属。
  改为林之孝之女,是否抬高红玉身份,使她能嫁给贾芸为妻?周瑞的女儿嫁了古董商人冷子兴。贾芸虽穷,是贾家族人,地位比冷子兴高。林之孝的地位比周瑞高,但还是不可能。贾芸的舅舅劝他“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是管事的人嬉和嬉和,弄个事儿管管”,庚本夹批:“可怜可叹,余竟为一哭。”管家正是林之孝。
  改为林之孝之女,其实更没希望了——林之孝一定反对红玉嫁给贾芸为妾。当然荣府势败后林之孝失去靠山,情形又不同了。但是红玉似应在抄没前嫁给贾芸,离开荣府,否则势必与其他的奴仆同被圈禁,失去自由。那就除非凤姐撮合——贾芸也是她赏识的人。贾芸为了派差使的事来见凤姐,也许被子凤姐看出他与红玉的神情,成全了他们。
  凤姐不见得这样宽容。这是最严重最犯忌的事。
  这都有是难免的推测,但是只要再想一想,返顾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害她挨秋纹碧痕一顿骂这一节内,晴雯还有母亲;第二十六回红玉佳蕙的谈话中,晴雯还仗着父母的势——“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二者都来自早本,一七六○本添写红玉与贾芸恋爱,伏下狱神庙回,改写这两节,一加贾芸连日来见的报告,一加借笔描花样,因而遇贾芸,但是这两场都与林之孝之女身份不合,显然还没改为林之孝的女儿。可见是直到第二十七回凤姐红玉的谈话中,方才触机改为林之孝之女,在后文情节上并不起作用。红玉向凤姐说:“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不但俏皮,也反映了这些管家娘子巴结凤姐,认这样年轻的干娘——这时代距金瓶梅中奴仆称主人为爹娘还不远——又使凤姐诧异林之孝夫妇生得出这样的女儿,无非极写凤姐激赏红玉。
  凤姐问红玉可愿意去伺候她,红玉回答:“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甲戌本夹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细味这条批语,只能是说宝玉在狱神庙向红玉表示歉意,他与凤姐一样识人,而不能用她;但是红玉告诉他她是自己愿意跟凤姐去历练历练,长些见识。
  如果红玉已经嫁了贾芸,不算侄媳也是侄儿房里人,宝玉就不便再提从前这些话。看来红玉还在凤姐房中。这小妮子神通广大,查抄期间竟能外出活动——可能由于凤姐带病下狱,设法获准送药急救——也不会绝对违法,如行贿。这是天子脚下,还不比外省,又是圣主,有是钦案。
  贾芸红玉并没在凤姐处重逢——难怪红玉自第二十八回一去影踪全无,除了清虚观打醮大点名点到她,只在第六十七回莺儿口中提起过一声,直到第八十回都没露面,要到狱神庙回才重新出现。一到凤姐处就此冷藏起来,分明只是遣开她,使人不能不想起宋淇在“论大观园”一文中指出的:像秦可卿就始终没机会入园——大观园还没造她已经死了;以及所引的第七十三回的批语:“大观园何等严肃清幽之地”。红玉一有了私情事,立即被放逐,不过作者爱才,让她走地堂皇,走得光鲜,此后在狱神庙又让她大献身手,捧足了她,唯有在大观园居留权上毫不通融。到底脂砚是曹雪芹的知己:“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畸笏纠正他,是只看表面。固然脂砚以宝玉自居,而比宝玉有独占性,火气太大了些,也是近代人把红玉贾芸与司棋潘又安的恋爱视为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所以不以为然。
  茜雪虽然不是被逐,是宝玉亏待过的唯一的一个丫头,红玉是被排挤出去的。偏偏是她们俩在患难中安慰他,帮助他,这种美人恩实在是难以消受,使人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满不是味。这一章的命意好到极点。
  茜雪红玉也像晴雯与金钏儿一样,是音乐上同一主题而曲调有变化。将两个平行的故事大胆的安排在一回内,想必有个性上的对照。宝玉发脾气的时候茜雪一句话都没有,事后却执意要走——在宝玉房里她小时候跟袭人麝月好,想必她们一定极力劝解——她似乎性恪比较“焖”,反应较慢,当然不像红玉是个人才。
  写抄没,却从这两个故事人身上着眼,有强烈的今昔之感,但是我们可以确定写抄家本身极简略,没有惊天动地的抄家的一幕。“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用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甲戌本“凡例”)写甄家抄家就根本没说出原因来。由于作者的家史,抄没是此书禁忌的中心,本来百般规避,终于为了故事的合理化,不得不添写藉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值书中歌颂的治世,不抄家还真一时穷不下来。但是自从一七五四本加上探春预言抄没,次年又补加秦氏托梦预言抄没,直到一七六○至六二上半年之间才写了狱神庙回,难产时间之长与选择的角度——从两个多少是被摒弃的丫头方面,侧写境遇的沧桑——显然经过慎重的考虑,仍旧是一贯的“写儿女之笔墨”,绝对不会有碍语或是暴露性的文字。
  前面引过畸笏一七六七年的一条批:“……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完全是旁观者的口吻,是说“花袭人有始有终”这一回他只看过一次,是作者生前定稿后着人誊清的时候,与茜雪红玉探狱神庙回等“五六稿”由作者出借,被人遗失了。看来也没再补抄一份,如果原稿还留着的话。曹雪芹逝世后四五年后,畸笏多少成这遗稿的负责人,因此声明这件事与他无干。
  “狱神庙慰宝玉”是一大回,所以这“五六稿”是五六回。内中应有贾芸“仗探庵”,因为贾芸一七六○本新添的人物,当时还没写到荣府败落后他怎样“有一番作为”。红玉虽然还没有嫁给贾芸,他们的故事有关连,探庵这一回该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写的。
  畸笏在一七六二年初夏将他新近的一条眉批移作回前总批(靖本第二十四回),加了一句:“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似乎是刚看了探庵回,而这一回还没有遗失。前面说过,“寺六稿”内的狱神庙回写在一七六二下半年删第十、十一回内茜雪之去以前,因为读者如果不知道茜雪是怎么走的,作者也无法写她重新出现“慰宝玉”。看来这“五六稿”就是在一七六二年初夏誊清,当时畸笏看了“花袭人有始有终”与其他的几回,随即出借,久假而不归,才知道遗失了。
  探庵是去救谁?
  第四十一回写妙玉的洁癖,靖本眉批错字太多,“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陈庆浩撰)只校出断断续续的两句:“……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劝惩……”贾家获罪后,妙玉当然回苏州去,路过瓜洲渡口,遇见歹人——上了黑船?还是从前迫害她的权贵?第六十三回邢岫烟告诉宝玉,妙玉在荣府寄居是求庇护:“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妙玉的仇家显然不是地头蛇之类,而是地位很高的新贵。书中人对当代政治表示不满,这是仅有的一次。“不合时宜”四字很大胆,因为曹家几代在悠长的康熙朝有宠,一到雍正手里就完了,另有一批新贵。
  太虚幻境第七曲词首句“气质美如兰”,甲戌本夹批:“妙卿实当得起。”下有:“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末句是说他们可以去嫖。她被卖入妓院。这是百回“红楼梦”里的情节。当然加抄家后也可能改写。探庵是否变相妓院的尼庵?但是贾芸邀请当地的泼皮倪二同去探庵,当然是在本地,不是江苏。
  书中的老尼都不是好人,水月庵的净虚之外,数十回后又有“水月庵的智通”。净虚的徒弟有智善智能。智通想必是好圆寂后接管的大徒弟。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听见芳官藕官蕊官要出家,“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好作活使唤。”(第七十七回)但是此回回目“美优伶斩情归水月”,显然是芳字的结局。芳官不会再在书中出现。
  书中一再预言惜春为尼。百回“红楼梦”里宁府覆亡,惜春出家是顺理成章的事。
  第二十回回前总批引:“有客题红楼梦一律”,批者认为作诗者“深知拟书底里”,当然诗中的“自相戕戮自张罗”是有所指。探春预言家,也说“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探春这一席疾话是一七五四本加抄家的时候添写的,比较大胆。在这之前,百回“红楼梦”中只用甄家抄家来影射曹家。但是如果曹頫抄家是有曹家自已人从中陷害,书中绝对不会敢影射这件事,因为反映在雍正帝身上,显得他听信小人。书名"红楼梦"时期,题诗所说的自相残杀.也只能改头换面改为贾环争夺世职。
  书中深贬东府,但百回"红楼梦"中宁府获罪惨重,对荣府除了带累,当然并没有加害。自一七五四本起,改荣府罪重,第七十五回一七五六年定稿誊清时新添了一条批注,解释回,内大体原封不动的百回“红楼梦”原文,宁府家宴,祠堂鬼魂夜叹:“未写荣府庆中秋,却先写宁府开夜宴.未写荣府数尽,先写宁府异道(兆).盖宁乃家宅,凡有关于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此,岂无得而警乎?几(凡)人先人虽远,然气远(息)相关,必有之利(理)也,非宁府之祖独有感应也。”从未句看来。显然荣府抄没的时候宁府也倒了。改抄家后荣国公世职必革去,贾环无爵可争,也仍旧没改东府来自相残杀。
  两府齐倒,惜春为尼更理由充足了。她不像妙玉宦官家小姐带发修行,自然被优遇。再碰上书中典型和老尼,被奴役外还要“缁衣乞食”——第二十二回惜春制灯谜批语——抛头露面。有人打听出她的来历,对她发生好奇心,买通老尼,那就需要贾芸倪二探庵打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