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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红楼梦》续作与原作的落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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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枕头(古人枕头两端是方形的,共有八角)、兽头(塑在屋檐角上的两角怪兽,名螭吻好望,俗称兽头)拉在一起,称作“大哥”“二哥”,有八个角还用“只”字,兽既真长着两角而蹲在房屋上,制谜就不该直说。凡此种种,都说明“不通”。故脂评说:“可发一笑,真环哥之谜。诸卿勿笑,难为了作者摹拟。”即此也可看出雪芹文笔之诙谐风趣。
贾宝玉同情香菱遭妒妇夏金桂的虐待,向卖假的江湖郎中王一贴打听,“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有一段精彩的描写说:
“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问:“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
多么风趣!再如所谓能解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的“冷香丸”(其实“热毒”“冷香”都是在隐喻人的品格),要用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等四季花蕊,加雨水日的雨、白露日的露、霜降日的霜、小雪日的雪拌和,分量都是十二之数。很显然,这是中医药行家编造的趣话,若以为真有这样的海上方,便傻了。还有贾瑞因妄动风月之情,落入凤姐毒设的相思局而得病,书中说他“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就像老中医言谈,说得何等风趣!诸如此类,都只诙谐谈笑,从不炫耀自己的医药知识,却又字字句句不背医理。这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
续书的作者不懂得这一点,每写一张方子,必一本正经地去抄医书,有何趣味。
作为出色的艺术形象,凤姐受到读者特殊的喜爱,读《红楼梦》的人,每当凤姐出场,往往精神为之一振,这是为什么?我想,凤姐总能说出极其机敏生动而有其鲜明个性特点的话来,也许是最重要的原因。“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明义《题红楼梦》诗)她敢大说大笑,调侃贾母,甚至拿贾母额头上的伤疤来开玩笑,毫无小家子媳妇不敢言笑的拘束态度,却又十分得体地能赢得贾母的欢心。这又是续书笔墨所望尘莫及的。
还有宝钗“机带双敲”地讥讽宝、黛,黛玉指桑骂槐地借丫头奚落宝玉,为卫护宝玉喝酒,嬉笑怒骂地弄得好多事的李嬷嬷下不了台,只好说:“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
诸如上述种种有趣的语言,续书中有吗?我们不必苛求续作者能写出多少,你只要在四十回书中能找出一处,甚至一句半句称得上精彩机智、幽默风趣的话来,就算我看法片面,有问题,可你能找出来吗?五、缺乏创意,重提或模仿前事
续书作者为了要将自己的文字混充与前八十回出自一人之手,所以,除了不肯留下自己的名号外,还惟恐读者不信其为真品,便时时处处重提前八十回旧事,或模仿前面已有过的情节。其实,这样做并不聪明,只会更暴露自己的心虚、缺乏自信与创意。
令我感到奇怪的倒是在“新红学派”出现之前的一百二三十年时间内,居然能蒙骗过大多数人,包括王国维那样的国学大师。所以,尽管胡适以及后来的许多红学家都把续书的作者认定为其实只做了“截长补短”的整理工作的高鹗,这一点缺乏证据,不能成立,已逐渐被当今一些研究者所否定外,但胡适等对后四十回书乃后人续作,非雪芹原著的判断还是正确的,是有很大正面影响和历史功绩的。
续书有哪些地方是在重提或模仿前八十回情节的呢?
这太多了。你若带着这个问题去细细检点后四十回文字,那真可谓是触目皆是。这就好比一个从未到过北京而要冒充老北京的人,他说话既没有一点京腔京韵,行事也全无老北京的习惯,却在口头上老是挂着从《旅游指南》上看来的关于天安门、故宫、颐和园、王府井、长安大街等等的话头,这就能使人相信他真是世居于北京的人?除非听他说话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老北京该是怎么样的。
翻开续书第一回,即一百二十回本的第八十一回,这样的地方就不下四五处之多。如宝玉对黛玉说:
“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出嫁?(按:类似的想头宝玉以前也表述过,且表述得更好)……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
宝玉被贾母派了人来叫去,无缘无故地见了便问:
“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一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
接着又叫来凤姐也没头没脑地问:
贾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还记得怎么样?”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
还有写宝玉“两番入家塾”的第一天光景:
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
这些就是续书文字在刚亮相时,便喋喋不休地向读者作出的表白:“你们看哪,我与前八十回的联系是多么紧密啊!”我不想一回回地去搜寻此类重复前面的地方,读者不妨自己去找。下面只想再举些在阅读时曾留有印象的例子:
薛蟠从前行凶,打死冯渊,现在又犯命案,打死张三,同样也得到官场保护,翻案免罪(第八十六回)。宝钗在等待结案期间,给黛玉写信,居然又旧事重提说:
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第八十七回)
曹雪芹写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自然是非常精彩感人的,但到后面是否还有必要用《人亡物在公子填词》来旧事重提呢?原作之所缺是应该补的,原作写得最有力的地方是用不着再添枝加叶的。可续书作者却认为这样的呼应,可以使自己的补笔借助于前文获得艺术效果,所以他也模仿《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情节,写焚香酌茗,祝祭亡灵,并填起《望江南》词来了。这实在是考虑欠周。它使我想起从前一个故事:传说李白在采石矶江中捞月,溺水而死,后人便造了个李白墓来纪念他。过往游人作诗题句者不绝,其中一人诗云:“采石江边一土,李白诗名耀千古。来的去的吟两句,鲁班门前掉大斧。”有了《芙蓉女诔》这样最出色的千古奇文,再去写两首命意和措辞都陋俗不堪的小令来凑热闹,不也是班门弄斧吗?到宝玉对她亡灵嘀咕什么“孰与话轻柔”之类的肉麻话,一定会像当初补裘时那么说:“不用你蝎蝎螫螫的!”
雪芹写过宝玉参禅,被黛玉用语浅意深的问题问住答不上来的情节,写得很机智(第二十二回)。续书因而效颦作《布疑阵宝玉妄谈禅》一回,让黛玉再一次对宝玉进行“口试”,没遮拦地提出了“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等一连串问题。宝玉的回答,话倒好像很玄,什么“弱水三千”啦,“瓢”啦,“水”啦,“珠”啦,还引古人诗句,意思却无多,无非说只和你一个人好,你若死了,我做和尚去。所以“补考”顺利通过。前一次是谈禅,这一次是用佛家语词、诗句来掩盖的说爱。回目上虽有“布疑阵”三字,其实是一眼可以看穿的。宝玉“谈禅”我后面还将提到,这里不多说了。
雪芹曾写贾政命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各作一首《词》,评其优劣。续书亦效仿此情节,让这三个人来作赏海棠花妖诗,由贾母来评说。
续书写宝钗婚后,贾母又给她办生日酒宴,而且还模仿从前《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情节,在席上行起酒令来。只是把三张牙牌改为四个骰子,可惜的是没有把行令的人也改换一下,依旧是鸳鸯。说的是“商山四皓(骰子名)、临老入花丛(曲牌名)、将谓偷闲学少年(《千家诗》句)”等等,应该是描写贾府败落的时候,偏又行酒令、掷骰子。情节松散游离,十分无聊,所引曲牌、诗句,略无深意,只是卖弄赌博知识罢了。这还不够,以后又让邢大舅王仁、贾环、贾蔷等在贾府外房也喝酒行令。但续书作者对那些典卖家当、宿娼滥赌、聚党狂饮的败家子生活不熟悉,无从想象描摹他们酒席间的情景,所以只好“假斯文”地引些唐诗、古文来搪塞。
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情节也被仿制了。续书让宝玉魂魄出窍,重游了一次。可是为能宣扬“福善祸淫”思想,将匾额、对联都改了,“太虚幻境”成了“真如福地”,那副最有名的对联现在被改成: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原本“真”与“假”、“有”与“无”是对立的统一,现在却将它截然分开,用“真胜假”“有非无”之类的废话来替代曹雪芹深刻的辩证思想。
小说以“甄士隐”“贾雨村”二人开头,有“真事隐去,假语存焉”寓意在,续作者却不从这方面想,他离不了八股文“起承转合”章法的思路,定要让首尾相“合”,所以必让二人最后重新登场,因而有《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一回,貌似前呼后应,实则大背原意。六、装神弄鬼,加重了迷信成分
曹雪芹虽然不可能是个彻底唯物主义者,但也不迷信鬼神。他有宿命观念,这与他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家庭变迁及个人遭遇等都有关系。所以,小说中时时流露出深刻的悲观主义思想情绪。这一点,在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钗”册子和听仙姬唱《红楼梦十二曲》的情节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虽然这样写还有别的目的和艺术表现上的考虑)。
小说刚开头,但其中的人物与大家庭的未来,诚如鲁迅所说:“则早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坟·论睁了眼睛看》)但这只是一种局限,而局限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
被遗弃的补天石的经历、癞僧跛道二仙的法术、宝黛前身——神瑛与绛珠的孽缘、警幻的浪漫主义手法,大概不会有人将它们与宣扬封建迷信观念联系在一起。秦可卿离世时灵魂托梦给凤姐,向她交代贾府后事,八月十五开夜宴时祠堂边墙下有人发出长叹之声,这又是为了情节发展的特殊需要而作的安排,且在艺术表现上写得极有分寸,可以就其真实性作出各种不同的解说,也不能简单化地与迷信鬼神相提并论。
明明白白地写到鬼的,只有秦钟之死。因为这一段各种版本的文字差异较大,我想把自己的《红楼梦》校注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中的有关文字全引出来,书中说: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哪里就肯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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