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之死(4)



  王爷往前面讯问那石呆子去了,给了秋芳一个机会。原来王爷所宠的伶人琪官,大名蒋玉菡者,除了逢王府堂会,必唱一出大轴戏外,每常下午,照例要到引蝶轩中伺候,为王爷清唱解闷,王爷也总带着秋芳一起听曲小酌。秋芳支开了靓儿仆妇等,匆匆闪进了那引蝶轩,又以吩咐王爷旨意为掩护,把琪官从小厮琴师等近旁引至窗边,压低声音,简捷地把王爷将对贾宝玉不利的事情告知了琪官——那蒋玉菡与贾宝玉素来交往密切的事情尽人皆知,秋芳谅宝玉虽沦落不堪,蒋玉菡必对之不弃,当能设法援助——言毕,装作颇为不快不屑的模样,边往外走边放声说:“今儿个王爷没心思,你们散了吧!”意在令琪官能尽快去设法营救宝玉。
  出得引蝶轩,一阵秋风扑到秋芳脸上,望着轩外满池的残荷,她叹出一口气来,心中自忖:那贾宝玉能不能脱出王爷的手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3
  狴犴门内,是一条狱街,街这边是重犯狱,街那边是轻犯与待决羁押犯的牢房,并有一排狱卒的宿舍;街尽头则有一座小小的狱神庙。狱神庙的堂屋正中,供着狱神,说是汉代的萧何;何以萧何成了狱神?就连在这里混了好几年,把那西屋当作了自己歇息所的卒头王短腿,他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反正狱里有这么个风俗,犯人锁进了狴犴门,例准其到狱神庙里烧香祝祷一番,求狱神保佑自己逢凶化吉;如蒙恩释放,当然更要到狱神前献供叩头;就是杖流几千里,乃至判了死罪,临到带出狴犴门以前,也大都要来狱神前虔求庇护超度;王短腿每日靠卖供香供品,也有不少的收入。庙堂的东屋是给在狱街上白日洒扫抬运、夜间击柝打更的待决轻犯们歇脚睡觉的地方,里头只有一铺土炕,炕上连炕席也没有,只有些霉烂的稻草。
  这天下午,狱神庙里照例香烟缭绕,狱神早已被熏得黑若炭柱,神龛的帘幔也烟灰密布,整个庙堂里弥漫着劣质供香的刺鼻气息。
  王短腿的那间西屋,略显得整洁明亮一些,炕上有半新的炕席和炕桌,靠墙摞着被褥枕头;炕下有些个桌椅柜橱,及若干必要的生活用品。他白天使用这间屋子,夜晚一般都回家去睡。此时他让贾宝玉在他那屋里洗了头脸,擦了身子,换上了干净衣服,还请到炕上一处坐着,劝宝玉跟他喝上两盅烫好的酒。宝玉说:“若非王哥这半年来多所照应,我怕是活不到今天了!”王短腿说:“若不是把你释放令回原籍过活,我再怎么照应你,也不敢让你进这间屋来,这么着平起平坐。”仰脖干了一盅,又道:“我是个爽快人,你也跟我这样,一根肠子通屁股才好——你究竟打算怎么着?像你这种判法,说是遣返原籍祖茔居住,其实官府还真派人押送不成?只要使些个银钱,出去再不要招惹是非,你就是还在这都中,或左近地方,找个落脚之处,或谋个差事,甚至卖字鬻画,过起小日子来,谁非追究死缠你去?”见宝玉低头不语,又道:“南船北马,我原是贩马的,没去过南边,这辈子怕也没去南边的福分。谁不知道江南好?况那边有你家祖茔。但你那两个兄弟,不是我多嘴多舌,实在奸猾难缠,回那祖茔,你怕是要吃他们的亏!或许你这人不怕吃亏,道‘吃亏是福’,实在也是,吃点亏也罢了,怕的是不光让你吃亏,还变着花样欺侮你,你在那边怕连我这么样的烂朋友也没一个了,可怎么是好?别光发愣,你也干一盅!”宝玉干了一盅,道:“王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刻心里太乱,况是命我们一旬内离京,也还有七八天的工夫呢,容我再好生想一想才是。”王短腿道:“细想想也好。你又不像那贾环和贾琮,急着去祖茔争那收租放债的权柄。他们可是今儿个一大早就赶着到张家湾租船去了,走水路,从运河南下,省些费用;现在正是好时候,再过两个月,北边的河上了冻,那就只能从陆路走了。”
  正说着,王短腿老婆茜雪来了,提了个大食盒,从中取出些个菜肴果品,并一壶茶来,她往那茶壶里兑了热水,斟上一杯,递到宝玉跟前道:“这枫露茶,是我用香枫嫩叶,搁在甑子里蒸了一整天,统共才凝出一小盅,滴在茶壶里半盅,泌了三四次才出色的,现在恰到好处,二爷尝尝。”宝玉接过,心中愧悔不已。遥忆当年,他在府中养尊处优,一日从梨香院薛姨妈处酒足饭饱而归,那时在他那绛芸轩当丫头的茜雪给他捧来一杯茶,他不爱那茶的气味颜色,忽想起早上沏的枫露茶来,问为什么不给他端来,茜雪回道,是奶子李嬷嬷来,看见,给吃了;当时宝玉听了,鬼使神差地将手中的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跳起来怒声呵斥,一叠声地嚷:“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虽说心中恨的是那李嬷嬷,要撵的是那老货,可贾母那边听见,只当是茜雪的过错,当晚竟下令将茜雪撵出,宝玉嚷完,醉倒卧榻,待第二天醒来,生米业已成了熟饭……万没想到,富贵荣华,终有尽头,贾府被抄,锒铛入狱,而率先到狱神庙来安慰他的,竟是茜雪和其丈夫王短腿!……想至此,望着那茶,几滴泪水落入了茶中。
  忽然有个乡下后生来拜见王短腿,请安时又唤“宝叔”,原来是刘姥姥家的板儿,他呼哧带喘地说,他家一大早去了个城里古董行的程先生,刨根问底地盘问头年卖给冷子兴的那个成窑五彩小盖钟的来历,他们自然含糊应对,那程先生悻悻而去;他姥姥觉得来者不善,怕给宝叔带来麻烦,所以那程先生前脚一走,就打发他进城来报个信儿……宝玉忙道谢,可也实在想不出这事能惹出什么麻烦。板儿又说路过崇文门时,听街市上议论纷纷,说是宁、荣两府的在押人口,正被发卖,着实吓了一跳;他姥姥、父母等光知道两府众人羁押在府中的下房马圈里听候发落,嘱他给宝叔报信后凑到那府门前探探风声,没想到事情已到了这一地步!宝玉听了,两眼发直,脊背发麻,张嘴却无声。王短腿和茜雪急问板儿都听到些什么消息。他说先打听到了琏二奶奶的下落,茜雪问他哪个琏二奶奶?因为原来人们嘴里的琏二奶奶,说的是王熙凤,后来平儿成了琏二奶奶,王熙凤改叫凤姑娘了;板儿道人们七嘴八舌,说是琏二奶奶让一个叫张如圭的官儿买下了,那官儿刚谋了个外任,立马就要带着刚买下的人往金陵去,究竟他买的是先头的还是后来的琏二奶奶,也闹不清;又说那巧姐儿,因为年纪尚小,恩准她的一个舅舅把她接走了,可也不知那舅舅能不能善待她……还有一个恩准不卖的,是东府的惜春姑娘,因她早已带发修行,故允她到馒头庵里削发为尼;别的就闹不清了,也有人议论说,究竟贾家是出过贵妃的,原是皇上亲家,两府也行过些惜老怜贫的善事,因之不敢也不愿买领两府里的人……板儿说到这里,宝玉才哇的一声嚎啕起来,王短腿夫妇忙加劝解。待宝玉悲声稍减,板儿匆匆告辞,说是还拟打听一下巧姐舅舅居处,且怕天晚了关在城里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