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单说宝玉听说贾政叫他,连忙出来。见贾政手中拿着一张抄的东西,说道:“礼部已经议奏,降有特旨,要预备谢恩哩。”说着递了过来。宝玉接过看道:
  礼部谨奏,为遵旨议奏事:案据某年月日内阁中书贾宝玉呈称,缘某幼时祖母指定室林氏胞姑母之女林黛玉为配,尚未完婚,林女病殁。祖为改娶适薛氏从母之女。林女之父,原任兰台寺大史、两淮巡盐御史林海,病笔于巡盐任内。林女年方八岁,来依汐H祖母居住。病殁后,将枢送归原籍,始知林女临终时见一女仙携之而行,倏忽到江南扬州地方,交与林海之妾舒氏依居无恙。当将棺木开视,中有拂尘一柄,及衣服钗环各件,并无他物。是时某从师人山学道未归,林女因有前盟,矢志不肯他适。今某归来,知林女守志,不忍轻弃,拟仍行娶回。薛氏并无争执,愿让林居长。但事出非常,恐于例未符,不敢率尔径行。昨蒙召见,当即沥情奏闻。”面奉谕旨,令赴大部投呈,合行遵旨据实呈请核示等因,据此经臣部春闻奉圣旨:“这事出非常,着礼部考古援例,妥议具奏。钦此。”钦遵在案。
  臣等议得:内阁中书贾宝玉,经其祖母指定林氏为遍,林氏病殁后另娶薛氏。林氏为女仙所救,送至扬州氏家中。林氏因有前盟,不肯他适。贾宝玉不忍抛弃,薛氏并无争执,征议惟林氏为女仙救援一节,事涉怪异,例无明文。然据称林女现在,似非虚诞。考史书记载,死而复生者自古有之,神仙幻化之书亦有留传者。殆列仙故示神奇,以彰贾宝玉、林氏之贞义,而为熙朝之盛事也。
  薛氏于林氏病殁之后,另行聘娶,于义为正。而林氏又指定在前。征查某年月日原任宏文院检讨文征呈请部示一案:缘文征幼聘同县杨氏女为妻,未及婚配,适遭兵乱,各自逃散。及官检讨,因杨氏寻访无踪,另娶雨氏。后又访得杨氏,知杨氏年已三十,守盟未嫁,复又要回。因雨氏母家不从,致有争执。呈请部示。经臣部奏请,奉旨:“杨氏、雨氏准其并为正配,以年齿为次。殁后以杨氏为原配,以雨氏为续配,并加恩一体给与敕命。以旌贞义。钦此。”核其情节,与此案一一相符,是否即照文征之案办理之处,理合摘录案由,奏请圣裁。饬下遵,伏乞皇上训示。谨奏。
  本日上谕:“林氏恪守前盟,贾宝玉不忍轻弃,俱有跋贞义之道。薛氏并无争执,亦属可嘉。着加恩准其并作正配,无分嫡庶,以年齿为次序。后日子孙仍以林氏为原配;薛氏为续配,并着礼部即各给与应得封典,以旌贞义。钦此。”
  宝玉看毕,道:“天恩高厚,省了多少为难了。原来从前已有过这样事的。”贾政笑道:“你一时冒失,竟邀了如此格外的天恩,可谓徼幸。可快告诉你太太去。”宝玉答应了,进来读与王夫人等听了,大家又复道喜。宝玉又拿与宝钗看了,宝钗亦甚喜欢。道:“怪不得老爷说你冒失,你真有些冒失。怎么我们房中一句话,你也把他奏了?”宝玉道:“姊姊的大贤,我怎敢埋没着呢!不要管他冒失不冒失,横竖这回子省了多少为难,多少口舌。姊姊从今不必再与林妹妹推了。”宝钗道:“你为什么不把你林妹妹待你的好处也奏了?”宝玉道:“姊姊又取笑我了。”次日,赴宫门谢恩。后来,又去领了敕命。
  一日,宝玉自琼玉处回来,到李纨处来。丫头们说:“大奶奶在太太屋里。”遂到王夫人处,见李纨与喜鸾陪坐。宝玉说了些闲话,见喜鸾在坐,不便说琼玉的事。喜鸾见宝玉情形,似乎像要回王夫人的话,因起身走了。
  宝玉道:“我才在琼兄弟那里,细细问了他。那晓他的见解超凡绝俗,他竟是拜服四姑娘,钦慕多时,一定要求。万一不成,情愿终身不娶正室。我所以特来告诉大嫂子,这也算四妹妹一个知己,竟要把他这意[思]达到才好。”李纨道:“这实在的奇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宝玉笑道:“他这话,若在我未人山之前,我也听不进去,这回子我却明白,竟佩服他,我竟不及他。”李纨道:“你也有佩服的人,这可就了不得了。”宝玉道:“我佩服的人很多,即如宝姊姊、林妹妹、二妹妹、三姊姊、四妹妹、大嫂子、二嫂子、史大妹妹、邢姊姊这班人,我都是佩服的。惟有男人中,我向来看着都是俗物,只有秦鲸卿、柳二哥这几个人,我与他相好,也说不到佩服的话。从前老爷赞那甄宝玉,我瞧也不过是世路中的俗人。却不想,天下竟还有这么一个人,所以我竟喜欢得了不得。深悔小时候识见小,只见着这几个人,就说天下无人。如今看起来,天下只怕比琼兄弟更好的人还有,也不可知的哩。”
  李纨道:“你且说琼兄弟怎么说?”宝玉道:“他说:“一个人总以识见、学问为主,男人不是晓得取宝名做官会做文章就算识见学问的,女人不是晓得中馈姒续就算识见学问的。识见根于性情,必定性情迥异寻常,才有超凡绝俗的识见。有了识见,就有了学问。一个人得一终身配偶,若不是识见学问足为师[表],怎么叫做内助呢!才貌有无,都不足道。至于事亲持家等事,都是二等的姬妾可以做得到的,也不足为奇。”我驳他道:“依你说,把古来的德言容工都批掉了。”他说道:“识见学问便是德,有德便有言,有言便有工。容貌根于性情,性情绝俗,容貌必定另有一种[惊1人之处。何尝不是四者俱全呢!。不过不是世俗所解说的四样就是了。”我驳他道:“嫫母、无盐皆贤女,难道容貌亦有[惊]人之处?”他说道:“嫫母、无盐,我们并未亲见,依我看来,必定也有一种人所没有的好处。即于武侯的夫人,“史书亦说是丑陋,而武侯一定要聘他,自是绝人的识见。所以武侯一生,无内顾之忧,得以鞠躬尽瘁,想来帷幄赞则也得益不少。若要美色,自当于姬妾中求之。究竟美色不过取乐一时,有何用处!”我道:“你的意思自然是坚定不移的了。但不知我这舍妹,却不是凡人,久已心如止水,恐怕难以如愿呢。”他道:“我已说过了,不成岂能相强,也只索委之缘悭。但天既生令妹“又生我林琼玉,又令遇着,彼此相知,令妹却犹未字,恐非偶[然L以此却有几分希冀之想。”大嫂子!你听他这话如何?”  ”
  李纨道:“真是闻所未闻。不但把古今美人一概抹倒,把古今贤妇贤女才媛也都抹倒了。依他这么说,恐怕四姑娘还不足当此任呢。”宝玉道;“四姑娘呢,原有高绝之处。我却佩服他怎便一见倾心如此。这种识见,我是实在没有的。”李纨道:“我就照他话述与四姑娘听,看他怎样说,再作商量。”宝玉道:“他还有奇说的。”李纨道:“还有什么?”宝玉道:“他送我出来时,说道:“此事虽是我的妄想,原怕未必能成。然我想四姑娘这人,恐怕二哥哥及我们姊姊还未能深知,我却自问能窥见深交。四姑娘的识见高我几倍,我既能窥测他,他有什么不知我的。既能知我,必当慰我诚求。”以此看来,亦未尝不可成就。这事只好听之于天罢了。”王夫人道:“你瞧,四姑娘许他也罢了。四姑娘究竟意思怎样,我也决不定。”李纨道:“依我看,断不能行,太太既吩咐我,我去尽力一说。横竖林妹妹就过来的,等他来自去求去。”王夫人道:“你说的是。倒是喜姑娘的事,你要留神访一个好人家要紧。”宝玉道:“眼前意中还无人,太太也告诉琏二哥哥,他在外头的时候,也多叫他也留神。”说毕出来,李纨自去与惜春说话。宝玉到宝钗房中,邀湘云闲话。不提。
  却说黛玉行聘之日,自与青棠在房闲话。紫鹃进来说:“宝二爷回来了。”青棠道:“你怎么知道广紫鹃道:“送聘的媒人说的。”说着,将手中捧着的两个匣子放在黛玉前,说:“姨娘说的,那些礼物多替小姐收下了。这两件要紧的”,请小姐自己收着。”青棠道:,“是什么?”紫鹃将匣子打开,道:“是十二颗珠子。”黛玉看时,一色匀圆,光芒夺目。青棠道:“这珠子连大内里多没有的。”晚上照着人,更增娇艳。就是略有姿色的人,也要加二三分美丽的。”黛玉看过。道:“这小匣—于是什么?”紫鹘道:“这就是那玉。”黛玉吃惊,忙取出一看,道:“这胡闹了,把这个送来做什么?这怎么安放呢?这一点儿的东西…回来又闹不见了,怎么好呢!紫鹃!我交你的,好好收着。”紫鹃道:“这珠子交给我就是了,这个,我却不敢收。”青棠道:“交给我。”黛玉道:“这更好了。”青棠取去,解开衣服,挂在脖子上。将依掩好。说道:“这总丢不了。”黛玉一笑。青棠道:“小姐!不要笑,我是替小姐挂着的哩。”
  饼了几日,琼玉进来,告诉宝玉出外情形,及召见具呈礼部的话,一一说了。黛玉心中甚慰。琼玉又说:“四姑娘的话,已面求两位舅舅了。”  .  “到了晚间,青棠伺候黛玉安寝,说道:“这珠、玉分离已久,也该,叫他会合会合。”说着,摘下玉来,替黛玉带上。黛玉不觉羞涩,推道:“妹妹也同我玩!”青棠道:“这不是玩,人家一行至诚,小姐不可辜负他的意思。小姐怎么还忘不了世俗儿女态呢!你们神仙伉俪,万劫奇逢,以后乐事正长;我劝小姐把世俗之态捐了才好。若徒然做对世俗夫妻,岂不有负一番辛苦。我知小姐必要拘泥,我才替小姐暂挂的。”黛玉道:“我现在在世上,自然忘不了“世俗,不比你已列仙班的。”青棠道:“与世人溷着,自然要一切随俗。与侍者相叙,何定拘世法呢!况你们将来这一班人,都是一块地方的旧姊妹,又何必过拘!”
  黛玉点头,依他带上。因笑道:“我有句话,久要和你说,又嫌唐突你。这回子,我先告个罪。我与妹妹竟一刻不能离开,我将过去,妹妹总要同我过去,但是太委屈你,不但我心上不安,大家也觉得不安,就是他也必不安。我竟屈妹妹做个绿萼华,不知你肯俯允否?”青棠道:“这是小姐大贤的事,青棠怎好拂小姐的盛意!说起来,”我原因此而来,因一时朱检,致有数十年尘世之谪。仙姑念我向无过失,不令投胎,故遣来伺候小姐的。”黛玉道:“如此说好极了,你可不许叫小姐了。”青棠道:“这还要叫奶奶哩。”黛玉道:“这个饶了罢。”青棠道:“这是世法呢!”黛玉道:“我们今日说明,先约定了,人前用世法,闺中用仙法,何如?”青棠道:“这还使得,遵命就是了。”
  一日,琼玉来与黛玉商量园子的事,说道:“这是虞先生打的稿子,姊姊看看,斟酌斟酌,该怎么样改,定了就好动手。”黛玉看刀口图稿。琼玉一面指着道:“这是山,这是池,这是亭子,这是轩,这是廊,这是树,这是桥,这是楼、这个园子,以楼为经,以亭台池馆为纬,共有十二座楼。”黛玉道:“大观园布置也好,就是楼子少。这园尽是楼,倒也有趣。这就很好,这先生胸中甚有丘壑。就是动手造起来,不知几时可完?“琼玉道:“赶紧些,今年年底草速成功。一切停当,只怕明年还要闹一年呢。”黛玉道:“你今年若得了差;这工程怎样呢?”琼玉道:“请姊姊督着,横竖交给这位先生,不过要银子时,写个提银子的条子,发给他,就是了。”
  看看到了暮春,宝钗因天气暖了,勉强出房来,各处走了一起。王夫人等见他身子尚未复元,仍旧劝他养着,不要出来。宝玉又将黛玉墓上的诗刻取出,与大家看。又要大家和他。正值贾母大祥,忙着脱孝,亦未能即和。
  饼了残春,即选择宝玉、贾兰迎娶日期。周家又选了巧姐出嫁吉期,遣媒送来。择了八月二十四日宝玉结亲“。贾兰迎娶在九月中。巧姐也是九月。于是大家又忙碌起来。平儿一人,恐来不及,回了王夫人,请岫烟、香菱过来相帮,并接李绮、李纹、宝琴。探春因家中有事,要到七月才能回来。门客詹光又与贾环说媒,说的就是从前替宝[玉]说过的张家的姑娘。王夫人遣人访了,又看过姑娘,也还合式,遂定了。宝玉道:“不如请他们先生们看看这日子,要是用得,不如就在这一日,也省了多少应酬,又热闹些。”王夫人道:“这倒也好。”遂将日子命外间看过,说甚是合式,就请媒人到张家去说,张家也允了。于是更加忙碌。
  偏偏周姨娘又五月生了一女。王夫人见贾政无人伺候,即派“玉钏去伺候老爷。玉钏急得无法,又不敢驳回,只得来找彩云。彩云道:“这怎么样呢?这也是大喜的事,你何必一定不愿意呢。”玉钏道:“你为什么不去?”彩云道:“我是不去的。”玉钏道:“可又来!要去,我们回了太太,两个都去。”彩云道:“这何苦来呢!又不是我的主意,你拉扯我做什么!拉扯了我,于你何益呢!”玉钏。道:“你不替人家想个主意,倒拿人开心,我怎么不拉扯你哩!”彩云道:“这叫我怎样呢!我们且去同琏二奶奶商量商量。”遂同玉钏来找平儿。平儿见他神色慌张,面有泪痕,不晓得有什么事,忙,道:“你们两位姊姊想是有事,坐下来说。”彩云把玉钏的事说了一遍,说道:“二奶奶替他想个法儿,解了这个结罢。不然又要送一条性命了,那才是亲姊妹一样的命哩。”平儿亦恻然,道:“你且莫慌。但是太太房中现在并无大丫头,除了你们两个,还有那个可以伺候老爷!难道叫老爷干着没得个人伺候么?这要先斟酌了才好说哩”彩云道:“还有新进来的彩文、翠钿两个,都十五六岁了,老太太屋里玻璃、琥珀,也大了,部可以的。”平儿道:“你晓得他们都愿意?”彩云道:“玻璃、琥珀不晓得;这两个必是愿意的。”平儿道:“我姑且替你们碰一下子去。”说着,即起身到王夫人.那里。
  王夫人正先要告诉他这事,平儿道:“老爷这回子没人伺候,自己又不肯说。太太!这事好得很,必不可缓的。这回子且不必说别的,等老爷收用了,再开脸就是了。”王夫人道:“原是这么,要说明了,老爷必不肯。还要告诉他们,明日叫他们用心伺候,不要躲躲闪闪的才好。”平/L道:“这人还要请太太斟酌。这玉钏是伺候太太惯的人,这回子宝兄弟又把双钏交给他。叫他去伺候老爷,太太这里未免不便了。·再者,双钏跟着也不方便。依我的意思,不如把彩文、翠钿两个叫去,等老爷喜欢那个,挑那个。”王夫人道:“你这话想来也有个意思,大约是玉钏不愿意。”平儿笑道:“太太的明鉴,真是神仙。”王夫人道:“我倒不晓得他不愿意。也罢,就这么着。不过他们两个年纪小些。”平儿道:“老太太屋里还有琥珀、玻璃两个,也还使得。”王夫人道:“从前大老爷要鸳鸯,鸳鸯不肯,这回子不知他们愿意不?也罢,就这么着,不过他要不愿意哩?如今的事,各人定了一个主意,谁都拗不过,我也只好由他们。再不,你去问问他。”
  平儿答应着,来找琥珀、玻璃。见玻璃在屋里,问道:“琥珀姊姊呢?”玻璃道:“宝二爷屋里去:了,二奶奶找他做什么?”平儿道:“太太叫我问他一句话。”遂将这话告诉了玻璃。玻璃摇手道:“不必问他,他是第二个鸳鸯。”平儿道。:“既如此,你去了罢。”玻璃道:“太太叫的是他?与我什么相干!”平儿道:“大喜,大喜!你快跟我来!”一把拉了玻璃“来至王夫人跟前道:“快谢了太太!”玻璃心中明白,只得磕了个头。王夫人道:“你是老太太的大,若把你打发出去,就疏远了。所以,我想要你伺候老爷。我把彩文给你带着去,好好的用心伺候,我断不薄待你的。这回子并没与老窖说明。因为周姨娘生产了,房里没人招呼,所以急要派人去。将来等老爷起复了,再替你们开脸。”又叫彩文,吩咐了几句,一同去了。玻璃姓明,彩文姓魏,后来便称明姨娘,魏姨娘。
  此时天气正炎,宝玉陪着宝钗,总不肯向外间睡。宝钗嘱秋纹、麝月两人,百般引逗他。他也一样玩笑,却无沾染。此时宝钗虽未复原,却已大好,见宝玉温雅俊洁,偎傍已久,意中不能无动。又想若再一味矜持,必致为驱鱼之獭。因想宝玉温存体贴之际,亦复缱绻缠绵。那知宝玉虽极意温存,而并无一毫戏狎。宝钗反猜摸不着。一夜,宝钗醒来,斜月横窗,天气尚热。见宝玉穿着白纱小衣、纱小衫,卧在身后,自己忙坐起来取扇扑凉。宝玉开口道:“姊姊醒了,要吃茶不要?”宝钗道:“倒不渴,就是热得慌。”宝玉道:“:这天本太热了,姊姊何不把衣服宽了,这天是不怕着凉的。””宝钗低低的笑道:“你为甚么不宽?”宝玉道:“我见姊姊穿着,我若脱了,姊姊不怪我么?”宝钗又觉心动,凑到耳边,说道:“我们一块脱。”遂将小衫脱了。宝玉也早脱了,道:“姊姊,把小衣也脱了才凉快。”宝钗笑着摇摇头。宝玉道:“这怕什么!”遂替宝钗解带脱下。宝钗道:“也不见得很凉。”遂躺下了。宝玉亦躺下。
  一回儿,听得宝钗梦中呻吟,忙问道:“姊姊为什么?”宝钗睁眼道:“忽然胃脘里隐隐的有些疼,想是今日。吃的晚饭没有消化。”宝玉道:“我替姊姊摸摸。”忙过来,坐在身旁,替宝钗细细的捶。宝钗道:“你不要乏了,你也躺着;到底好些。”宝玉即同宝钗并枕而卧,一面捶着,紧紧相偎。宝钗心中想道:“这人真变了,竟无。所动心。要是这么着,倒又是个闷葫芦。难道林黛玉是喜欢这么着的!”想起从前伺梦,虽然不多几回,也甚觉兴浓情逸,怎么这回半年之久,竟是这个光景。一面想着,胸中真觉闷痛起来,又复呻吟不止。宝玉道:“明儿只怕要打发人去改改药方了。”宝玉捶了一夜,宝钗亦终夜未能睡着。次日,心中,仍是纳闷,又复恹恹。自此半眠半起,又觉比前差了。
  倏忽交秋,探春回来。吉期渐近,荣府甚是忙乱。看看到了八月,先吉期几日,将敕命大装送了过去。新房在潇湘馆中。因新屋里宝钗在内,“不便叫他搬移,又不便叫黛玉竟居下首,因潇湘馆已经收拾过,又是黛玉所爱,遂将旨意供于省亲别墅正殿中,就在那里结亲,送人潇湘馆。此时荣府光景不比从前,一切拮据;这回喜事,王夫人因林家局面宽展,不得不稍饰外观。贾琏因闻琼玉有数百万之富,宝玉圣眷方隆,,即日可望飞腾,遂竭力打起精神,挪移着办理。·平儿因从前都是凤姐经手办事,自己初遇这一件要紧的事,怎好不十分出力办理周到!偏偏这件喜事,因奉有谕旨,无人不知,凡向有来往的,自王公百官无不备礼致贺。八月望前,已陆续送礼;即向无往来的,也备了礼来,想来看个热闹。琼玉的同年、故旧、同官等,亦纷纷致送添妆,也到贾府致贺。
  琼玉早与舒姨娘商量,替黛玉置备衣饰奁具。把京中二处当铺,两处银号,作为黛玉奁赠。原来黛玉起身后,到了年下,程忠查算那年盐务最旺,共得利银捌拾七万有零。遂提了五十万,分派四人,领着到京,将十万留供京中用度,其余开设典铺银号各二座。禀知琼玉、黛玉,盐务仍照旧办理,并具禀请示,是否尚须扩充。黛玉即命相机择利办理。春间禀来,又扩充一倍,共资本三百余万。除将各铺余利及田租等凑人外,又添会银九十余万,俟明年提出利银,再添设淮安、山东、直隶、河南各典铺。琼玉又手谕程忠道:“所有产业,乃先老爷遗资,小姐调度,尔等四人出力,方能成此巨资。我无独享之理。着将盐务、田租及各铺等每年所得利息,提取二成,你等四人分用。其余我与小姐各,半。永著为例。”并不向黛玉说知。后来程忠四人联名禀辞的禀帖到了,黛玉方才晓得,再三辞让。琼玉执意不肯;只得依他,此是后话。
  且说到了吉日将近,舒姨娘方将奁簿与黛玉过目,又将四铺册账折子图书等物交与。黛玉道:“这个断使不得。我一个女孩儿,姨娘、兄弟替我做些衣裳、首饰等物,我不敢辞。若说这铺子,从前原是我的主意:为着兄弟在京做官支银便当,省得南中往返。要是这么着,我不是自私自利了!况且兄弟怎么便当呢!”舒姨娘道:“这是你兄弟一点至诚,小姐还当领他的意思才好。况且自小姐回家,家中顿长十倍。这铺子原是小姐经营的。”黛玉道:“去请少爷来。””
  一回儿,琼玉来至房中。姊弟二人又苦苦推让,至相对而泣。琼玉道:“姊姊;这一点子尚且如此,将来怎样呢!这产业本是姊姊手中起的,姊姊要肯分用,兄弟还可腼颜衣租食税。姊姊若是如此,兄弟宁可弃如敝屣,断不能独享的。”又道:“姊姊是绝世的人,何必也效世俗之态,,想是看着兄弟还未能免俗尘。”青棠在傍道:“我倒有个调停。小姐为着少爷在京用度便当,故而叫开这铺子。这回子尽遍小姐,少爷仍旧不便。依我的意思,少爷留两个,将两个与小姐,如何?”琼玉道:“也罢!姐姐爱我的意思,我也体贴。但是姊姊以后断不可再作世俗之态了。”黛玉叹息道:“银钱原是小事,我岂拘拘为此!原为你这一行至性,教我感愧。也罢,我竟有这么一个兄弟,不枉人生一世。我就遂你的至性便了。”琼玉方才喜欢,说道:“兄弟托姊姊的事,不要忘了。”黛玉道:“你放心,尽我本领做去。,必有佳音奉报。”
  到了吉期,宝玉、贾环各自奠雁行亲迎礼回来。只见贺客盈门,将紧要如北静王等应酬了一回,.余者都是贾珍、贾环、贾蓉、,贾兰及族中的入,并亲戚如周姑爷、薛蟠、薛蝌;好友如柳湘莲等,分头迎送陪坐,都忙不过来。宝玉的吉时在前,喜舆到门,一切烦文热闹不必细表。迎人园中省亲别墅阶下下舆,先行礼谢恩,然后结亲,皆按金陵规矩。两行红烛彩灯拥导,”送人潇湘馆中。不多时,吉时又到,贾环在荣禧堂结亲,新房在王夫人正室内边。
  宝玉看着贾环结亲后,见无甚要紧的客,便躲了进来,到宝钗屋里。见宝钗亦盛妆端坐。宝玉道:“那里这些客,把人都闹昏了。姊姊今儿大好,倒不觉乏么?”宝钗道:“正是俗语说的“人逢吉气精神爽”呢!”宝玉道:“姊姊吃药没有?”宝钗道:“我药也吃得太多了。这两天你们喜事,我叫他们不要弄这个,过了这几日再看。要是好了,就不吃了。”又道:“天快晚了,你这一天也该歇歇了。”宝玉道:“客还未散呢。”两人又说了一回话。内外的客都渐渐散了。
  已自初更。贾政进来了,宝玉过去,王夫人叫他回房歇息。宝玉退了出来,又到宝钗屋里,道:“姊姊!今儿暂且失陪。”宝钗笑道:“快去罢!”宝玉一迳来至潇湘馆,秋纹、麝月送到了,依旧回宝钗处。—宝玉进了潇湘馆,即命掩了门,进入房中。不知宝、黛二人如何相会?且听下回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