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比美方容定评甲乙 葬花祭雪感格神灵



  话说湘莲舞剑煞手之时,双剑一分,砍倒两株拱把的柳树,吓得人人惊恐。湘云问宝钗道:“宝姊姊,你最明事理,柳二哥休剑,为什么要砍倒两株树?”宝钗道:“这要问柳二嫂子才知道。”妙玉说:“他的剑舞到这个光景,周身的劲都贯足在剑锋,劈空再休不住,必需触物乃止。许多相好央他舞剑,只舞过两次。院子里埋着木桩,收的时候,一砍两段。”湘云道:“你家用木匠做东西,只叫二哥舞剑砍成段子,木匠不用银子。”说得众人大笑。
  男客散归花厅,女客又到花园散逛。夜间各处张灯,水亭水廓尽挂琉璃圆珠灯,池中倒影,灯火参差,楼台沉静。亭内女客唱曲,花厅男客串戏。宝玉东奔西走,无所适从。闹到更阑,方才内外各散。
  次日宝玉方起,传闻薛姨妈家有报子争索喜钱。原来宝玉代王子腾的孙子、邢夫人的侄孙、并探春姑爷、湘云姑爷、甄宝玉、梅翰林之子等谋干之时,因薛蝌奋志青云,即代为纳监,后首与宝琴姑爷同点翰林。宝玉又代薛蟠赎罪回来。薛蟠想要做官,代其捐了县丞,分发在京城附近地方。今因拿获一伙盗犯,首从数名均已严刑伏法,潜逃去一名,未曾缉捕,因此超升知县;报子开发去后,诸亲友来道喜。薛府开贺,请酒、唱戏,贾、林、周、柳、甄、梅、王、邢各家男女等众,一连又热闹了几天。
  且说薛蟠所拿盗犯,因打劫过多家,并孙绍祖家的家财,绍祖率家丁与斗,伙盗遁去。绍祖身被重伤,卧床两月,喊叫如牛,血枯而毙。迎春冤孽至此才销。往后去,薛蟠调缺回京途中,遇着潜逃的那名盗犯代同伙报仇,在旅店中暗施毒药,薛蟠误服而死。此乃两伤人命,未经抵赏之报,后文预先交代。
  展眼又交芒种,黛玉约众姊妹做饯花会。是日清晨,同喜鸾往北郡王府拜太妃生日。宝玉拜过寿,假说有事,即忙回家,来到秋爽斋。湘云、探春问道:“二嫂子合喜妹妹怎么还不回来?”宝玉跺足道:“偏是太妃高兴,留他们吃酒,只怕晚上才得回来,今日的会岂不扫兴!”湘云道:“急什么?就到晚上点着花篮灯饯花,还不有趣吗?”宝玉即刻叫人到花冢上搭彩棚。
  正在忙乱,宝钗、莺儿、麝月、秋纹到了,问什么事搭彩棚。湘云告以原委,宝钗道:“等人到齐,大家商议。晌午时候,林妹妹包管回来的。”宝玉道:“太妃留住了,怎么得来?”宝钗道:“妹妹自有脱身之计。况且太妃疼爱妹妹像亲生女儿似的,妹妹要回来,有什么不依哩?”鸳鸯、玉钏、袭人、碧痕也来了,鸳鸯道:“才刚奶奶说什么不依,到底什么事?谁不依?”宝钗告以前事,鸳鸯道:“郡主必定早回,且叫人去打听打听。如果回来得晚,咱们就依云姑娘的办法,扎两号结彩灯船,将各花用纱囊盛着,挂在船上,从沁芳闸游到花冢上坡。咱们各人的花囊自己捧着,每人面前四对须络彩画琉璃花篮灯,将花送去掩埋好了,咱们坐上灯船,吹打唱曲回来,可好么?”宝玉、湘云齐道:“一定是这么着。”探春道:“你们很会玩,今儿要闹夜局了。”宝钗道:“还该等大家商议。”正说着,佩凤、偕鸾、宝琴、岫烟、香菱也到了,双兰、李绮约同李纹又陆续到了,随后惜春来到,问妙玉怎么还不来,丫头回说:“已请过了,柳二奶奶要先在自己园里饯过花,再到这边来。”
  宝钗道:“要办夜局,赶早合琏二嫂子说。”宝玉道:“我去。”一径来到议事厅,李纨正合平儿开发事件。宝玉道:“二嫂子请你就去,大家候着你呢!”平儿道:“二爷先请,我把几件事开发了就来。”宝玉道:“迟一刻,只怕那班最可厌的东西一起一起的回话,又要耽误了,我同嫂子一阵去的好。”平儿赶快开发了,合宝玉同来。只见丫头迎来报说:“二位郡主回来了。”宝玉大喜,连忙赶往潇湘馆。这里平儿见过众人,商量了一会,再二五成群的散逛。
  探春、湘云、香菱、平儿、鸳鸯、玉钏、袭人来到红香圃,湘云道:“咱们躺着歇歇。回来林姊姊一到,人都齐全了,各有各事,晚上又有夜局。这会儿我倒有些懒懒的。”探春道:“咱们七人,除开香菱姊姊,都是双料的,如何不懒?再过两个月,只怕你时刻躺着,连饭都懒得吃呢!”
  玉钏歪在炕上,一眼望着平儿,细细的打略。只见平儿穿着月白织花洋夏布大褂,元细滚白纱百褶裙,头上一股羊脂玉钗,裴翠双圈耳环,手上套一副纯白玛淄镯,间着伽南香串。玉钏呆呆的望着,只是点头。平儿道:“你尽管瞧着我,代我相面吗?”玉钏道:“咱们二爷道地是个鉴家,他常说:凡标致女人,越谈妆越好看。云姑娘,三姑娘,瞧瞧他,可比往常格外标致了?”探春道:“好多着哩!”湘云道:“可喜庞儿浅谈妆,穿一套镐素衣裳。”
  平儿道:“云姑娘别拿我开心,我这个烧糊的卷子算什么?咱们家实在可惜了二姨儿,那才算得个标致的。”鸳鸯道:“蓉大奶奶合二姨儿还不是一对于吗?”玉钏道:“咱们两府里的人,标致的很多,今儿倒要大家细细评评。”袭人道:“柳二奶奶合喜姑娘又是天生一对。”探春道:“这四位,毕竞谁强一点子?谁差一点儿?”袭人道:“咱们也评过,这四位,再配上晴大姨娘,可称五美。细细比较起来,难分高下。”香菱道:“评差了,且把芙蓉女撂开,他与这四位不同。先把四位到底要分个伯仲叔季,据我说,首取柳二奶奶。”玉钏道:“我的意思尤二姨娘为最,那种柔媚令人疼爱的样儿,再没人比得他上。”鸳鸯道:“你这话偏了,难道蓉大奶奶又不是这样的吗?比二姨还丰富点子。据我说,数他第一。”湘云道:“你这话也差了,喜姑娘的头脸、手脚、身量、七孔、五官、皮肤,那一件不强似他们三个?我最爱他那张菱角嘴,腮边两个小窝儿,一笑起来爱杀了人,要取他为首。”香菱道:“我说柳二奶奶当居第一,不说别的,只看他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把人一望,任他铁石人都要销魂。再他的肌肤、模样儿,上上下下,那一件比这三位差了吗?他的文才学识还不好吗?”鸳鸯道:“现论容貌,别说文才。”香菱道:“就论容貌,四位中无出其右。”探春向平儿、袭人道:“他们评的都不差,咱们怎么说?”
  正在辩论,恰好妙玉、晴雯携着手来了。只见妙玉云鬟高髻,簪着玉钗翠钿;穿着谈绿素纱绣冰梅的袄、白素罗百褶裙。晴雯头上笼着堆云髻,蝉鬓上贴着一围翠络花钿,横斜一支裴翠簪,上首一个颤巍巍珠蝴蝶;穿件翠蓝素纱阔镶花袄,上面堆着八个三色金钱夹孔雀尾编成的花篮,各色线绣的大朵时花,天青阔镶边上三蓝洋莲翻汉纹,又钉着珊瑚、各色东洋珠,下系娇黄罗满绣三蓝夹谈五色的百叠裙。通体光华,人衣艳丽。二人一路说笑,冉冉行来。
  香菱对众人道:“咱们细细瞧瞧他们二位。”妙玉、晴雯来到,大家一面问好,一面细细打略。湘云向探春低低说道:“菱姊姊的话不差。他两个比并起来,乍看难分高下,细比起来,晴雯姊系要强点儿。这所以然的道理,竟说不出来。”探春道:“一个浓妆艳丽,一个谈饰幽研,自然浓妆见强。”湘云说:“我有个办法。”问妙玉、晴雯道:“你二人今儿可系约会的?这么打扮,一浓一淡,搭配的很好。”妙玉道:“各人打扮,爱怎样就怎样,为什么要约会呢?”湘云道:“不为别的,他们说你两人如天仙下凡似的。可能够两人的衣裙对换着穿起来,给大伙儿瞧瞧?横竖你二位身量、长短一样。”晴雯道:“这又值什么?咱们就换起来。”妙玉道:“你们很会玩,人家穿的衣服也要换来换去。”于是二人宽衣褪裙,调换好了。又细细端详一会,香菱暗向探春、湘云道:“柳二奶奶浓妆起来格外好了,芙蓉女谈妆起来格外更好了。”探春、湘云道:“这个实在奇了,你的眼法很准,咱们服了你。”妙玉道:“诸位可看够了?咱们要还原了。”二人将衣裙换回,晴雯道:“叫咱们脱了又穿,穿了又脱,到底为什么呢?”
  众人未及回答,丫头来说:“二位郡主来了。”众人忙迎出去,但见喜鸾梳着花蓝头髻,翠围珠披,倩口香腮,娇姿美目;穿件果绿纱袄,满绣五色大团时花,夹着各色洋蝶,天青阔滚边上蛹三色金银线汉纹夹洋莲,系条桃红素纱三蓝扣线锦地加孔雀尾压金钱皮钱花裙。艳容丽服,灿胜春花。又见黛玉云鬓高挽,蝉鬓垂鬈,珠翠钗钿,光摇夺目,眉蹙春山,目盈秋水,桃腮杏靥,樱口瓠犀,玉臂雪肤,柳腰莲步,艳丽羞花,娇妍闭月;身穿粉红素纱衫,上面绣着三绿三蓝翠竹元纱阔镶边,堆着三套金银线香草云,下穿西湖水素罗百榴裙,裥内暗藏谈五色间三蓝的碎花,底下一道天青织金花边。站住不动,瞧着是条素裙,一行动了,裥内的花才露出来。
  二人来到庭前,大家相见问好。湘云、探春、鸳鸯等,人人交头接耳,黛玉微微一笑,已猜着众意。喜鸾笑道:“你们有话不明说,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湘云走来,拉妙玉、黛玉、喜鸾、晴雯往炕上并坐。晴雯道:“这个我可不敢。”湘云道:“你不敢,谁还敢?你说不敢,我偏要你敢。这是当敢而才敢,敢云‘不敢’乎?”黛玉、喜鸾齐说:“你就暂坐一刻儿也使得;又不是合外客坐席,何妨的呢?”于是四人坐定。
  湘云等正要发话,宝钗、宝琴、岫烟、李纨、李纹、李绮、佩凤、偕鸾、紫鹃、蕙香、莺儿、麝月、秋纹、碧痕等都来了,大家相见问好不迭。李双兰又到了,重复叙礼。黛玉吩咐秀筠先拿莲粉汤,等人齐了再拿点心。随即有十二个俊俏丫头捧上茶盘,里面一色五彩钟,盛着莲粉杏酥汤,送到各人面前。
  大家吃毕,湘云复把妙、黛、喜、晴四人不由分说,拉到炕.上一排坐着。宝钗道:“你又闹什么故事?”湘云道:“宝姊姊,你合大家瞧瞧:他们四位,我竟没有得褒奖了,只把他三个比作月殿嫦娥,”独指着黛玉道:“把他比作桃林大士,如何呢?”众人齐说:“确切极了。”宝钗道:“只有个白衣大士,这桃林大士可系杜撰。”湘云道:“只因他衫上绣的竹子,原像件大士衣,但是粉红的,所以用‘桃林’二字,聊取意而已。”宝琴道:“虽说杜撰,这四字的神理确不可移。”李纨道:“云姑娘的文章传神入妙。”探春道:“就叫绯衣大士也使得。”宝琴道:“这是直写。他是物外渲染的笔法,最佳。”
  恰值惜春来到,见过众人,随问道:“我方才进来,听说什么‘物外渲染的笔法’,谁在这里论画吗?”探春告以前事。惜春道:“究竟咱们几府的人头儿尖儿都在这里。若论文才,已有大谱儿,惟有容貌未曾分个等第。”李纨道:“四姑娘,你就评论出来,试试你的眼法。”湘云道:“四妹妹要仔细呀!有两位法眼在这里呢!”
  惜春道:“我评定了,分出等第来,写在琼华榜上,永为定评。”李纨道:“正该这么着。”湘云道:“琼华榜可有出典?”惜春道:“你问柳二嫂子。”一面叫丫头取了一幅艳霞笺,铺了笔现说道:“我点的一甲一名,大慨于今普天之下没有高自他的。”湘云道:“你说呀!搁在你肚子里谁知道呢?”惜春道:“这是万人一见,大众自然定是这么着,还要说吗?”湘云道:“定要说明了才算。”惜春道:“把大士服作件状元袍就是了。”大家听说,齐道:“这是一定的。”宝钗道:“一甲二名是谁?”忽听外面应道:“是吴云骤。”众人哄堂大笑。原来是宝玉进来,见过众人。
  丫头摆上点心,大家吃毕,湘云道::二哥哥,你别则声,听四妹妹点甲。”宝玉问点什么甲,探春将上项事说明。宝玉大喜,见黛玉为大众赏识,心中更乐。湘云道:“二名是谁?明说了罢!”俗春道:“偏要说个哑谜儿:二名是雪人的前身,原是一身两人,今作两人一身,此卿可配点榜眼。”喜鸾、香菱齐道:“你这玉尺量才,毫厘不错。”大家又细细的打略了晴雯一番,又看看喜鸾、妙玉,人人点头佩服。
  李纨道:“探花是谁?”惜春道:“大嫂子问,我就直说了。这要点双的,柳二嫂子合喜妹妹。”宝玉将手一拍道:“是极!是极!”湘云道:“怎么三鼎甲闹出四个人来?”惜春道:“上年二哥哥们点两个状元。咱们取两个探花,使不得吗?”众人说:“这议论公平。”惜春又道:“还有两位去世的,若在时,同点探花。”宝琴问是谁,惜春道:“尤二姨、蓉哥儿媳妇。他们这四位,可是两句俗语:四个八两共二斤,两个二斤分四半。”湘云向香菱、平儿、鸳鸯、玉钏、袭人道:“你们已前的评论都偏了,这才公平定准呢!”
  惜春道:“一甲已定,再点二甲。”湘云问:“谁是传胪?”惜春道:“已取定了,又是双的。”湘云道:“不必双的、单的,就写区区二字。”惜春道:“轮到你还早。”湘云道;“你会意错了,‘区区’不是我,是你呀!你现在填榜唱名,自己忍作传胪,榜上填写二甲一名,‘区区’岂不恰当?”众人听说大笑。宝玉道:“别说笑了,真正填名,二甲一名是谁?”惜春道:“请你合梅大爷做两位传胪夫人。这二甲第一两名点的是宝大爷、宝二爷贤昆仲。”
  黛玉推着宝钗、宝琴笑道:“二兄新做贵人,快拿喜酒来喝。”宝琴道:“先要领了你的状元红,赏过榜眼宴,喝着探花杯,再饮咱们的传胪酒。”黛玉道:“毕竟姊姊大方,妹妹小气,先喝了你的,咱们的还赖得掉吗?”探春道:“大家听听,殿撰公亲口说的,这喜酒又有得闹了。”李纨道:“我有个公论:大家彼此公贺两天,人人都要派分;三鼎甲合传胪分四回请人;各太史或数人一回,又分作四天。拢共拢儿有十回酒席,尽够闹了。”
  宝玉道:“大嫂子议的极公,就是这样很好。我怎样呢?”湘云道:“人也不应贺你,你也不应请人。横竖这个重身的状元郎要躺着养相度,你算个状元的听差,请请客,陪陪人罢了。”探春道:“你的调侃,大有聊斋手笔。”宝玉道:“这贺局从明儿起就连下去。”探春道:“接着闹也没趣,每月只可两三回,分开来才好。现在每月例请、曲局、生日局闹不清白,诗社一事,竟作撂开了。这贺局不能连着尽管闹。”宝玉道:“明儿必要先办一趟。”探春道:“你别忙。二甲、三甲都没点完,到底待四妹妹点定了再说。”喜鸾道:“二哥哥如今不叫‘无事忙’,叫‘乐得忙’了。”
  惜春笑道:“确切!再不必打岔,我要唱名了。”妙玉道:“我的姊姊、尤家二姨的妹妹可算得二名?”惜春道:“我正待下笔,被你先说出来了。三名邢大姊姊,四名纹姊姊,五名绮姊姊,六名现在的琏二嫂子,七名香菱姊姊,八名凤姊姊,九名叫‘爱哥哥’的姊姊。”湘云道:“但愿你将来抱个孩子,赶着叫‘爱舅舅’,那才有趣呢!”喜鸾道:“只怕再过几个月,就有叫‘爱舅舅’的了。”众人听说大笑。惜春又道:“十名袭姨娘,十一名双兰姊姊。三甲第一名三姊姊,二名区区,三名二姊姊,四名佩姨娘,五名偕姨娘,六名紫姨娘,七名鸳姨娘,八名金钏姨娘,九名玉钏姨娘,十名麝姨娘,十一名秋姨娘,十二名莺姨娘,十三名大嫂子,十四名巧姐,十五名蕙姨娘,十六名碧姨娘,十七名小红,十八名春燕。”
  湘云道:“丫头很多,怎么只取小红、春燕。”惜春道:“我也知道,比他两个俊的还有。但是小红嫁了芸哥儿作正室,春燕把了芹哥儿作妾,他二人身分不同,所以列在咱们单上。还有俊的、俏的、有才的很多,过一天闲着,再替他们另分个等第单子。如仍呢?”宝玉道:“这倒难呢!还有许多丫头,你认不清。”惜春道:“你又呆了,我把他们都叫来瞧瞧,拣俊俏的开上单子,分出等第。那不成形的,犹如傻大姐那般尊容也上单子吗?”
  众人哄然一笑,将榜再四推敲,正是直书,毫无偏袒。湘云道:“三甲二名,你居然自写区区,倒也直捷。”惜春道:“临文不讳。”李纨道:“四姑娘若做了太史,道地一支董狐之笔。”
  黛玉道:“时候不早,咱们商议饯花正文。”宝玉道:“已备了几号灯船,夜里葬花。”黛玉道:“另创一格,倒也别致。”晴雯道:“今儿葬花,奶奶起动不便,我代奶奶的劳。”黛玉道:“很好。”晴雯道:“葬花还是日里掩埋好了,晚上用结彩灯船,舱里供一个‘百花仙之位’的牌,送花神归冢。大众坐船随后,送到花冢,供上牌位,陈设名香、佳若、珍果、芳醪,大家酹茶奠酒,虔祭一番,常得花神默佑也未可知。”黛玉道:“你的心意合我一样。”大家齐说:“年年饯花葬花,未曾祭过。今儿如此虔诚,方不负大家敬爱护惜之意。”
  晴雯道:“还有一事:我那替身坟墓筑成之后,未曾祭奠。今儿备了瓣香清若,趁此自祭一回,以舒积念。”说罢涕泗交流。众人劝道:“不必悲伤了,咱们同去葬花。”
  晴雯换了一件杨妃色素纱短袄,翠云绸镶边;上面堆片的百花,一条蛋青素纱裙,绣着茸茸绿草,上面攒三聚五、拆一联双的彩蝶,系着翠蓝桅子同心结,杏黄排穗丝绦,头戴累金丝嵌宝石珠络,翠沿遮经,荷着朱红描金柄花锄,提着莺儿制的五色丝夹金银线编成的巧式花囊,一人在前,款款而行。后面群钗也提着花囊,洒时花的、绣蝶的、皮钱的、万字的、云蛹的、蟠螭的、汉纹的、宋锦的、香草云的、三台兰的、散技菊的、鸳鸯堆线的、冰梅的、墨竹的、朱竹的、寒鹊争梅的、连环套锦的、草虫的、金鱼的、山水人物的、异样兜罗的、各色衲锦的、戳纱的、结络的、打子的、盘线的、掐线的、堆片的,各色各样,光怪陆离。一同来到冢前,启开土来,各人将囊内花片一一倾在坑里,重复掩埋好了。
  晴雯来到雪人墓前,将坟边小草芟除了些。众人跟来,只见坟顶一抹翠森森细草,如覆釜一般,细软柔润,芳香似兰。宝琴道:“汉时青冢独传,今有香冢为偶了。”大家叹赏一回,散逛各处消遣,唱曲、下棋、接麻、射诗眼、打双陆、斗百草,各适其适。惟晴雯一人在坟前哭得悲凄欲绝,惊动游神。哭罢回去躺着,直至傍晚,来至沁芳亭。
  黛玉一人坐在那里念诗,见晴雯来了,便道:“你葬花乏了。咱们唱曲所以不来找你。”晴雯道:“倒不很乏,只是心里懒懒的。大家唱的什么曲子?”黛玉道:“选了十二套首曲,十二位唱《数花》、《数蝶》、《游园》、《惊梦》、《寻梦》、《魂游》、《秘议》、《拾钗》、《题曲》、《女弹》、《长城》、《借扇》。因为你的《寻梦》已唱好了,想你唱这一套。偏你又回去了,我只得代了你唱。”晴雯道:“奶奶代我唱了这一大套,又要唱自己的,岂不乏了?”黛玉道:“派着我的题曲,另叫秀筠代唱。倒难为他,细腔韵度通有了,板眼也很准。今儿最得趣是莺姑娘,《长城》、《借扇》最考弦索的,他弹得很好,浪头、催头、滚头,进点儿、小点儿,精纯极了。紫妹的鼓板已合弦子,搅融了笛的指法,音韵也更长了。喜姑娘唱的《只道是淡黄昏,月影斜》无出其右。咱们二奶奶的《游园》已代他磨纯了,他那柔脆嗓子,真个莺语如簧。三姑娘的《女弹》,云姑娘的《数花》,邢姑娘的《秘议》,香菱姑娘的《长城》都唱淳化了。柳二奶奶还唱了一套《只见汉岭云格雾蔽》,听得人淌泪。
  正说得高兴,秀筠、轻云走来道:“大家都在榆荫堂等侯。”又见两个丫头捧着衣包镜奁来,站在晴雯旁边。轻云道:“衣裳拿来了,就在这里穿罢!”晴雯更换衣服、钗环,谈妆缟素,穿件月白密罗衫,绣着谈色芙蓉,白素纱裙,画着绿水波纹,前后裙门浮几片芙蓉花辩,髻上斜插一支白玉簪,正面一朵花钿,嵌着朱红宝石。黛玉留心看其妆饰,只是点头,不觉微微笑道:“妹妹这样妆扮,俨然芙蓉仙下界,我竟爱杀你了。”晴雯道:“奶奶这样衣妆,难道不是湘妃临凡吗?我对着奶奶,连饿都不知道了。”黛玉道:“咱们走罢!”恰好宝玉迎来,望着晴雯出神。黛玉问道:“可是来催咱们?”宝玉点点头。三人走至半路,丫头传言:“老爷候着二爷说话。”宝玉只得快快而去。
  一时众美齐集,同黛玉、晴雯上了灯船,一班会吹打的丫头在花神牌位前奏乐,悠悠扬扬,水流音韵,众人的船随后。到了岸边,另有女乐引路。四十对绣衣丫鬟,提着须络彩画琉璃花篮灯在前,黛玉棒着赤玉炉,内炷海南香,晴雯捧花神牌位。后首,每人面前四对花篮灯,众姊妹挨次随行。到了花冢,上面已搭就一座细巧灯棚,通身满彩,悬着绸[料]明角扎的各样亮花,四角四个大彩蝶,陈设器皿、古磁、玉玩,极其精致。湘云道:“待二哥哥来,合林姊姊先拜了,咱们再拜。”黛玉道:“他才去,不知多早晚回来,咱们先拜。”于是群钗虔诚祭毕。黛玉吩咐丫头:“回来二爷拜后,请他招牌位、纸箔一同焚送,奠酒酹茶就是了。”
  只见双兰叹口气道:“人生在世,必须广见多闻。姊姊们就这个玩意儿的事,都要准情酌理,做妹子的拳拳服膺,从此又增一番学问了。”探春道:“你还不知,咱们二哥、林姊姊从前培这花冢葬花,也不知哭了许多眼泪。”双兰道:“我有个表姊能诗,最爱他一句诗道:‘怕看花飞不卷帘’。古今情女、才人命薄者,多感叹飞花,适以自喻。那命短的犹如花之朝开暮落;命薄的如开不逢时,摧残风雨;那福厚的亦不过荣华满枝,开得悠久,终有枯落之日。现在咱们这干人正当秀发荣茂之时,数十年后不知怎么样了。我劝大众姊姊们及时取乐,后首光阴不必思虑了。”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惊意畅。黛玉、宝钗道:“姊姊洞彻人情物理,强于咱们多矣。”此地三两谈心,暂且按下。
  单表晴雯一人先到芙蓉墓前陈设端正玉丹金卮、香若旨醴,四围树上扦着无数芙蓉花灯,尽是纱罗明角扎的,地下铺着谈色绒毯。晴雯将头上红宝石花钿除下,伏身下拜,叫了两声:“依卿,你命好薄呀!‘泪如泉涌,哭得宿鸟惊飞,花神溅泪。丫头触目伤心,也嚎响起来。轻云、艳雪含着泪,将晴雯扶起,焚花纸钱,酹过茶酒。钗、黛二人远闻哭声,连忙赶到,正要下拜,晴雯急止住道:“正月新筑此坟,大众来拜,已经不当。今儿乃我私祭之情,非我自亡之日。一闹起来,大家又闹不成事体了。”接着群钗都来劝慰,打点要拜,黛玉力代辞却。
  湘云道:“一个雪人,何必如此伤感?你竟有些呆。”晴雯道:“这冢内有我指甲二枚,头发一绺。甲乃骨之余,发乃血之余。又有婉妹指血点精。虽曰雪人,尚有骨血生气,焉能不感?这还在其次。我最悲者,世人以身祭人之魂,今我以魂祭己之幻身。借人实在之身,祭自己身外之身。这般颠倒命运,如何不伤?再又替婉妹悲者:自己之身未曾祭己之魂,先祭我身外之身,并祭己自身之血,也是颠颠倒倒。算来命薄,莫如我晴、婉二人之极也。”探春、宝钗道:“你不必伤了,好在你两人仍然在世,非亡故的可比。”晴雯又哭道:“可怜我两人一身两用。每逢更换之期,不过在幻境相叙两天,即要分散,永不能两人在阳世相叙。名虽有时来时去之便,实却是半生半死之人。”大众听说,人人堕泪,惟黛玉更甚。宝钗道:“固虽如此,毕竟强似那磕然长逝的。”晴雯止住哭,簪上朱红宝石花钿,叮嘱了轻云几句,同众人坐船回来,各自散归。
  宝玉回到园中,大家已散,忙到花冢焚香展拜,烧纸酹茶,亲自捧牌焚送。又到雪人坟上虔诚拜了,细问轻云晴雯祭墓光景。轻云只是含糊,宝玉生疑,细细追问。轻云被宝玉严诘,正在无法,忽听空中有人叫声:“二爷,我在这里。”吓得人人毛发倒竖,抱着打战。宝玉听出系婉香的魂说话,又惊又喜,忙问:“你怎么来的?”婉香的魂道:“今儿姊姊在坟前哭得凄惨。又说了些话,恻人肺肝。日游神听了,因姊姊系幻境仙子,飞风报与仙姑知道。仙姑深念咱们可怜,叫我从此回家来了,姊姊不必回太虚,免我两人调换之劳,常在家中自便,埃将来寿终之日,双回幻境,归入仙班。我才到这里,姊姊已经回去。听丫头们说:‘等二爷祭过,再撤香供。’我所以候着二爷,先说明了,再同去见二位奶奶,合姊姊说话。”宝玉道:“咱们蒙仙姑如此垂怜,三生有幸。合你回去罢!”
  宝玉走后,丫头、妈子个个摇头吐舌,有一人说道:“好灵……”说到此字又咽住了,乍着胆子问了一声:“二姨娘去了吗?”不听声响,才说:“好灵鬼!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再不错的。”
  不言妈子、丫头饶舌,且说宝玉来至潇湘馆,黛玉道:“你可曾蒇事?”宝玉道:“先祭花冢,后拜雪坟,遇着一件奇事。”黛玉问:“什么奇事?”宝玉道:“我带了一个人来,叫他说给你们听。”宝钗问:“带了谁来?”只听虚空说道:“二位奶奶别怕,我来了。”钗、黛二人打个寒嗓,叫声:“呵唷!婉妹妹来了吗?”婉香的魂道:“我来了。”将回宝玉的话述了一遍,晴雯在套间里短睡,忽听婉香说话。忙出来道:“妹来大好,不等我来换你,必有要事来的。”婉香的魂又述了前言,晴雯道:“仙姑如此栽培咱们二人,覆载之德不过如此。往后你我神魂可以时刻相通,朝更暮换。”宝玉道:“我另收拾一所房子与你二入神魂栖息。”黛玉道:“可以不必,这房里就作栖香之所。况且两妹形影相随,只消打个盹儿,这会儿是晴,那会儿是婉,自便不构,倒好极了。”宝钗道:“夜里同床,可能一被歇宿?”婉香的魂道:“这却不能,到底魂是阴气,不当与生人阳气混淆。帐外谈心也是一样。”宝玉说:“你今夜怎么样?”婉香的魂道:“就在这里歇。”
  晴雯道:“我二人感仙姑再造之恩、二爷合二位奶奶栽培之德,生生世世报答不尽。将来这个身躯咽了气,务必要将芙蓉家启开,把这肉身与雪身合葬,千万要紧!”宝玉道:“你两人放心,任凭怎么,这件事咱们三个人牢牢紧记的。我就将牌式先拟定了,说给你听。待你两人合墓后,坟顶上竖一碑“连理芙蓉冢”,坟前墓门上“边室淑人晴雯吴氏、婉香柳氏合墓”,左书年月日,右书“红楼主人贾宝玉拜立”。将来你二人过后,神主用儿子的称呼可好?”晴雯笑道:“二爷这般恩惠,在俗语说死亦瞑目,在我两人说生也忘忧了。”婉香的魂道:“姊姊的话回的很好,不用我再说了。难得二爷把咱们的事前前后后想的周到。”宝钗道:“告诉你们,二爷原也细心,这件事,玉奶奶早已合他斟酌的。”黛玉道:“你两个记着,宝奶奶一同商议的。”晴雯道:“我两人若说命好。则不该两人共一身;若说命差,又遇着三位思主极力栽培。大概系命根浅,造化高,从此无复遗憾矣。”黛玉道:“好呀!这才是达人之言。时已更阑,也该歇了。”于是各人安寝,欲知后文,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