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诗全编

海 子 著; 西 川 编
〖第四编 太阳·七部书(1986—1988)〗
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 《大草原》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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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夏天雨下得很多。大雨使流浪的艺人们吃尽了苦头。那辆又旧又破的马车总是陷在泥泞里,微微泛着红色的粘有苦草根和揉入泥浆的分辨不清的花瓣,打了马一身。这是匹母马。而血儿骑在那匹母马生下的小马脊背上,小小的身躯像远处的山梁一样挺得笔直。她是在内心感到骄傲。也许是在为这大雨滂沱而骄傲。童年的痛苦和少女的烦恼在这大雨中一扫而光。大雨焕发了她潜在的青春和灵性。这种时侯,血儿尤其美丽,使人不能逼视。我们几个男人吃力地从泥中推着马车,身上己完全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我又累又饿,真想把身子往这雨地里一放,再也别起来了。但我仍然把自己绷得像弓弦一样紧。这时侯,有家有屋顶的人该是多么幸福。
   大雨点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全身和脸儿都开放着雨水的花朵,那是血儿,骑在小马上,黄色的头发在雨中披散着,像是正在沐浴的小神,小小胸脯在雨水中微微隆起,雨水使她的脸更显得光洁。这个草原上雨神的女儿,似乎全部雨水降落西部大草原都是因为她的召唤。她拧干了自己黄色头发上的雨水,用谁也不懂的言语轻声唱着一只歌子。我知道那内容。血儿告诉过我。猎人在高山上追捕一只母鹿,不幸跌下了山洞。就在他跌下去的一刹那,大风刮去了他那红色的有猎物气息的猎人帽。他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遁。
   我干脆在这雨地里停了下来。把我们像一些沾满了红
泥浆和青草的又脏又湿又笨重的行李一样一下子散落在这雨中的大草原上。那个“红之舟”的下面,被整座寺庙整个宫殿全部的城堡压在他头顶上的,那个地牢中的建筑师呢?那个年轻的发疯的小僧侣呢?还有那位秘密的陪伴者呢?在这场大雨中,我是不是该向你们,向你们和也那、五鸟、札多和血儿讲一个故事,讲一讲这个秘密的陪伴者,这个传教者的故事了?我是不是该讲一个崭新的,只属于曙光和朝霞,只属于明天早晨,只属于下一个世纪的发疯者的故事呢?
   但在雨中大草原,鼓声咚咚地响起来了,似乎天地间一团大火在跳舞,他已临近这雨中空旷的大草原,他己降临大草原,还有谁能怀疑呢?虽然我正考虑是否重新开始一个曙光的故事,虽然也那披散着长发,愤怒地吼叫,但鼓声在大雨中响起来了。再也不用犹豫,再也不用怀疑,是的,就这样,就应该这样,保持整个流浪者那火红的青春的鼓,那流浪精神,那流浪道路上染遍冬日黄昏和黎明的血。保持这呼喊之血,大笑之血,未受污染之血,保持我和狮子一同享有旷野的夜和血。流浪吧流浪高举我们破烂的彩色的衣裤就像举起了战争和瘟疫的旗帜,骑着我们的老马和小马,我怎能放弃我这流浪的天性,我怎能抑制我这夺喉而出的歌声?
   这不是你又是谁?!这不是那大雨赠给儿女间的女儿又是谁?这不是自主地舞蹈的闪电不是你又是谁?快跳下马来吧,快跳下来!你看五鸟把鼓都擂破了,而也那披散着长发,和札多正把一种吼叫变化成了一种图腾。他们像一些奇怪的栅栏在火中跳着舞,又似那些驱散鬼神的黎明之前的金刚勇士,他们的自身已和大雨和鼓撕扯成一团。啊,谢谢你,五鸟!你为我们破译了这雨的心脏,雨不正是在呼喊你吗?!跳吧,快跳下马来吧,开始你那闪电的舞蹈。血儿!对!对!这不正是你吗?!高高举起你的双臂向群山举起丫闪电,跳到你的胸脯上的雨水像一千只小鹿在歌唱!那悲惨的童年已经死亡,那痛苦的暖昧的少女也已死亡,只有闪电之女,大雨之女,在旷野上!在大草原上疯狂地挥舞着身体,对血儿,就这祥,昂起你那宝贵的只有天堂才享有的头颅,把你那鲜花般的嘴唇张开,唱些我们不懂的歌,即使那是逃亡之歌,野蛮之歌,即使那是杀人之歌抢掠之歌,即使歌声使你想起了悲惨的人世和过去的生活,还是唱吧!对!更激烈些!把闪电召唤并安顿在其中,你应该在这支强盗的旧歌中加入你的内容,结尾和结局都应该是你的,对!高声唱起来吧!跳起来吧,你的腰肢上有一千条闪电在颤抖着照亮雨中的草原。泪水夺眶而出,我应该做一副铁的眼睛才是啊,我应该到我兄弟那铁匠铺里打一副铁的眼晴才是啊,或者在村里与老石匠雕出的那两只换一下。看着你,我的血儿,石头也会长出自己的眼晴,也会看到你,也会认出你,我的血儿,令天不是又开始了吗?不是又用一对铁眼在流泪吗?我的弓箭呢?我该疯了才是啊?怎样才对得起你的舞蹈?
   大雨稍歇,我们继续赶路,终于来到我们向往已久的一个伟大古代城市的废墟。在大草原上,城市本来就极少,留下的废墟就更少。在西部大草原的边缘,靠近东方的民族,只有这样一个石头垒起的废墟。五百年前也曾是王城,这从那高高的好战的城墙可以看出。我们把马车停在一家客店里,留下札西来照料马和车子,并安排一切,我们其他几个人马上就要去登攀五百年前这万里大草原上最伟大的都城。
   这天夜里,我和血儿参加了神秘的兄弟会的仪式。在这广大无边的夜草原的北方,在大草原的北方的尽头,始终有一个神秘的兄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