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13期

滩涂风暴

作者:张端彬






  一
  
  王母礁出了一对父子英雄:父亲陈国华是打日本鬼子的英雄,儿子陈增明是打海匪的英雄。陈增明现在当了常乐县委副书记,在王母礁,父子俩能算是一对呼风唤雨的人物了,并非夸张地说,两个人只要跺一下脚,地皮都会发抖。然而乡里人却不买他们的账,特别令人哗然的是,居然有人把大粪泼在他们家的门上。
  这一天,陈国华起了个大早,一打开大门,门外就有一股污臭味直灌他的鼻腔中。定睛一看,老英雄愣住了:原来他家的房前屋后、门窗都被人泼了大粪,经海风吹刮,臭气熏天。陈国华气得脸色煞白:堂堂县委副书记的家被人泼了大粪,这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他却不敢骂出声,他知道这是乡里人误会了。事情还得从外王母礁那片滩涂讲起———
  王母礁是个大村,有两千多村民,一律姓陈,系阜山抗元英雄陈文龙的后裔。村子里的人都靠在滩涂上养蛏、蛤为生,富得流油,是远近闻名的亿元村。去年,外王母礁又被围垦,一道十里长堤分开内外,屹立在海浪中。内王母礁的一大片滩涂就成内陆,养不成蛏蛤了。村民们正准备开发外王母礁那片数万亩滩涂,不料却被县政府以5000万元价格承包给福清包工头郑传可。村民们断了生财之道,早就窝了一肚子气,所以承包的福清人刚把蛏蛤苗运来,便被愤怒的村民砸翻了。公安局下来捉肇事者,连警车都被村民们扣下了,村民们还派了个上访团进京告状。大前天晚上承包人郑传可用轿车把陈国华请到县城最豪华的酒家———满汉楼。酒足饭饱后,郑传可私下拉拢陈国华,邀他到他办的养殖场上班,开出年薪15万元外加5万元奖金的优厚报酬。陈国华当场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郑传可,此事得容他考虑三、五天后再作答复。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来,陈国华不是傻瓜,他明白郑传可的用心:有堂堂县委副书记的爹做保护伞,他自然可以在王母礁称霸一方。可万万没料到乡亲们不知从哪里获得消息,竟把自己当成“内奸”整治!因为在当地只有犯了众怒之后,私家的房子才会被人泼大粪的。有个先例是解放前当了汉奸的县维持会会长陈伙利的家被乡里人泼了大粪。那次是他陈国华领头的,没想到今天乡里人也用这一恶搞来对待自己,由此可见误会已是很严重了。
  当天晚上,陈国华在村老人院摆了两桌酒,请老人会为他出面摆平。还算他的面子大,正副会长六人都来了。会长陈本刚,差两岁今年就满一百岁了,在王母礁算是一位头面人物了。
  陈国华按照晚辈的身份先为陈本刚老人斟酒,接着是五个副会长。然而六位老人均不为所动,摆在面前的酒杯碰也没碰一下。许久,才听见陈本刚板着脸,语调阴阴地问了声:“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乡里人的事?”
  “没有!”陈国华心中一颤,但应答的声音还是很响亮。
  陈本刚老人紧追不舍,又问:“那郑传可大前天用轿车把你接到满汉楼做什么?”
  陈国华坦然地应声:“喝酒呀!”
  “没求你办什么事?”六个老人异口同声,目光灼灼如电。
  陈国华照实坦白交代:“他要我到他办的海滩养殖场上班,每年工资15万元外加5万元奖金。”
  “他为什么要请你,不请别人?”仍是陈本刚老人那冷若冰霜的声音。
  听了陈本刚老人的诘问,陈国华心里也有气:不就是吃了郑传可一顿酒吗,你们值得发这么大的火?还让村里人暗中将大粪泼在他家门前!都是乡里乡亲,好狗还护三邻呢,平日间他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乡里人的事。想到这里,他坐直了身子,也没好声气地顶了对方一句:“这又不关我的事!今天请我,说不定明天还请你呢,至今我还没答应他干呢。”
  好厉害的一席话语,呛得陈本刚哑口无言。六个老人互相用眼角望了望,没吭声。世间有些事就这么不可思议:就拿这次承包来说吧,当初他们村曾要求承包外王母礁这片滩涂,县里却要他们当场拿出5000万元现金。半月后,等村里人筹集齐这笔钱时,这片滩涂却被福清人以同样价格承包去了。稍停片刻,只听陈本刚继续追问:“你真的没收郑传可的钱?”
  陈国华应得很干脆:“要是我拿了他的钱,让我买药吃。”
  陈本刚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容,用目光扫了其他五个副会长后,又咄咄逼人地问道:“你敢摔碗赌咒?”
  摔碗赌咒是当地的民间风俗,意思是容不得说假话,否则就要受天打雷轰的惩罚。陈国华却不吃他这一套。他从贴胸的内衣中掏出一本鲜红的党证,往桌上重重一拍,理直气壮地应道:“我敢向马克思发誓,我是清白的。”
  老人们没再追问,也无需追问了,大家相信这个老共产党人所说的话。他是条硬汉子,当年他抡着一柄砍刀就把四个日本鬼子劈倒在地。陈本刚老人端起面前的酒杯,用的是充满敬意的语调说:“国华,这酒我代表乡亲替你喝了,泼在房前的大粪我马上派人去清洗,但你儿子陈增明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怕你是解释不清了。”
  坐在外面的堂弟陈国利半途插了句:“做官不为钱,转厝(回家)没本钱(盘缠)。我们已掌握了新情况:县里的几个头头暗中都吃了回扣,难保没有陈增明的份。”
  “明天我就去把他喊回家,”陈国华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要当面问他。如果他真的做出对不起乡里人的事,我就不认这个儿子。”
  六个老人同时竖起大拇指,继而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陈国华挺直腰杆又朝堂弟陈国利吩咐了声:“明天,你替我去趟县城,传我的话,让增明赶紧回家一趟。”
  
  二
  
  翌日,陈国利一大早就带着两个本家兄弟赶到县城去了。中午,三个人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说增明书记出国考察去了。陈国华有点不相信,昨夜12点,儿子还打电话回来查问房子被泼粪一事,怎么一大早就出国去了?他掏出手机拨打儿子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儿媳巧琴。巧琴告诉他:增明陪市里的领导下乡搞调研去了。陈国华责备儿媳不该说谎骗人,巧琴在电话中委屈地申辩:“不这么说不行呀!整天都有人来找,门槛都被踩烂了,谁能吃得消?”
  陈国华气愤地对着手机吼道:“告诉增明,明天我要去城里见他,让他在家中等待。”
  翌日一大早,陈国华就赶到县城,儿子陈增明正在家中等他。
  一进门,茶没喝一口,陈国华劈头就问儿子:“我们家被人泼了粪,你知道吗?”
  “知道。”儿子淡淡地应了声。
  “你知道乡亲们为什么这么干?”父亲厉声逼问。
  “这我怎么知道,也许……”
  儿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粗暴地打断了:“都是因为你这个逆子,我们家门前被人泼了粪,让我在村子中丢尽了老脸。这辈子我是清清白白地过来的呀!今天你不当着我的面说清楚,我就坐在这儿不走了。”见儿子低头不语,父亲又紧追不舍,逼儿子坦白交代,说:“郑传可给你送了多少钱?”
  “没……”陈增明一句话在嘴中嚅动大半天没下文。父亲逼上前来,一双喷火的眼睛聚光镜似的锁定在儿子身上:“一分钱没拿,你能把5000万元的滩涂承包给郑传可?哄鬼才相信!”
  “官场上的事,你们外界人是很难理解的,事情复杂得很。”儿子苦笑一声,“爹,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委副书记。滩涂承包是池市长一手包办的。”陈国华知道池市长是常乐县的顶头上司下州市的市长池彬。
  一听儿子报出池彬的大名,父亲愣住了:难怪郑传可能在王母礁呼风唤雨,原来他有这么硬的后台。要扳倒池彬市长这棵大树还真有点困难,要知道这池彬的姐夫郑光文是省委常委现任的副省长,并非等闲之辈。郑传可平日口口声声说他上有天线下有地线,他的双保险就在池、郑的身上。陈国华心想,儿子如果也搭上池、郑两根“天线”,肯定凶多吉少。想到这儿,他的心头变得更沉重了,他对儿子说:“你这话只能哄孙儿宏利,哄你老爸就不行。”父亲的口气异常尖锐,“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老百姓,郑传可都肯舍得花20万元,你这个堂堂的县委副书记,他能不给你一两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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