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1期

月儿弯弯照九州

作者:沙 伦






  一
  
  上世纪90年代一个清明节,台北新亚影视公司老板尹承武带一个助手,从台湾回大陆老家古龙村为祖母扫墓。当年英姿勃勃的尹家少爷,如今已是两鬓霜白的老人了。当他由村主任胡乐天陪同,走进曾经在这里度过自己童年、少年、青年的尹家大院时,他的脚步不由得沉重起来。夕阳下面对满目疮痍的老屋,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啊!忽地,从断墙里传出一阵野猫子的怪叫声,又似呜咽,又似哀号,令人毛骨悚然。胡村主任大喝几声,猫叫声才悄然平息,胡村主任有点无奈地说:“这里太荒凉了,尹老先生在台湾或许有所耳闻……”
  尹承武喟叹一声,询问:“老屋真的闹鬼?”
  胡村主任诡秘一笑,不作回答,尹承武也不追问。他们从前院走到后院,尹承武发现柴房好像有人居住,往窗口一望,看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的人蜷缩在木板床上。他一脸呆滞,双目无神,对尹承武他们的到来,丝毫没有反应。胡村主任说,这是村里的黄疯子,好多年了他一个人癫癫狂狂的窝在这里。说话间,尹承武发现黄疯子眼珠子不易觉察地一动,目光一闪即逝。
  回到厅堂,尹承武踌躇片刻,慨然地道:“四十多年了,我这一趟回乡可真不易啊,劳烦村主任帮我借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今晚我要在这里守夜。”
  胡村主任理解少小离乡的游子心意,关切地说:“夜深多风寒,老先生受得了?”
  尹承武一笑,执意地说:“我出身行伍,后又常年拍戏,四处漂泊,熬夜是平常的事。”
  胡村主任表示了钦佩之意,叫人张罗去了。
  夜幕降临,月上东墙,尹承武站在月光下,凝视厅堂尘灰厚积的破旧八仙桌,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情景:在一对红烛的闪耀下,祖母坐在桌旁轻敲着木鱼,口里喃喃地念着《金刚经》。祖母背后站着一个梳着一条大辫子的丫环,手握着一把白拂子伺候着……这图像时现时灭,待尹承武从恍惚中定下神来,才发觉四周是那样的冷清寂寞。尹承武叫助手拿来一把二胡,这二胡是他的随身之物,从台湾到世界各地,只要他感到孤寂和郁闷之时,他就会寄情二胡拉出悲怆诉说的琴声。此刻,他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拉起他当年熟悉的《月儿弯弯照九州》,尽情地抒发心中的感受。
  月光如水,如怨如诉的琴声在月光中飘浮,突然,他惊异地听到,伴着二胡的琴声,竟和着一个轻柔委婉的女声低唱,悠悠扬扬地响起:“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离散在外头……”
  尹承武停拉二胡,警觉地起立四望,院里空无一人,而歌声仍飘飘荡荡。他寻着歌声走出大门,只见四周夜雾迷茫,从迷茫的夜雾中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走近一看,原来是胡村主任带几个人送酒菜来了。
  胡村主任像是很知情地说:“老先生是在寻找唱歌的女人吗?她是个鬼魂——老先生是拍戏的,一定对鬼故事感兴趣,而且这女鬼与尹家大院还有着割不断的情缘哩。”
  “这……什么意思?”尹承武暗暗吃惊,既然事关尹家大院,他不能不探问下去。
  “我们进去边喝酒边谈吧。”胡村主任叫手下的人离开。两人就座后,他敬了尹承武三杯酒,指着门外连绵的群山说开了:“对面是鬼头山,故事应该从鬼头山说起。听说老先生当年在这里同日本鬼子打过仗,这鬼头山的每一块石头都染红了鲜血,那每一块石头都像是附有鬼魂,时常作祟骇人……”
  
  二
  
  话说50年前,苏联出兵东北,日本侵华战争进入溃败时期,鬼头山十三村军民向盘踞在山头的日军发起攻击。那是一场惨烈的伏击战,凶顽的日军全部横尸山头,他们的指挥官龟山少佐剖腹自杀了。临战前,龟山放火烧了日军家属的营房,在熊熊的烈火中,传来一阵阵裂人心腑的女子惨叫声,参战的村民陈木瓜冲进火海将她救了出来,而自己却被烟火熏瞎了双眼。被救的女子十五六岁,一身简朴的农家装束,她被带到指挥这场伏击战的国军尹连长面前。尹连长见女孩浑身瑟瑟发抖,模样儿楚楚可怜,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便把她留在尹家大院。
  这姑娘沐浴更衣之后,更显得清纯秀丽。尹老太太一见很是喜欢,问她身世,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尹家只当她是偏僻农村的穷孩子,被人骗卖当了日军家属的侍女。日本人叫她樱子姑娘。尹老太太说,中国女孩要用中国的名字,就改名榴儿吧。
  抗战胜利后的一天,尹连长回家探望祖母,他在院子闲步时,发觉后边的祭堂有动静。祭堂是供奉祖宗灵位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出入,他出于好奇,便轻步走上前探看。原来是榴儿在里面,她双手抚摸着放在八仙桌架子上的一把日本军刀,这军刀是日军指挥官龟山少佐剖腹自杀后,被尹连长当作缴获的战利品放在祭堂里。这时他看见榴儿捧起军刀,走到祭堂门口,神情凝重地仰望天空,而后双膝下跪,双手把军刀高举,闭目默祷。当她睁开眼睛时,蓦然发现是尹连长出现在面前,不由得惊惶起来。
  “你是日本人?”尹连长厉声问道。
  “我叫龟山樱子,龟山少佐是我的父亲。父亲死了,这把军刀要传给我在日本的弟弟龟山一郎。可是我们战败了,日本投降了……”榴儿悲怆地说着,慢慢地站起,捧着军刀递给尹连长,而后解开胸前的衣扣,露出一对尚未发育丰满的乳房,她闭上眼睛,显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我不杀你!”尹连长叱喝一声,把军刀扔在石阶上,用脚一踩,刀即断成两截。他神情庄重地说:“中国人给你第二次生命,你叫榴儿,忘记你的过去,好好地活着!”
  榴儿身心震动,躬身跪下,哽咽地说:“请你宽恕,我会当好尹家的女人。”
  尹连长此后再没提起这件事,而榴儿在尹家服伺老太太也尽心尽力。
  往后几年,国共内战烽起,国军节节溃退。尹连长每次回家都郁郁不乐。他爱拉二胡,夜晚独坐花园,四周便响起他拉的抗战时的流行曲子。一天晚上,榴儿送来茶点,就静静地站在一旁聆听,感动于琴声的悲怆,她那明亮的眼睛闪出了泪花。尹连长见了有所触动,问道:“你会唱歌吗?”榴儿点点头。尹连长拉起了小曲《月儿弯弯照九州》,榴儿用那甜润的歌喉把曲子的离愁别恨唱得淋漓尽致,令人回肠九转。
  原来榴儿从小随父亲来到中国,不仅会说中国话,还爱看中国古典小说,更爱唱中国的民歌小调。尹连长赞赏之余,不由得细细打量这个颇有姿色又蛮有中国味的日本姑娘,他禁不住心旌摇动,牵过她细嫩的小手,轻声说:“今晚你陪我。”榴儿羞赦地低下了头……
  第二天,榴儿拿出一个纸包,那是老太太给她的零花钱,她请尹连长交给陈木瓜。她说,她能有今天的日子,应该报答火海中救她的恩人。
  半个月后,尹连长所在的部队奉命要撤退到台湾去。尹连长来向祖母告别,榴儿扶着尹老太太送他到大门口。榴儿记得父亲龟山少佐说的话,送军人出征是不准流泪的,她想中国军人也是铁血男儿,他也一定不喜欢看见女人哭哭啼啼的,为此她强忍住心中的悲痛,决不让自己流下一滴眼泪。只见尹连长向祖母行个军礼,向大家挥了挥手,就转身走了。但她觉得,尹连长临别时曾注目她一瞬,这依依难舍的一瞬将永远铭刻在她的心上。
  哪知道这一别,海天相隔,生死两茫茫。
  
  三
  
  尹承武听着故事,惊诧不已,这些往事大多是他和榴儿的隐私,胡乐天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呢?这小子能如此大胆地在当事人面前说起当事人的故事,到底为的是什么呢?尹承武急于知道唱歌的鬼魂是不是榴儿?榴儿现在又在哪里呢?而胡乐天就是不点破,虚虚实实的,好像是有意请他猜测——吊他的心,让他惴惴不安。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也不动声色,静候胡乐天把故事继续下去。
  夜很静,时而听见虫儿的咏叹声,还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渐渐地,夜空中隐隐约约传来二胡悲怆的琴声,接着爆发出声声惨叫,令人心惊肉跳。胡乐天随即招呼尹承武一起到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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