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7期

偷钱还钱

作者:岳 勇






  
  十八岁那年,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白鹿乡长岭村小学任教,尽管我一心想留在县城工作。
  白鹿乡离县城有四十多里路,班车驶进乡汽车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小小的汽车站里,到处是灰蒙蒙的颜色,一如我的心情。车站里横七竖八地停靠着几辆破旧的中巴,我上前一问,却没有去长岭村的。一位司机对我说:“你是外地来的吧?本地人都知道村寨是不通汽车的。你要有急事,就坐摩托车去吧。”
  车站门口,果然停着几辆摩托车,几个“摩的”驾驶员正围着打扑克。我拖着行李箱走过去,正在这时,一条人影忽地斜冲过来,一下撞在我身上。我“哎哟”一声,差点摔一跤。定睛一看,撞我的原来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光着脚板,全身上下脏兮兮的,肩上还扛着一个蛇皮袋,不知是乞丐还是捡垃圾的。
  “对不起,撞着您了。”他倒挺懂礼貌,一面道歉一面伸手来拍打我被他蹭脏的裙子,我那洁白的连衣裙上立时便多了两个黑乎乎的手掌印。我皱着眉头闪到一边,说:“下次小心点,你走吧。”他朝我眨眨眼睛,一溜烟跑了。
  我暗叫倒霉,拍干净裙子上的灰尘,来到一辆“摩的”前,一位驾驶员扔下手里的扑克跑过来问:“小姐,坐车?”我问:“长岭村去不去?”他说:“去,有15里路哩,得给10块钱,而且要先付钱后坐车,要不然到了那里你不给我,我人生地不熟,找谁要去?”
  我心想这些乡下人就是小气,便伸手去掏钱包,却掏了个空。摸遍全身,也不见钱包的踪影。我心里一咯噔:糟糕,钱包丢了。那里面有三百多块钱,那是我的路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呀!刚下车时我摸口袋钱包还在呢,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刚才那个撞我的小男孩,莫不是他偷走了我的钱包?我立即四下搜寻,可车站里哪里还有他的影子?身无分文的我几乎急得要哭出来。
  “摩的”驾驶员听说我的钱包被偷,便走开了。无奈之下,我咬咬牙,一边暗暗咒骂着那个该死的小偷,一边拖着行李朝着长岭村走去。谁知天公不作美,半路上竟下起大雨,我到长岭村小学时,已是夜里九点多了。看着在等待迎接我的老校长,落汤鸡似的我,忍不住鼻子一酸,掉下一串眼泪。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的头隐隐作痛。我知道这是昨晚淋了雨的缘故,便服下随带的感冒药。上午,老校长召集全校十来位老师开会,分配工作和制定课程表。我被安排教三年级语文兼班主任。
  第三天,我的感冒还没好,头仍痛得厉害,但这天是九月一日开学的日子,当然不能请假。我又服了感冒药,强撑着来到三年级教室。教室里整整齐齐坐着三十来个学生,见到我走进来,立即齐刷刷站起来喊:“老师好!”我站到讲台上说:“同学们好!请坐下。我姓叶,大家以后就叫我叶老师吧。”我拿出花名册,按顺序点了名,被我叫到姓名的学生一边应“到”,一边站起。
  当我叫到最后一个名字刘根宝时,却没应声。我又提高声音叫了两遍,才有人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我抬头一看,只见最后一排座位上站起来一位男同学,头往下垂。我有些奇怪,走过去说:“刘根宝同学,请你把头抬起来。”他这才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我一看怔住了,这不是在车站里撞我的那个小偷吗?他显然也认出了我,头又垂了下去。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很快地意识到这是在课堂上。我冷静下来,平静地说:“请坐下。”
  课后,我向别的老师打听了刘根宝的情况,才知道他的家境非常不好,父亲在一个建筑队打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死了,包工头不肯赔钱跑了。他母亲又得了痨病,不能干重活,还得天天服药。为了挣钱给母亲买药治病,刘根宝每天放学后都要去捡矿泉水瓶、易拉罐等废品卖钱。知道情况后,我没有把他偷钱包的事说出来。
  因为钱包被偷,我的麻烦也随之而来。为了购买生活用品,我厚着脸皮向老校长借的100元早就花完了。想写信叫家里寄钱,可听说村里通邮十分不便,汇款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收到,加上去信时间,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我第一个月的生活就成问题了。
  学校食堂承包给一位老师家属经营,除了几位单身老师在食堂用膳,还有一些住得较远的学生也自带粮食在食堂搭伙。我和承包食堂的大婶商量好了,先“赊吃”一个月,等下个月发了工资再结账。因为没钱,我感冒也不敢去看医生,最后还是老校长把我送到了村医务室,并帮我垫付了医药费。
  这天学校里出了事。
  上午,学校里有位姓李的男老师见天气很好,把衣物搬到操场上晾晒。到中午收衣服时,才想起有六百多块钱放在一件西装口袋里,他一掏却只有300元,另外三百多元不见了。教师每月工资才五六百块钱,一下就丢了半个多月工资,他慌了,急忙把这件事报告给老校长。这所学校虽是乡村小学,但校风一向很好,校园偷盗的事极少发生,老校长也觉得事情挺严重,就来个全校集合,当着全体师生的面通报了这件事,一面鼓励犯错误的同学站出来坦白;一面动员知情的同学勇敢地站出来检举。
  回到班上,我发现刘根宝垂头坐着,闷声不响。我不由担心起来:难道又是他?“刘根宝,你站起来。”我喊道。刘根宝似乎吃了一惊,双手在课桌底下窸窸窣窣地做了一阵小动作,然后才歪着身子站立起来,不敢抬眼看我。我心中愈加怀疑,走过去问他:“你知道是谁偷了李老师的钱吗?”“我、我不知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你?你敢让老师搜你的书包和口袋吗?”我知道老师是不能随便对学生搜身的,这样说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罢了。“搜就搜!”刘根宝忽地抬起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便从课桌里拿出书包倒提着用力一抖,“哗啦”一声,书包里的书全倒了出来,接着又把四个口袋翻转过来给我看。我没料到他来这一手,不由怔住了。
  正在这时,坐在刘根宝旁边的一位叫周翠的女同学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手指着自己的课桌里面叫:“钱!老师,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我吓了一跳,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手指一看,才看到靠近刘根宝一侧的课桌缝里,插着一卷卷成了筒状的钞票。我拿起一数,三百八十四块,正是李老师丢的钱。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周翠,犹豫起来,她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女孩,绝不可能去偷老师的钱!
  “老师,这钱是刚才刘根宝偷偷放在周翠课桌里的。我看见了。”旁边一个男同学忽然站起来说。“对,我也看见了。”另一位女同学也站出来检举。
  我心中的怒火一时就上来了:“刘根宝,你偷钱还要栽赃嫁祸同学,你、你简直是不可救药了。走,去见校长!”我扯着他气呼呼地直奔校长办公室。
  李老师丢钱的事弄清了。老校长对我说:“叶老师,请你通知刘根宝的家长马上到学校来一趟。”
  傍晚时分,刘根宝的母亲佝偻着身子来到学校,将自己的儿子领了回去。自从丈夫死后,儿子就成了她这一生中最大的希望,现在她听说儿子竟然去外面做小偷,她的精神一下就垮了,腰也弯得更低了。
  不久,刘根宝辍了学。他离开学校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有的学生说他去外面打工了。可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出去能打什么工呀?也许是继续做他的小偷小摸去了吧,我这样想。
  三年后,我调回县城教书。有关长岭村小学和刘根宝的记忆就慢慢淡化了。
  一个教师节前夕,我收到邮局送来的一个小小包裹。我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个红色的旧钱包。乍一看,似乎有些眼熟。想一想,对了,这不是几年前我在白鹿乡车站被偷走的那个钱包吗?里面装着三百八十四元钱。再看还有一封信,信上写着:
  敬爱的叶老师:
  您好!我就是你的小偷学生刘根宝。当年在长岭村小学给您丢脸了,真是对不起您。
  说出来您也许不会相信,当年我在车站偷您的钱包,是我第一次做小偷。本来我一直都在车站附近捡垃圾卖钱,刚好能够用母亲的药费。后来我母亲的病情加重了,药费一下子翻了几倍,我实在想不出法子了,所以就产生(想出)了偷钱的念头……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第一次做小偷,偷的竟然是我的新班主任的钱。而您,不但没有将我的丑事公之于众,反而热情对待我、耐心教育我。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愿)誓,以后不管有多困难,我不能再当小偷了。
  我把您害惨了,我多么恨自己的“三只手”呀!我想把钱还给您,可拿什么还呢?刚好,我看见李老师晒在外面的衣服口袋里露出了小半张钞票,顿时便产生了偷钱还您的想法。可是我偷来的钱还没来得及还给您,就(公开)暴露了。我没脸见人,只好离开长岭村。我四处流浪,当过乞丐,擦过皮鞋,捡过垃圾……但无论生活多么困难,我再也没做过小偷。直到一个月前,我找到工作做,领到第一个月打工的工资。我(四处托人)又辗转打听到您的地址,今天终于能够把钱如数还您……
  看完信,我惊呆了,思绪一下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所乡村小学。原来刘根宝一直要归还偷老师的钱,而作为老师的我,却没能够留住他在学校继续读书!是的,刘根宝欠我的已经还清了,至于我欠他的,今生还能还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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