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3期

山歌情

作者:潘毓祥






  地处赣南山区的铜锣湾今天迎来大喜日子,台胞张奎先生为了造福乡梓,决定在家乡铜锣村投资数百万元,兴建一个占地千余亩的大型水产养殖场。这是铜锣湾镇最大的招商项目,县委王副书记亲自出席意向书签约仪式。镇里最豪华的帝豪大酒家里觥筹交错,欢声不绝。然而作为主宾的张奎先生,似乎有些心事重重。就在大家酒兴正浓之时,张奎却说他不胜酒力,想单独一人到外边吹吹风。
  这天正是铜锣湾的圩日,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张奎信步来到圩尽头,远远听到一阵高吭的山歌声,夹杂着清脆的小锣声,十分悦耳动听。原来,铜锣湾的山歌与众不同,演唱者手执一面小锣,边敲锣,边唱歌。张奎一听到清脆的锣声,心头顿时为之一振,这不就是地道的客家山歌吗?张奎这次奉老父之命回乡,有两大任务:一是签订铜锣湾水产养殖场的投资意向书;二是将一把“锣锤”送给一个叫“老七”的山歌手,顺便录制几首原汁原味的本土山歌,带回去聊解老父的乡愁。张奎的父亲小名叫“狗子”,早年是铜锣湾有名的山歌大王,1946年,被拉了壮丁,以后辗转到了台湾。几十年来,家乡的水土,尤其是家乡的山歌,无时无刻不使他魂系梦牵。他总想在有生之年,回到故乡,亲耳聆听甚至亲自登台演唱浸透他生命血脉的山歌,无奈年事已高,行走不便,只好把他多年的积蓄,拿到家乡投资兴业,报效乡梓。根据老父的意思,张奎写信给铜锣湾镇政府,几经商议,最后决定在家乡兴办一个水产养殖场。张奎回乡后,经过实地考察,投资环境虽说并不十分理想,但能了却老父一桩心愿,也就欣然同意了。遗憾的是老父交办的第二件事却无法完成。镇领导告诉他,“老七”早已亡故,他的儿孙也已外出打工。他想录制几首山歌带回去,可找了几户人家,都吃了“闭门羹”,人家板起个脸,要么说“没空”,要么就干脆说“不会唱”,使张奎大失所望。家乡人为何对他这般冷淡?难道家乡的山歌真的零落至此?没想到独自刚溜了出来,就听到如此美妙动听的山歌!张奎虽说是第一次回乡,但受老父的熏染,对家乡的客家山歌十分欣赏,甚至还能即兴演唱。于是,他连忙循声上前,只见大榕树下,一位年约五十的汉子,手执一面小锣,正在当街演唱:“一把芝麻撒上天,肚里山歌万万千;南京唱到北京转,回来还唱两三年……”张奎拨开围观的人群,躬身作揖:“请问这位老俵,你可是本地铜锣村人?”汉子也不回话,随口唱道:“打鼓要打鼓中心,听话先要听声音;上园萝卜下园葱,你说我是哪里人?”“老俵,你可以帮忙录制几首本地山歌吗?噢,我会给你付报酬的。”汉子依然不答话,又唱道:“柑子丢在井中心,一半浮来一半沉;出门三步看天色,敢问先生是哪人?”“我叫张奎,就是铜锣村当年的山歌大王狗子的儿子。”不料汉子一听,扭头就走。张奎好生奇怪,弄不清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连忙向旁边的一位老者打听这个人是谁。老者告诉他,这汉子小名叫盼锤,是铜锣湾山歌大王老七的儿子。张奎一听,大喜过望,他就是自己要寻找的人。可是他心里又涌起阵阵疑团:老七的儿子明明在家,镇领导为什么要瞒他?盼锤又为什么不愿见他?张奎决定改变返回县城的计划,在铜锣湾住下来,他要亲自去拜访盼锤,并把老父珍藏多年的铜锤交给老七的后人。
  听说张奎十分着急,当夜就要去拜访盼锤,镇党委只好派宣传部王部长亲自陪同前往。铜锣村离圩镇很近,步行不过半小时就到了。盼锤家独门独院,一到院子门口,王部长就喊道:“盼锤叔,盼锤叔,台商张先生来看你了,你开开门。”可是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王部长又喊了一遍,这才传来盼锤粗声粗气的回答:“想听山歌,没兴趣,想签征地合同,办不到!”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奎越听越糊涂。再三追问,王部长才道出了其中的原委。原来铜锣村建千亩水产养殖场,是镇政府的决定,人工建造千亩水面,镇政府仅答应给村民一次性的三年补偿,村里不仅有相当一部分人要搬迁,而且失去土地的铜锣村人,势必要背井离乡,外出谋生。这样一来,不但千百年来久负盛名的“山歌之乡”不复存在,浸透在铜锣村人血脉中的山歌,也将逐渐消亡。因此,引起村民的不满,而盼锤更成了有名的“钉子户”。镇政府生怕影响张先生的投资热情,所以千方百计不让张先生和盼锤见面。张奎万万没想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得罪了乡亲,料想盼锤一定不会开门接待,只好怏怏而回。
  张奎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第二天一早,他悄悄起了床,独自一人去找盼锤。可是当他走到盼锤家时,院子外只有“铁将军”把门,大门上贴了张纸条,上面写了一首山歌:歌乡会客歌对歌,征地免谈少啰嗦;要见盼锤也容易,除非锣锤配小锣。张奎凝视着那张纸条,老父给他讲述的往事,顿时在脑海中久久回荡——
  那是1945年秋,为庆祝抗战胜利,当地士绅延请外地高僧,在铜锣湾著名的普惠寺前举办了一场“祈福大法会”,同时举办了规模空前的山歌擂台赛。歌场上人山人海,高手云集,轮番登台,擂台赛歌。按规则,比赛采取淘汰制,赛出歌坛擂主一名,授予“山歌大王”称号,并奖励苏州产小锣一面,紫檀木锣锤一把。歌坛上高潮迭起,一浪接一浪,整整赛了三天三夜,最后只剩下来自铜锣村的狗子和一个叫老七的人,棋逢对手,难分伯仲。最后,主办方只好来个折中办法,狗子和老七两人同时被授予“山歌大王”称号,一个奖励一面小锣,一个奖励一把锣锤,两人相约三年后再决胜负。谁料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狗子便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从此天各一方,空留下歌坛千古遗恨。
  张奎感慨唏嘘,只好留下一张字条,塞在门缝中:
  盼锤兄:
  此次回乡投资,完全是出于老父报效故乡,造福乡梓的心愿,拳拳之心,苍天可鉴!征地之事,考虑不周,实出意外,还望多多见谅。幸合同尚未正式签订,此事可从长计议。老父数十年客居他乡,时刻惦念家乡,更惦念当年同令尊大人歌坛之约。老父年届九旬,风烛残年,无力还乡,因此再三叮嘱,让我将获奖之锣锤交给令尊或其后人手上,冀图歌坛后来者,珠联璧合,薪火传承,使家乡山歌发扬光大,再现辉煌……
  当天,张奎就留在村里,守候盼锤,直到天黑,盼锤家才亮起灯光。张奎急切地喊道:“盼锤哥,盼锤哥,我是张奎呀,你开开门!”可院子的大门依然紧闭。只听得里面飞出一首山歌:“敢唱山歌敢称王,敢打擂台敢坐庄;打铁唔(不)怕炉中火,罩箩(捞饭用的竹器)唔怕滚饭汤;布开棋盘摆开阵,双‘车’隔‘士’扎实‘将’”。这是当年狗子和老七赛歌时的开场白,父亲每次和张奎谈起往事时,就情不自禁地要唱起这开场白的山歌,所以,张奎十分熟悉,也就随口而出地唱道:“会唱山歌莫称雄,恶蛇也怕蜈蚣虫;铁锤碰到硬石壁,海燕唔怕雕子(鸟)铳,张飞虽然有本事,可惜遇到老黄忠。”歌声尚未停歇,吱呀一声,院子大门早已洞开,盼锤一下子扑了上来,把张奎紧紧抱住,老泪纵横地说:“是歌乡的后代回来了,是狗子叔的儿子回来了!张奎,我的好兄弟!”说着,连忙把张奎引进堂屋。厅堂里,客家擂茶、黄元米果、红薯干、油炸鱼丝等家乡土特产,早已摆了满满一桌。张奎把那柄用红绸层层包裹的紫檀锣锤双手递到盼锤面前,颤声说:“盼锤哥,这是老父的一片心意呀!”盼锤郑重地接住锣锤,转过身,“咚”的一声,跪倒在老七的遗像前,叩了一个响头:“爸,张奎老弟带着锣锤,代表狗子叔来看你了,你老人家可以含笑九泉了!”原来,老七也一直惦记着当年和狗子的歌坛之约,所以特地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盼锤”,可是盼呀盼的,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狗子却杳无音讯。垂危之际,老七的唯一愿望,就是锣、锤合一,把这象征着山歌辉煌的历史见证,交到新一代山歌传人手中。而今,老七的遗愿终于实现了,盼锤怎能不激动万分?这时,只见盼锤也从里面拿出那面锃亮的苏锣,大踏步走出家门,来到后山坡上,用那紫檀锤、苏州锣,“嘡嘡嘡”地敲了起来,随即放开响亮的歌喉,高声唱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百花逢春分外香;歌乡今朝迎贵客,山歌唱到大天光。”随即,一声声“啊嗬嗬——”,山鸣谷应;“哎呀嘞”的山歌声,此起彼伏。人们打着灯笼火把,亮起手电,踏着歌声,从四面八方朝盼锤家后面的小山坡上汇聚拢来。有的还像过节一样,三家五户,自发地组织起来,插上线香,耍起了“板凳龙”、“稻草龙”,整个小山村火光点点,恰似天上流星翻滚,十分壮观。张奎身临其境,宛如天上人间,一下子看呆了。盼锤呵呵大笑,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原来这铜锣村里,人人满腹歌才,个个出口成歌,遇上节日或喜庆之事,只要锣子一响,村民们就会自发地聚集起来,通宵达旦地赛歌。因此,铜锣村成了本县的山歌圣地,外乡一些以山歌为谋生手段的职业歌手,都要到铜锣村拜师学艺。听了盼锤的介绍,目睹此情此景,一个新奇的想法,忽然如同电光石火,在张奎脑海里一闪:何不把建水产养殖场的投资,用来建设一个民俗旅游村呢?这样既可造福乡梓,又可使家乡的山歌弘扬光大,这也正是老父的心愿呀!他把这想法一说出,盼锤连声叫好:“张奎兄弟,你这才真正像个铜锣歌乡人的后代啊!”
  张奎把铜锣村建成民俗旅游村的想法,得到县乡各级领导的极力赞同。民俗旅游村建成的那天,在铜锣村举办了一次规模空前的三省十八县擂台赛歌盛会,县长出面,亲自把那有着特殊象征意义的紫檀锤、苏州锣,交给了新赛出的“山歌大王”盼锤。盼锤放开歌喉,兴奋地唱道:食尽果子糖更甜,珍馐百味唔(不)当盐;海内歌坛同携手,山歌代代传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