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为学皆为穷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讨自家性命下落。是故有弃官不顾者,有弃家不顾者,又有视其身若无有,至一麻一麦,鹊巢其顶而不知者。无他故焉,爱性命之极也。孰不爱性命,而卒弃置不爱者,所爱只于七尺之躯,所知只于百年之内而已,而不知自己性命悠久,实与天地作配于无疆。是以谓之凡民,谓之愚夫焉者也。
唯三教大圣人知之,故竭平生之力以穷之,虽得手应心之后,作用各各不同,然其不同者特面貌尔。既是分为三人,安有同一面貌之理?强三人面貌而欲使之同,自是后人不智,何干三圣人事!曷不于三圣人之所以同者而日事探讨乎?能探讨而得其所以同,则不但三教圣人不得而自异,虽天地亦不得而自异也。非但天地不能自异于圣人,虽愚夫愚妇亦不敢自谓我实不同于天地也。夫妇也,天地也,既已同其元矣,而谓三教圣人各别可乎?则谓三教圣人不同者,真妄也。“地一声”,道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未生以前”,释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未发之中”,吾儒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同乎?不同乎?唯真实为己性命者默默自知之,此三教圣人所以同为性命之所宗也。下此,皆非性命之学矣。虽各各著书立言,欲以垂训后世,此不知正堕在好为人师之病上。千古英杰,其可欺乎!又安能欺之乎!噫!已矣,勿言之矣。
承示私度数语,遂敢呵冻作答焉。窃谓象山先生自见“宇宙”二字,便信此心此理之无所不同,是生而知之圣人也。非从《七篇》中悟入也,特援《七篇》中语以自证据耳。若王先生乃自幼参玄,欲志于养生者,虽亦泛观释典诸书,总之未得而已。及病起入京,复得甘泉公商略白沙先生之学,然甘泉翁实实未得白沙之传也。王先生才气如此,肯甘心于死语,作醉梦人耶?则虽耳闻白沙之学,其神弗王,而故吾自在。直至龙场作宰,随从二人与己同时病卧乎万山之中,又思父亲见任留都太宰,万有不测,作万世罪人,颠倒困踣之极,乃得彻见真性。是困而知之圣人也,大非象山先生之比也。其屡屡设法教人先知后行,又复言知行合一,复言静坐,卒以“致良知”三字为定本。则以时方盛行朱学,虽象山先生亦不免数百年禅学之冤。呜呼!陆子静耳何曾闻一句禅语,目何曾见一句禅书乎?冤之甚矣,况王先生哉!反覆思惟,使人人知“致良知”三字出于《大学》、《孟子》,则可以脱祸,而其教亦因以行,此则王先生之善巧方便,千古大圣人所当让美,所当让德,所当让才者也。前此而白沙先生亦曾亲见本来面目矣,几曾敢露出半语乎?然非龙先生五六十年守其师说不少改变,亦未必靡然从风,一至此也。此则阳明王先生之幸,亦天下万世之大幸。然则先生虽曰“困而知”,然及其知之,一也。使当时有一毫四三教之心,亦终无入德之地矣。草草奉复,幸终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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