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夜,大人患气急,独坐更深,向某辈盲曰:“丘坦之此去不来矣。”言未竟,泪如雨下。某谓大人莫太感伤,因为鄙俚之语以劝大人。语曰:“这世界真可哀:乾坤如许大,好人难容载。我劝大人莫太伤怀。古来尽如此,今日安足怪!我量彼走尽天下无知己,必然有时还来。”乱曰:“此说不然。此人聪明大有才,到处逢人多相爱。只恨一去太无情,不念老人日夜难待。”十五夜,复闻人道有一老先生特地往丘家拜访荆州袁生,且亲下请书以邀之。袁生拜既不答,召又不应;丘生又系一老先生通家子,亦竟不与袁生商之。而人相视,莫不惊骇,以为此皆人世所未有者。大人谓:“袁生只为不省人间礼数,取怒于人,是以邀游至此,今又责之备,袁生安所逃死耶!嗟嗟!袁生之难也,乌得无罪乎!”怀林小沙弥从旁晒曰:“袁家、丘家决定是天上人初来下降人世者,是以不省人世事也。若是世间人,安有不省世间礼数之理?”某谓林言甚辩。大人曰:“林之言是也。夫唯真天上人,是以不知有人世事。故世间人之所能知者,天人不知;世间人之所能行者,天人不能:是以谓之天人也。夫世间人之所能知能行者,天人既已不知不能,则天人之所知者世间人亦决不知,天人之所能者世间人亦决不能。若慕天人以其所不知不能,而复责天人以世之所共知共能,是犹责人世以知能,而复求其如天人之不知与不能也,不亦难欤!则不惟天人失其为天人,将世间人亦失其为世间人矣,是责备之过也。吾谓不如取天人之所独知独能者而以与之好,而略其所不知不能之不如世间人者,而不为之求备焉,则善矣。”
因感而赋诗三章,以法责备者之惑:不是天人初下世,如何不省世人礼?省得世人礼不难,尔来我往知礼矣。既不能知人世礼,如何敢到人间世?任尔胸藏万斛珠,不如百拜头至地。去年曾有一新郎,两处奔波苦苦忙,粪扫堆边都是也,痴人却说郎非常。
是夜,怀林侍次,见有猫儿伏在禅椅之下。林曰:“这猫儿日间祗拾得几块带肉的骨头吃了,便知痛他者是和尚,每每伏在和尚座下而不去。”和尚叹曰:“人言最无义者是猫儿,今看养他顾他时,他即恋着不去。以此观之,猫儿义矣!”林曰:“今之骂人者动以禽兽奴狗骂人,强盗骂人,骂人者以为至重,故受骂者亦自为至重。吁!谁知此岂骂人语也!夫世间称有义者莫过于人。你看他威仪礼貌,出言吐气,好不和美!怜人爱人之状,好不切至!
只是还有一件不如禽兽奴狗强盗之处。盖世上做强盗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气无伸,遂尔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人下,倘有一个半个怜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杀身图报,不肯忘恩矣。然则以强盗骂人,是不为骂人了,是反为赞叹称美其人了也。狗虽人奴,义性尤重,守护家主,逐亦不去,不与食吃,彼亦无嗔,自去吃屎,将就度日。所谓‘狗不厌家贫’是也。今以奴狗骂人,又岂当乎?吾恐不是以狗骂人,反是以人骂狗了也。至于奴之一字,但为人使而不足以使人者,咸谓之奴。世间曷尝有使人之人哉!为君者,汉唯有孝高、孝文、孝武、孝宣耳,馀尽奴也,则以奴名人,乃其本等名号,而反怒人何也?”和尚谓:“禽兽畜生强盗奴狗,既不足以骂人,则当以何者骂人乃为恰当?”林遂引数十种如蛇如虎之类,俱是骂人不得者。直商量至夜分,亦竟不得。乃叹曰:“呜呼!好看者人也,好相处者人也,祗是一付肚肠甚不可看,不可处!”林曰:“果如此,则人真难形容哉!世谓人皮包倒狗骨头,我谓狗皮包倒人骨头。未审此骂何如?”和尚曰:“亦不足以骂人。”遂去睡。
守庵僧每日斋,皆取给于城内外人家供给盏饭,推其馀乃以饭往来方僧道侣。是日,道侣中有一人再来索食,守僧怒骂不已。大人闻之,谓某辈曰:“不与食亦罢,何太辱骂也?
况又盏饭之馀乎!”因论及常志等,谓:“常志每借得银物,随手辄尽,此其视守僧之骂道人较胜矣。且常志等平日亦自谓能轻财好施,当过守僧十倍也。”某谓:“此说未当,要不过伯仲之间耳。此守僧之骂道人,伤于太俭者也。公知为施主惜馀饭,而不知为施主广积福;但知化饭之难,欲以饱其徒,不知受骂之苦,反以伤佛心:是太俭之故也。若常志辈,但见假借名色以得人之银,若甚容易,而不知屡借名色以要人之银,人实难堪。况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是太奢之过也。奢俭俱非,何以称常志之胜。”
大人曰:“若如子言,则轻财之名不美乎?彼固慕轻财之名而后为之者也。”某曰:“嗟哉!
是何言欤!夫古之言轻财者、必曰重义,未有无故而轻财者也。故重义者必轻财,而轻财者以重义故,是以有轻财重义之说,有散财结客之说。是故范纯佑麦舟之予,以石曼卿故;非石曼卿,则一麦不肯妄费矣。
鲁子敬有一囷三千米之予,以周公瑾故,非公瑾则一粱肯妄费矣。为公瑾是以给客故散财,为石曼卿是以重义故轻财。今得人钱财,视同粪土,岂为谋王图伯,用之以结客乎?抑救灾恤患,而激于义之不能以已也?要不过纵洒色之欲,滋豪奴之贪,乱而不理,懦而不敢明耳,何曾有一文施及于大贤之待朝哺者。此为浪费纵欲,而借口轻财,是天下之浪子皆轻财之夫也,反不如太俭者之为得,故曰‘与其奢也宁俭’。”
九月二十七日,林随长者游至西城,发足欲往万寿寺。寺有僧,长者每游必至方丈。是日忽逢暴雨,势似天以同来,长者避雨于季士门下。不一盏茶,雨过,然平地皆水,可以行舟矣。林启长者曰:“此骤雨,水未退,不如升堂一坐,稍待水退乃往。”长者登堂,坐于中堂之上。时有老仆即欲入报,长者递止之曰:“勿报,我躲雨至此,权坐一时,切勿报!
不报,我尚多坐一时;若报,主人出,我不过一茶即起矣。”偶宅中有老姆从内出,见是长者,不觉发声曰:“是卓吾老爹,何不速报!”便番身入内,口中道:“卓吾老爹在堂,快报知!快报知!”于时主人出,安座已。坐未一茶,长者果起。至道中,问林曰:“何此家妇人女子尽识李卓吾耶?”林曰:“偏是妇人女子识得,具丈夫相者反不识也。此间男子见长者个个攒眉。”长者曰:“如尔言,反比不得妇人耶?”林曰:“不然。男于惯见长者,故作寻常看,此老妇人乍见耳,乍见是以生希有想、欢喜想也。长者但自念,果寻常乎,希有乎,不必问林也。若说男子不如妇人,非矣。”长者曰:“尔言是!尔言是!”疾行至万寿寺,会其僧。其僧索书。书数纸已,其徒又索联句。联句曰:“僧即俗,俗即僧,好个道场;尔为尔,我为我,大家游戏。”是夜雨不止,雨点大如车轮。长者肩舆淋漓带雨而归,大叫于舆上曰:”子看我与尔共作雨中游,何如?”林对曰:“真可谓游戏三昧,大神通自在长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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