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贞娘,守定闺房,共篝灯,禁步中堂。操持井臼,缉补衣裳。
无违夫子,成列女,始流芳。谁知妖妇,不驯野性,闹穰穰举止飞扬。狐群狗伴,串寺烧香。玷门败祖,遭戮辱,受惊惶。
——右调《行香子》
狄老婆子亡后,停厝在家,未曾出殡。狄宾梁在祖坟应葬的穴内,择了上吉的日时,鸠了匠人,造生坟,每日自己出到坟上,看了一切匠人兴作。那亲戚朋友都拿了盒酒,去陪伴他管工;又携了酒肉犒劳那些夫匠,络绎不绝,直待的工完后止。
一日坟已造完,众亲朋又都出了分金,要与狄员外庆贺寿圹。狄员外恳辞不住,在坟上搭棚摆酒,款待宾客。又背净所在另搭一棚,安顿家下女人,好理料厨子置办品肴。调羹,狄周媳妇合几个丫头,还合住房子能干妇人,又请了相大妗子也到棚里照管。外边请了相栋宇、相于廷、崔近塘、薛如卞、薛如兼、薛再冬都来陪客。
那日棚内约有三十桌酒席不止,真也是极忙的时候。那日恰好是三月初三,离明水镇十里外有个玉皇宫,每年旧例都有会场,也有醮事。这些野猩猩妇人,没有不到那里去的。既是妇人都去,那些虚花浮浪子弟,更是不必说起。这素姐若也略略的省些人事,知道公公这日大摆喜酒,不相干的还都倩他来助忙料理,你是个长房媳妇,岂可视如膜外,若罔闻知?老侯两个道婆只来说得一声,就如黄狗抢烧饼一样,也不管绊倒跌了狗牙,跟着飞跑。
相大妗子到了棚内,他眼四下一瞧,问道:“外甥媳妇没来么?怎么没见他呀?”调羹倒也要与他遮盖,葫芦提答应过去。但这等希奇古怪的事,瞒的住谁?你一嘴,我一舌,终日讲论的都是这事。偏生这一日又弄出一件事来:
这侯张两个道婆伙内,有一个程氏,原是卖棺材程思仁的女儿,叫是程大姐。其母孙氏。这孙氏少年时节有好几分的颜色,即四十以后还是个可共的半老佳人,身上做的是那不明不白的勾当,口里说的是那正大光明的言语。依着他辣燥性气,真是人看也不敢看他一眼,莫说敢勾引他。街里上人认透了他的行径,都替他起了个绰号,叫是“熟鸭子”。这程大姐渐渐长成,熟鸭子的勾当瞒的别人,怎瞒得过女儿?况这女儿生性是个不良之人。母亲既是“好者”,他就“甚焉者矣”。或是抽他母亲的头儿,或是自家另吃独食,大有风声。只怕那熟鸭子又臭又硬,是个泼恶的凶人,没人敢理论他。
这程大姐自小许与一个魏三封做媳妇。魏三封虽是个小人家儿子,长到十九岁,出落了一表人材,白白胖胖,大大长长,十八岁上中了武举第二名,军门取在标下听用。因程大小姐小他四岁,魏三封到了十九方才毕姻。程大姐虽然只得十五,却也是长大身材,人物着实的标致,倒也真是郎才女貌。谁知合卺之夕,这程大姐把上下衣裳牢牢系了无结,紧紧拴扣坚牢。略略惹他一惹,流水使手推开,啼啼哭哭个不止。絮烦到了半夜,魏三封使起猛性,一把搂在怀中,采断了衣带,剥了裤子,露出那个所以然的物事,朝了灯一看,有甚么相干是个处子!已是东一扇、西一扇,成了个旷荡门户,不知经了多少和尚出入!魏三封怒从心起,一手采翻,拳撞脚踢,口咬牙嘶,把个程大姐打得象杀猪相似的叫唤。
惊起魏三封的母亲老魏,来到房门口敲门,问道:“这半夜三更,你因甚打人家孩子?花枝一般的美人,倒也亏你下得毒手!”魏三封暂住了打,去开门放他母亲进房。程大姐得空,扯了一条裤子围在下面。魏三封一手顿将下来,叫他母亲看:“有这般烂货!”老魏看道:“才得十四五的妮子,如何就这们等的!你也不必打他,你只叫他招得明白,赶五更没人行时候,送他回去便休。”魏三封又逼拷招来。程大姐受打不过,把在家与母亲“八仙过海,各使神通”的本事,从头至尾,一一供招,许多秽亵之言,不堪写在纸上。
老魏同魏三封开了他的箱柜,凡是魏家下去的东西尽情留下,凡是他家赔来的物件,一件也不留。五更天气,同了程大姐送到他家门上,一片声的敲门。老程婆子孙氏也料得魏三封已有武举头巾戴了,又要这顶绿头巾做甚;又恃女儿甚有姿色,只怕将错就错的也不可知。寻了尺把白杭细绢,拿了一只雄鸡,把大针在那鸡冠上狠掇,掇的那鸡冠就如程大姐的那东西一般稀烂,挤出血来,滴在白绢上面,假妆是程大姐的破身喜红,教程大姐藏在身边,头两夜断不可依从,待两三夜后,等他吃醉的时节,然后依他;断然要把两只腿紧紧夹拢,不可拍开,把那绢子垫在臀下。画定计策施行。谁知魏三封是干柴烈火,如何肯依?他的圈套眼见得败露。
孙氏虽然授与了女儿的方略,这夜晚也甚不放心,两个眼跳成一块,浑身的肉颤成一堆。及至五更听得大门打得凶狠,心知是这事发作,战抖成一块,叫程思仁起去开了街门。只见程大姐蓬头燥脑,穿了一条红裤,穿了一件青布衫,带上系了那块鸡冠血染的白绢,反绑了手。魏三封自己拿了根棍子,一步一下,打送到他门前,把他赔的两个柜,一张抽斗桌,一个衣架、盆架之类,几件粗细衣裳,都堆放在大门口,魏三封在门前跳着,无般不识样的毒骂。孙氏起先还强说道:“贼枉口拔舌的小强人!你自恃是个武举,嫌俺木匠玷辱了你,又争没有赔嫁!你诬枉清白女儿,我天明合你当官讲话,使稳婆验看分明!俺才交十五的个幼女,连东西南北也还不晓得,你屈枉他这个营生!”
那时天气渐次将明的时候,魏三封在街上骂,走路的站住,围拢了看,四邻八舍都立在各人的门口听。孙氏昧了心,照着魏三封强嘴。魏三封自恃着一个武举,又在军门听用,又有几分本事,理又甚正,岂还容你强辩,出其不意,走向前,一把手去将孙氏翻倒地,照着那不该捱打的去处只管使脚乱踢。
孙氏起初泼骂,后只叫:“魏爷,有话你讲就是。你下狠打我,成得甚事?列位高邻只管袖手看,不肯来拉他把儿?叫他把我一顿打杀,没的不怕展污了街么?”这些邻舍方才渐渐的走将上来,将魏三封扯的扯,拉的拉,再三苦劝。魏三封道:“只叫他叫出那烂桃小科子来,剥了裤子,劈拉开腿,叫列位看个分明,我才饶他!”众人道:“俺虽是没看的明白,俺也听的明白。”又对孙氏道:“你自己不长进罢了,你原不该又把闺女这们等的。他‘庙里猪头是有主的’。你不流水的认不是,还挺着脖子合人强哩!那邻舍事不干己,你没等的有人说说,你撒泼骂人!‘茅厕里石头,又臭又硬’,人不合你一般见识罢了,这魏大哥是正头香主,指望着娶过媳妇去侍奉婆婆,生儿种女,当家理纪,不知那等的指望;及至见了这们破茬,但得已,肯送了来么?你还长三丈,阔八尺,照着他。若是别人不知道的,你可合他昧着心强。他是面试的主儿,你不流水央及他,要经了官,孩子们禁的甚么刑法,没等的套上拶子,下头就拉拉尿,口里就招不迭的哩!”孙氏道:“好列位们呀!俺有这事没这事,也瞒的过列位么?”众人道:“罢呀怎么!他既是屈了这好人了,凭你合他怎么罢,俺也不管了!”
倒是程思仁逼在门里,口里气也不出,身子也没敢探探,见众人要走了开去,只得出来,说道:“列位在上,休要合这老婆一般见识,看我在下没敢在列位欺心,务必仗赖替俺处处。”众人又方才站住,说道:“你教俺怎么替你处?你说说你自己的主意是怎么样的。”程思仁道:“任凭魏姐夫分付甚么,我没有敢违悖的,尽着我的力量奉承。只是留下我的闺女。我还有几两棺材本儿哩,我替魏姐夫另寻一个标致的妾服侍魏姐夫。”孙氏骂道:“没的放那老砍头的臭屁!俺闺女臭了么?瘸呀?瞎了呀?再贴给一个!有这们个闺女,我怕没人要么?俺闺女养汉来!没帐!浑是问不的死罪!”
众人倒呵呵大笑起来,问魏三封:“魏哥,你的主意何如?”魏三封道:“我也不合他到官,我只拿出小科子来叫列位看看明白,我再把这老私科子踢给他顿脚,把这几件家伙放把火烧了,随那小私科子怎么样去!”众人道:“老程,你那主意成不的。魏大哥,你听俺众人一言,看甚么看?想他这娘儿两个也羞不着他甚么。摇旗打鼓的,魏大哥,你的体面也没有甚么好。‘好鞋不蹈臭屎’,你撩给他,凭他去罢。这没有叫你立字给他的理。叫他立个字给你,你拿着另娶清门净户人家的闺女去。这家子凭他,不许题你魏家一个字儿。这家伙也不消要他的,值几个钱的东西?烧了烟扛扛的,叫人大惊小怪。况又风大,火火烛烛的不便。”
孙氏道:“罢呀怎么!我就立字给他。只不许说俺闺女有别的甚么事,只说是嫌俺闺女没赔送,两口子不和,情愿退回另嫁。”众人道:“就只你伶俐!魏大哥这们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倒是个傻瓜!你立这们个帖儿,倒拴缚着他,给他个不应罪的帽子坎着!”众人推着魏三封道:“魏大哥,你家去,叫他写了帖儿送上门去,如你的意,你就依他;不如你的意,你不准他的就是。俺也就不管他了,臭哄哄的在这里做甚么!”
魏三封也就随机应变,听众人劝得回来,好生气闷。这众人里面,推出二位年高有德公正官贾秉公合李云庵替他代书了伏罪愿退的文约,送与了魏三封收执。两下开交,彼此嫁娶各不相干。文书上面写道:
立退约,程思仁。因结发,本姓孙。生一女,十五春,今嫁与, 魏三封。昨日晚,方过门。嫌破罐,不成亲。来打倒,怒生嗔。踢丈母,打媒人。谋和处,仗高邻。情愿退,免公庭。凭另娶,选高门。人有话,嘴生疔。立文约,作证盟。
魏三封收了约,另娶了亲,不与程大姐相干。这程大姐怕的是魏三封要打倒,今已打过倒,这块闷痞已经割过;再怕的是百众皆知,坏了体面,不好说嘴降人,如今已是人所皆知,不消顾忌,倒好从心所欲,不必掩掩藏藏。母女争妍,好生快活。这些街邻光棍,不怕他还似往常臭硬撒泼,踹狗尾,拿鹅头,往上平走。这旧居住不稳宝殿,搬到两隅头路南赁了房子居住。程思仁仍开材铺,孙氏、程大姐各卖鳖鸡,弄得那条街上渐又不安稳上来。这行生意毕竟有些低歹,两老口撺掇程大姐择主嫁人。
适值有一个外郎周龙皋丧了隅,要娶继室。这周龙皋的前妻潘氏,原是做经纪潘瘸子的女儿,人材也算得个丑货,为人也算得起个不贤良。房中使着个丫头,又小又丑,他只说周龙皋合他有帐,整日捶楚,陆续也不知打过了几万。谁知他还满了这些棒债,偶然一日就不禁打起来,打不多百把,便把两只眼来一瞪,两只腿来一伸,跟了个无常飞跑去了!
潘氏见得丫头死了,丢在家中一孔井里,泡了半日,又捞将起来,用绳挂在磨屋里面,说他自己吊死的。丫头的爹娘哥嫂赶了一阵,打家伙,骂主人。周龙皋禀了捕衙,拿去每人三十竹板,差了总甲乡约立刻领埋回话,一条人命化在水中!谁知人不敢奈何他的,那天老爷偏生放他不过。这潘氏行走坐卧,一饮一食,这丫头刻刻跟在面前。跟了不上一个月,这潘氏不为一些因由,好好的自己缢死,撇了一个大儿子周九万,年十七岁;两个小孩子,一个叫是雨哥,一个叫是星哥,都才十岁上下。
周龙皋出了殡,恨潘氏丑陋不贤,幸而早死,赌气发恨,不论门当户对,只要寻一个人物俊俏的续弦。媒婆也上门上户说了许多,周龙皋都相看得不中意。周龙皋道:“我见两隅头卖棺材的铺里一个极标致的女人,年纪约二十以下;一个有年纪些的妇人,也好模样。你只替我寻的象那个人儿,我才称心。”媒婆道:“周大叔,你如不嫌,你娶了他何如?俺也正替他踩看着主儿哩。”周龙皋道:“怎么?莫非是个寡妇?”媒婆道:“周大叔,你难道不晓得这人么?要好与你老人家科,俺从八秋儿来全你说了。”周龙皋道:“我就不知道哩。你说是谁?”媒婆道:“这是程木匠的闺女,魏武举娶了去,嫌破茬,送回来的,在娘家住了两三年,不知怎么算计,又待嫁人家哩。论人倒标致,脸象斧子苗花儿似的,可是两点点脚;要不,你老人家娶了他也罢。”周龙皋道:“呵!原来是他!我每日听见人说,谁知就在这眼皮子底下。人家没娶唱的么?他要肯嫁,我就娶,这有何伤?”媒婆说:“这就不难。俺去说,情管就肯。”
周龙皋打发媒婆吃了些酒饭,催去说这门亲事。媒婆到了那里,说得周龙皋家富贵无比,满柜的金银,整箱的罗段,僮仆林立,婢女成行,进门就做主母。“周龙皋又甚是好性,前边那位娘子丑的象八怪似的,周大叔看着眼里拨不出来,要得你这们个人儿,只好手心里擎着,还怕吊出来哩。”程氏问说:“不知有多大年纪?”媒婆道:“过年才交二十八,属狗儿的。这十一月初三是他的生日,每年家,咱这县衙里爷们都十来与他贺寿,好不为人哩。已是两考,这眼下就要上京。浑深待不的几个月就选出官儿来,你就穿袍系带,是奶奶了。”
孙氏道:“有撒下的孩子么?只怕没本事扎刮呀。”媒婆道:“有孩子都大了,大哥今年十七,小的两个都十来岁了,都不淘气。”孙氏道:“呵!这十七的大儿,也是他十一岁上得的呀!”媒婆道:“你看我错说了。这大哥哥可是他大爷生的,没娘没老子,在他叔手里从小养活,赶着周大叔就叫爹叫娘的,这年根子底下也就娶亲哩。”孙氏道:“是他亲哥的儿么?”媒婆道:“可不是亲弟兄两个?只吊了周大叔哩。”孙氏道:“他既有哥,他怎么又是周大叔?不是周二叔么?”媒婆道:“爷哟,你怎么这们好拿错?”孙氏道:“实合你说:俺闺女只他自家养活的娇,散诞逍遥的惯,到了这大主子家,深宅大院的,外头的进不去,里头的出不来,奶奶做不成,把个命来鳖杀了哩。咱别要扳大头子,还是一班一辈的人家,咱好展瓜。”媒婆道:“狗!人家大,脱不了也是个外郎,甚么乡宦家么?有规矩!”孙氏道:“咱长话短说,俺不扳大头子。有十七八的儿,必定有四五十了。俺花枝儿似的人,不嫁老头子。”
程大姐道:“这不在口说!我没的是黄花闺女么?我待嫁,我要亲自仔细相相,我怕他么!”媒婆道:“这说的是。你叫他本人当面锣、对面鼓的,大家彼此相相极好。老头子好不雄赳的哩!别说年小的,只怕你这半伙子婆娘还照不住他哩!我是领过他大教的!他前边的那位娘子,是俺娘家嫂子说的媒。后来我接着往他家走,周大叔为人极喜洽,见了人好合人顽,我也没理论他。一日,咱西街上一个裁缝家不见了个鸡。裁缝老婆乔声怪气的骂哩:‘偷鸡的叫驴子鸡巴入你妈!叫骆驼鸡巴入你妈!我还不叫驴子合骆驼入哩,我只叫周龙皋使鸡巴入!’叫我说:‘怎么!俺周大叔倒利害起骆驼合驴子了!’裁缝婆子说:‘怎么你就没听见人说周赛驴么?’那一日,我又到了他那里,周大婶子往娘家去了,他又搂吼着我顽。我可心里想着那老婆的话。我说‘拿我试他试,看怎么样看。’皇天,你见了,你也唬一跳!叫我提上裤夺门的就跑。他的性子发了,依你跑么?吃了他顿好亏,可是到如今忘不了的!这颜神镇烧的磁夜壶,通没有他使得的!”
程大姐红着个脸,问道:“是怎么?”媒婆道:“夜壶嘴子小,放不下去么!”程大姐道:“这也是个杭杭子,谁惹他呀!”媒婆道:“你看发韶么?我来说媒,可说这话,可是没寻思,失了言。”程大姐道:“这有何妨?我这个倒也不惧,我嫁他。你约个日子请他过来,俺两个当面相。你的话也都听不的。”媒婆道:“明日人家娶亲,必定是个好日子,就是明日不好么?”孙氏合程大姐俱应允了。媒婆回周龙皋的一面之辞,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午后,周龙皋换了一身新衣,同了媒婆,竟到程木匠家内。恰好程木匠替人家合材出去,不在家内。孙氏合程大姐将周龙皋接入里面,看得周龙皋:
头戴倭段龙王帽,身穿京土地袍。脚登宽绰绰毡鞋,腿绑窄溜溜绒袜。寡骨脸上落腮胡,长疱疱冒东坡丰致;鹰嘴鼻尖腾蛇口,尖缩缩赛卢杞心田。年当半百之期,产有中人之具。
周龙皋看那孙氏的形状:
面中傅粉,紫膛色的胸膛;嘴上涂朱,白玉般的牙齿。鼓澎彭一个脸弹,全不似半老佳人;饱撑撑两只奶膀,还竟是少年女子。虽是 一双跷脚,也还不大半篮;应知两片骚扶,或者妙同五绝。见景生情,眉眼俱能说话;随机应变,笑谈尽是撩人。
又看那程大姐怎生打扮,何等人材,有甚年纪。只见他:
松花秃袖单衫,杏子大襟夹袄。连裙绰约,软农农莹白秋罗;绣履轻盈,短窄窄猩红春段。云鬟紧束红绒,脑背后悬五梁珠髻;雪面不施白粉,耳朵垂贯八宝金环。腰肢不住常摇,好似迎风弱柳;颈骨尽时皆颤,浑如坠雨残荷。十指春纤时掠鬓,两池秋水屡观鞋。开言喷一道香风,举步无片丝俗气。生就风尘妙选,苏小小不数当年;习来桑濮行藏,关盼盼有惭此日。
三人相见已毕,上下坐定。媒婆往后面端了茶来。吃茶已过,孙氏问道:“娘子是多昝没了?闺子丑陋,只怕做不起续娘子哩。你今年旬几十了?”周龙皋道:“我今年四十五岁,房中再没有人,专娶令爱过门为正,不知肯俯就不?”孙氏道:“大闺女二十五岁哩。要闺女不嫌,可就好。我也主不的他的事。”程大姐道:“要嫁人家,也不论老少,只要有缘法。”彼此你一言,我一语,男贪女貌,女慕男财,一个留恋着不肯动身,一个拴缚不肯放走。
将已日西时分,孙氏料得女儿心里勾当,把预备下的酒菜,搬在桌上,暖了酒,让周龙皋坐。周龙皋道:“还没见喜事成与不成,就先叨扰?”孙氏道:“看来这事没有不成的。姐夫贵客,只是不该亵渎,看长罢了。”周龙皋坐了客位,孙氏、程大姐打横相陪。媒婆端菜斟酒,来往走动。周龙皋不知真醉假醉,靠在倚背上打呼卢。
天色又渐渐的黑了,足有起更天气。媒婆将周龙皋摇撼醒来,说道:“天已老昝晚了,你不吃酒,留下定礼,咱往家去罢。”周龙皋道:“你先去罢。我醉得动不得了,再在椅子上打个盹儿好走。”媒婆道:“你可同着我留下定钱。”周龙皋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两方首帕、两股钗子、四个戒指、一对宝簪,递与媒婆手内。媒婆转递与孙氏道:“请收下定礼,以后我就不敢合你你我的了。你就是程老娘,你闺女就是周大婶子了。我待家去哩,我明日到周大叔宅里去讨娶的日子罢。”孙氏道:“你稍待一会。”随往屋里取了二百黄钱递与媒婆道:“权当薄礼,等闺女娶时再谢。”
媒婆收得先行,周龙皋仍靠了椅子坐着。程大姐道:“他酒醉去不的了,你收拾个铺留他睡罢。”孙氏道:“另收拾什么铺,就叫他往你屋里睡罢。你待脱不了是他的人哩。”
程大姐就先往房里收拾铺盖齐整,周龙皋方才醒转,说道:“有酒筛来,我爽利再吃他两钟好睡觉。”孙氏将酒斟在一个大钟之内,周龙皋从袖中不知摸索了点子甚么杭杭子,填在口里,使酒送下,还装着醉。孙氏合程大姐扶到房中,娘女两个替他解衣摘网,放他在床上被内。周龙皋见孙氏出去,从新起来把程大姐搂在怀中。以至吹灯以后的事体,可以意会,不屑细说。清早起来,你欢我喜,择了个吉日娶过门去。
这周龙皋年近五十,守了一个丑妇,又兼悍妒,那从见有甚么美色佳人。后来潘氏不惟妒丑,又且衰老。过了这等半生,一旦得了这等一个美人,年纪不上二十,人材可居上等,阅人颇多,久谙风花雪月之事,把一个中年老头子,弄得精空一个虚壳。刚得两年,周龙皋得了伤寒病症,调养出了汗,已以好了八分,谁知这程大姐甚不老成,晚间床上乜乜泄泄的致得周龙皋不能把持,翻了原病。程大姐不瞅不采,儿子们又不知好歹,不知几时死去。到了晚间,程氏进房,方才晓得。
自周龙皋死后,这程氏拿出在娘家的旧性,无所不为。周九万不惟不能防闲,且更助纣为虐。这玉皇宫打会,这程氏正在里边逐队。素姐跟了这一伙人致出甚么好事!这程大姐因去上庙,惹出一件事来,自己受了凌辱,别人被了株连。其说甚么,些须几句,不能说尽,还得一回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