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三娘正和杨秀清谈洪秀全的事情,忽见秀清奇怪地盯着问她,不觉笑了起来道:“这桩怪事,虽怪你不相信,像这样一位堂堂的巡抚部院,①怎好转眼之间,出尔反尔。你且听我说完,自会明白。
“原来这位郑祖琛中丞,他是浙江湖州府的人氏。他的祖上,非但是世代书香,而且还是一份种善人家。他在二十三岁的那一年上,联捷成了进士,不到十年工夫,一连内转外升的做到陕西藩司。
“有一年进京陛见,住在天津的一家客店之中。有一晚上,忽见他的管家对他去说,有位名叫宋远香的刑部郎中,前去拜他,因他是位多年不会的故人,当然请见。及至那位宋部郎见了他的面,并没甚么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而已……等得送走未久,忽又自己进去,坐了半天,仍然没有言语。这位郑中丞,当时虽觉有些诧异,到底不好怎样,只好随意寒暄几句,让他自去。不料没有多久,那个宋部郎,重又到来,坐在他的对面,并无半句说话。这位郑中丞,到了那时,委实有些熬不住了,方去问他道:‘我们多年不见,承你不忘故旧,枉驾惠顾,自然可感。不过来而复去,去而复来,一连三次之多,究竟何事?’当时这位郑中丞,把话说完之后,便把他的一双眼睛,去看壁上的字画,似有示以冷淡之态。
“岂知直到那时,方才听得那个宋部郎答着他道:‘郑方伯,①这末请你仔仔细细的认认我看,倒底是谁?’这位郑中丞一听此言,赶忙回头一看,却见坐在他那对面的那人,并非他的甚么故人,乃是一个白发老者。不觉一愣道:‘兄弟和你这位老先生,素昧平生,究竟为了何事,冒了我那故人的名字,几次三番的来此见我?’那位老者,一直至此,方才郑重其事的答话道:“我非别个,乃是修炼千年,业已授了职的天狐是也。因有一桩关乎数百万生灵的大事,要来对你说声。又防深夜至此,不冒你的故人,你不接见,其实你的那位故人,早已过世多年的了。’“这位郑中丞,那时竟被那个老者说得毫毛凛凛起来。忙又问道:‘这末上仙所说关乎数百万生灵的一件事情,究是何事?于郑某有何关系?’那个老者见问,复又说道:‘此事若对你说了出来,似乎泄漏天机;若不说出,又关乎数百万的生灵,未免可悯。’这位郑中丞又接口道:‘既是关系不小,请你就说出来。’那个老者听说,方始望着这位郑中丞说道:‘方伯此次进京,不久即要开府桂省。我因方伯是位种善人家的子弟,将来如果遇见这件事情,须要十分注意。’那位老者说到意字的当口,顺手就向壁上一指。
“这位郑中丞忙向壁上一望,说也奇怪,倒说那道壁上,竟似西洋镜一般的,只见活龙活现,一片极大极大的洪水,正在那儿兴风作浪,不觉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去,想问一问清楚。不防霎时之间,他的眼睛前面,陡现一道白光,那个老者,早已失其所在。疾忙再去看那壁上,仅有一幅单条上所画的,那个渔翁垂钓图。依然是一川明月,照着几丛芦花,在那里静默地而已。
“这位郑中丞,当时还疑是梦,急将他的手指一咬,知道疼痛,方把管家唤入,问在外边,可曾瞧着甚么没有。他的管家答称,说是方才仅见一个白须老者,在和老爷谈话,余无所见。这位郑中丞料定此事,将来必有征验,暗藏腹内,以窥究竟。
“后来进京之后,果然召对称旨,放了此地的巡抚。接印之日,就遇着那位绅士前去拜他,说秀全大哥,面子上以传教为名,暗底下谋为不轨,定要他把秀全大哥立地正法。这位郑中丞,当时倒也一口应允。及至亲审秀全大哥的时候,忽见一个洪字,正和那位天狐所指给他看的洪水相合;又见秀全大哥,口口声声的只以救民苦厄为言,方知那位绅士定和秀全大哥有仇,要想断送这个好人,当场即将秀全大哥释放。”
萧三娘说到那里,秀清急把舌头一伸,肩胛一缩的说道:“好险呀,我说秀全大哥那时倘没有这位天狐前去显灵,那还了得。”
萧三娘连点其头的答道:“所以秀全大哥从此以后,更加相信他的教了。他既信教,他的教民自多,他的声名便大。这位郑中丞,有一天,忽然被一个幕友提醒说是秀全大哥,近来的反迹已彰。将来倘若成为事实,杀人何止数十百万。当时天狐的注意二字,是要惩治秀全大哥的,不是保全秀全大哥的。那个幕友既把郑中丞误解天狐之意说出,郑中丞倒也害怕起来,想上一个脱身法子,连连告病而去。现在的周天爵,说是接这位郑中丞手的。”
杨秀清听到这句,忽然若有所思,转上一阵念头,方又对着萧三娘笑着道:“这样讲来,秀全大哥这人,必是天上的一位慈善星君下凡,他既不愿去做皇帝,将来事成这日,只有我去代劳。我做皇帝,你就是一位国母了呢。”
萧三娘听说,也微笑了一笑道:“国母不国母的说话,此时快快休提。秀全大哥手下的英雄豪杰,就以现在的计算,也有一二百个,倘若见你蓄有异心,妒嫉起来,那就不好。以我之见,你还是先去立功,帮助逐走胡人。次则立德,也好传个声望。一个人有了好名,那时或有希望。古人不是曾经有过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的那句说话么?”
秀清听了喜得抓耳摸腮,连称贤妻之言是也,贤妻之言是也。
其实萧三娘的嫁给杨秀清完全为公,不是为私。此刻在劝秀清的立功,明是要他与秀全团结一起,以敌向荣等人。劝他立德,明是防他有了功劳,便要跋扈。既去立德,便不至于觊觎大位的了。
当时杨秀清乃是当局者迷,也和那位郑祖琛中丞一样,一时误解语意,还当他的这位新夫人,要想做这国母,竭其智力替他设法,于是真的首先去干立功之事。第二天即命林凤翱、林凤翔、李开芳、秦日纲、胡以晃、黄文金等等,限期要将向荣、劳崇光、江忠源、江忠济,以及被石达开获而又放的那个张敬修等等,一齐杀个罄尽,以报秀全赐妻之恩。
谁知那几天之中,向荣手下,正有一个做过几天长毛的张嘉祥其人,前去投效。向荣起初防他诈降,不敢托以心腹。后来见他非但打一仗胜一仗,而且对于向荣个人,很是忠心。一天公事稍闲,特地把那张嘉祥唤到中军帐中,问他究为何事,投顺天朝。其中有无别故。
张嘉祥见问方敢详详细细说出他的历史道:“沐恩今年才止二十一岁。只为在家失手打死一个大汉,怕吃官司,只好逃入洪秀全部下的那个洪仁发手下,充当一名小卒。那时洪仁发因被洪秀全说他为人粗暴,不肯重用,仅给了他五百人马,派充中军护卫队伍。洪仁发又因一天到晚没事可办,他便常常地带了沐恩前去打鸟射猎。有一次,忽被一只老虎,已把前爪搭住他的身子,正在万分危险的当口,幸被沐恩将他救下,且把那虎两拳打死。他因感谢沐恩救命之恩,方把沐恩升充贴身卫士。有一晚上,他已喝得烂醉,躺在一张藤床之上,命沐恩替他捶腿,忽然之间,问着沐恩可曾念书。沐恩答他略略念过。他又接口问沐恩可曾知道古时候,那个弥子瑕的故事。沐恩当时一见他竟轻薄起来,气得顺手把他打上几拳。只好立即逃走。可巧老帅此地正在招补敢死人员,故来投效。”
向荣一直听完,方始微点其首的说道:“既有这个渊源,本帅可以放心重用你了。”
张嘉祥不待向荣说完,马上朝向荣打上一个千道:“只要老帅放心肯用沐恩。沐恩一定誓以死报。”
向荣笑上一笑道:“这末且让本帅替你取过一个名字。”
张嘉祥又打上一个千道:“这个更是老帅的恩典。”向荣想上一想道:“你瞧国梁二字何如?”
张嘉祥忙又谦虚道:“这个名字很好,但恐沐恩受当不起不好。”
向荣摇首道:“这倒不是这般说法。现在本帅就保你一个提标的守备官衔,命你充作先锋。”
向荣说到这句,又捻着他的一部长髯,眼睛盯着新更其名的张国梁说道:“现在同着劳藩台劳大人来的那位江忠源太尊,他真是位有谋有勇的全材,以后你可跟他学学一切韬略,你就能够独领一军了。”
张国梁听了大喜道:“江太尊不知怎么,倒也瞧得起沐恩,常常地把饮食赏给沐恩的。”
向荣正待再说,忽见探子飞报,说是杨秀清新娶了朝贵的妹子,更与洪匪秀全要好起来,现率大军直扑来营。向荣听说,不觉大吃一惊道:“这还了得。”即命张国梁带领一千人马前去迎敌。
谁知张国梁刚刚出了大营,只见一片贼兵,已如潮涌般的喊杀过来。他便一马当先,奔去挡住正面。不防东有胡以晃的一支人马杀至,西有黄文金的一支人马杀至,顿时被那三路人马,已将张国梁这人围在核心。
张国梁这天正是荣升守备的日子,如何肯不拚命?况且他又是一员虎将,确有一些特别武艺。当下只听得一声大吼,即把手上的一杆长枪,向着空中抖了几抖,扑的一声,就对胡以晃的当胸刺去。胡以晃也是一个老手,慌忙用他两柄马刀架住。二人也不打话,就此犹如两条毒龙、一对猛虎一般的恶斗起来。不到一二十个回合,胡以晃有一些支持不住,但又不敢就退,恐怕违了杨秀清的军令。
当时胡以晃正在进退两难的当口,幸巧林凤翱、林凤翔兄弟两个,飞马前去助他。张国梁虽见敌方又有两个生力军加入,他却毫无惧色。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张国梁像个天崩地裂的声音,对着林凤翱大喝一声,说时迟,那时快,林凤翱这人,早被张国梁轻舒猿臂的活擒过去。张国梁就在马上,一壁把林凤翱抛与他的兵士,绑入营中功献;一壁还想去擒凤翔。凤翔平时虽也十分饶勇,但是一遇张国梁,便觉有些减色。还算他能知趣,慌忙虚晃一刀,飞快的跳出圈子,落荒而逃。
那时李开芳、秦日纲、黄文金、胡以晃等人一见林凤翱被擒,林凤翔败退,大家都知道不好再事恋战,三十六着,还是走为上着。他们四员大将,既然败阵,请问那班手下的喽,如何还能抵御,自然是顷刻之间,一齐溃散。张国梁瞧见已经得手,急把手上长枪,向着他的部下用力一挥,道声追呀。
那时杨秀清和萧三娘两个,正在亲自押阵。萧三娘忽见他们的队伍犹如狂澜般的退了下来,要想阻止,已不能够。忙对杨秀清发急的说道:“可惜我们哥哥嫂嫂两个,不在此地,不然,至少也能挡他一阵。”
杨秀清听说,那里还有工夫答话,慌忙用嘴对着三娘连歪几歪的说道:“快走,快走,你我二人,现在都是万金之躯,自己慎重要紧。”
杨秀清的那个紧字,尚没出口,忽见张国梁的后军,陡然的自己乱了起来。正想差人探信,已见三娘用马鞭,向着敌军之中很快的一指道:“好了好了,李秀成大哥,亲自前来救我们来了。”
原来李秀成本来有誓在先,若不立功,决不再见秀全。自从那天洪秀全和钱江等人进了平乐府衙之后,他便率了百骑,直向柳州地方而去。
他也明知柳州不是军事必争之地,由柳州进窥桂林,路既不便;由柳州直攻湘省,路也曲折。不过知道守柳州的清将,名叫刘成金,不是好手。手下一共只有三千人马,已派二千人马,把守那个雒容要道。其余一千人马,守在东门。只要从柳州南路的那座娃娃山下,偷了过去,直取柳州西门,那个刘成金必定首尾难顾,柳州即可唾手而得。他以百骑得占柳州,就好使秀全知他确有一点本领。
他既打定这个主意,即率百名马队,直趋那座娃娃山下。及至山下,派探子往前探听,柳州西门一带,果没一兵一卒把守。他就衔枚疾进,真个入了无人之境。那时又是黑夜,一点没有月亮,且有微微小雨,西门几个守城兵士,正在凉风嗖嗖的睡他好觉。所以李秀成不费吹灰之力,安安逸逸的占了柳州。及至刘成金得着信息,因见这个李秀成从天而降,不知到了多少人马,除了立即就从东门拔脚逃走,去向周天爵、赛尚阿那里请罪之外,竟没第二个妙法。
哪知刘成金刚逃了半站路的程途,兜头碰见一支军容很盛的人马,匆匆而来。刘成金见是江忠济的旗号,赶忙迎了上去,见着江忠济就把失守柳州之事,哭诉一番。江忠济听说一面揩去脸上雨珠,一面淡淡的慰藉了几句,即拟催动人马前进。刘成金忙问江忠济连夜进兵,究往何处。
江忠济答道:“洪秀全、萧朝贵、谭绍洸、罗大纲、洪大全、洪仁发、洪仁达,洪宣娇等等,已经占了灵川。家兄忠源,正与杨秀清开仗,无法分身,故此命我前去攻打。”刘成金失惊道:“尊驾去攻灵川,何必由此绕道。”
江忠济微笑着的答道:“不必走此,我岂不知。我因那里正面,已有重兵把守,故走此地。”
刘成金道:“灵川既有大股贼兵,尊驾去也无益,我想恳求尊驾,帮我前去克复柳州,较易得手。”
江忠济听说,便在腹中打算道:“我只一营人马,如何能和洪氏的大军相敌,不如就同这个姓刘的去把柳州夺回。同是在替国家克复城池,似乎也是一般。”江忠济转完念头,也就答应。刘成金自然大喜,便同江忠济连夜又向柳州进发,不过跟在江军的后面,不敢去打头阵罢了。
他们两支人马走上一阵,刘成金忽又追了上来,问着江忠济道:“尊驾此去,究从哪门进攻?”
江忠济答道:“我想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从那座娃娃山下偷过。”
刘成金听说,便将脸色一呆,嘴上道声:“这个……”便不言语。
江忠济笑问道:“怎么?”
刘成金见问方始说道:“李秀成那厮,他自己既是做贼出身,岂有不会防贼之理,我料那儿,必有重兵把守。”
江忠济听了大笑道:“你从柳城逃出,以及同我再去,先后不过四五小时,李秀成为人任他如何玲珑,如何仔细,今晚上是决不防人走那道小路的。而且初得城池,也没工夫去顾此事。”
刘成金听到这句,方才连称有见有识,仍旧匆匆的回他后面去了。
及至江忠济的兵到娃娃山下,陡然听得一个信炮放起,方知李秀成的军事布置,竟被刘成金料着。连忙下令,即将前队改作后队,后队改作前队,快快退兵。可是已经不及,只见当头一员大将,拦住去路,正是李秀成。
江忠济一见事已至此,只好硬了头皮,去与李秀成厮杀。谁知李秀成只和江忠济交上几合,即向后面败退。江忠济那时,一则因为急于贪功。二则又知李秀成的人数,本只一百名马队,并没多少人马,未免轻视一些。三则雨尚未止,又在黑夜看不清楚,当下也不思度一下,立即放马就追。不防李秀成所退之处,早已预先掘有一个陷坑在那儿的。当时只见江忠济一马跑过,一个滑脚,砰的一声,顿时跌入陷坑之中去了。
李秀成一见江忠济果中他的计策,就在马上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命把江忠济捆缚之后,押入城内;一面自己再去追赶那个刘成金去了。等得江忠济押入城内未久,李秀成已将那个刘成金生擒回来。
江忠济一见刘成金和他押在一起,不觉很惭愧的对着刘成金叹上一口气道:“悔我不听你的相劝,现在不但误人误己,而且误国,真是死有余辜矣。”不到天亮,江忠济便和刘成金两个一同遇害。
李秀成既占柳州,又伤清廷一员名将,心里很觉高兴,便于第二天一早,就命地方人士看守城池,仍旧率了百名马队,即向平乐府而来。及至走到半途,始知洪秀全业已夺了灵川,不在平乐。
他因未曾会过秀清,特地先向全州一转。刚刚走到全州,可巧正遇杨秀清被那张国梁杀得无路可走的时候,他就率了百名马队,出那张国梁的一个不防,急从后方杀入。张军果然大乱,当时杨秀清一见三娘所指处,果是他们这边的队伍,顿时胆子一大,即与三娘两个,率了未曾逃散的人马,就向张军杀去。正是:
一时遇救天相助
再出鏖兵水不流
不知秀清会合秀成同战张国梁一个,谁胜谁败,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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