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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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汪伯伦开始品尝也不能寐的滋味,已经凌晨三点,他却仍然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的妻子有裸睡的习惯,每天睡觉必须脱个身无寸缕才觉舒畅。难以入眠,他便拥住妻子的躯体,享受这肥软润滑的感觉,总比睡不着干挺着强。妻子被他摆弄醒了,以为他有了要求,伸手在他胯间探了一探,失望地嘟囔了一句:“没劲,象一滩鼻涕还闹啥。”挣脱他的搂抱,又渐渐发出了鼾声。汪伯伦羞缩了回去,翻身跟妻子背靠着背地睡着,难道自己真的不行了?他把自己多日来的无能归罪于女行长那凶残的一捏,但仔细想想,在那之后还正常过一段时间,不时可以跟妻子或其他的女人戏上一场,只是近日却又不行了,妻子有时努力一阵,他心里也极想,却总是不能如愿。看来主要原因并不在于行长的那一捏。
失眠的时候硬在创伤趟这简直就是上刑,汪伯伦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卫生间坐到马桶上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汪伯伦不是没有钱,当着信贷科长,哪一笔贷款放出去他也能捞着万而八千的,他个人有个小金库,绝密,连他妻子也不知道。除去挥霍,消费开销掉的,至少还有十万,只要真的把这件事做个了断,他宁可拿出一半,当然,这是最后限数,他不能搞个锅干缸见底。一下拿出五万,他心疼,但转念想想,只要能保住自己这个肥缺,五万算什么?碰上合适的机会一笔就赚回来了。这个血如果不出,叫黑头真的捅到检察院去,吃不吃官司先不说,起码眼前的位子是保不住了,这个位置一失,才是真正让他心疼无法承受也无法挽回的重大损失。
他的腿蹲麻木了,烟也抽了不少,脑子里终于灵光一现,想到了大概可以对付过去的主意。如果对方胃口太大,一时难以满足,他可以像买货订合同那样,先付对方一笔定金,然后对方要多少都可以答应下来,先把东西拿到手,剩下的慢慢说,到那时,给不给钱,给多少,啥时候给,就不是对方说了算的事了。想到这些,又盘算了一番讨价还价的细节,汪伯伦觉得心里有了底,也有了希望,从便桶上站起身,回到卧室钻进热烘烘的被窝想赶在天亮前再补上一觉。也许是搅了大半夜脑汁,脑子实在疲累不堪,这一回他终于沉沉睡去。
汪伯伦是被妻子拍醒的,妻子已经装束齐整就要出门上班:“你晚上不睡瞎折腾,早上不起睡懒觉,看看几点了,今天还上不上班?”
汪伯伦不耐烦地说:“我今天有事,不去了,你替我打个电话请假。”
妻子说:“我才不管,要打你自己打。”说完转身出门,把门摔得震天价响。
妻子走后,汪伯伦又用被蒙住头睡了个回笼觉,爬起来看看表已经是九点多钟,穿上衣服洗完脸早饭也没心吃,空着肚子先给黑头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程铁石,程铁石告诉他黑头到公安局去办事,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让他留下电话号码,等黑头回来再给他打过去。汪伯伦放下电话又在心里捉摸,公安局已经把他放了,黑头又到公安局办啥事呢?想来想去捉摸不出名堂,只好倒在床上呆呆看着顶棚等电话。
电话铃响了,汪伯伦一骨碌爬起来去接,电话不是黑头打的,是行长。行长问他为什么不上班,汪伯伦说他感冒发烧,行长再没说啥,扔下了电话。知道妻子真的没有按他的吩咐,替他打电话到行里请假,汪伯伦又是一阵气恼,拿起电话拨通他妻子的单位,等他妻子接了电话,他二话不说捏着鼻子冲话筒骂了一句:“我操你妈!你是个臭婊子。”骂完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就把电话压了。
电话刚放下,铃声就响了,汪伯伦估计是他妻子听出他的声音,把电话打过来跟他骂架,就任电话铃在耳边震响硬着头皮不去接。电话那头的人似乎长着千里眼,能看见汪伯伦就在电话机旁边,电话铃声执拗地响个不停,好像汪伯伦不接就会永远响下去。汪伯伦终于无法忍受这难耐的折磨,抓起了话筒,准备捱他老婆一顿臭骂。然而,打电话的并不是他老婆,是黑头。
“你怎么不接电话?”
汪伯伦急忙解释:“我以为是我老婆。”
黑头也不跟他罗嗦,开门见山就问:“钱准备好了吗?”
汪伯伦说:“我一下子凑不齐那么多,先给你拿两个数吧。”
黑头问:“两个什么数?大数小数?”
汪伯伦说:“当然是大数,哪能是小数呢。”
黑头又问:“那就是二十万了?”
汪伯伦一下就懵了,他没想到对方胃口这么大,便说:“二十万你整死我我也拿不出来。”
黑头说:“堂堂信贷科长二十万算什么?从你的交待材料上看,程铁石那笔款你们一下不就得了二十万么?”
汪伯伦委屈地说:“那二十万是行里得了,又不是我个人得了。”
黑头说:“到底是谁得了以后让检察院去查吧。二十万你一下拿不出来,我也体谅你一下,十万可是不能少,少一分就免谈。”
汪伯伦说“一下拿十万我确实有困难。”
黑头说:“有困难就克服么,实在拿不出来就算了,反正我这几天的牢不可能白坐,你自己多多保重吧。”说着就压了电话。
汪伯伦急了,赶紧又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服务员,汪伯伦求她叫黑头来接电话,等了足足十分钟黑头才来,短短十分钟,汪伯伦身上已经冒汗了。
“我正要到检察院去,既然你拿不出钱还有啥可谈的?别浪费我的功夫。”
“大哥,”汪伯伦的年龄实际上比黑头大,命运捏在人家手里,他也不得不充小,“我是说我一下子拿十万有困难,我先拿五万,剩下五万我分月付清行不?”
黑头没吭声,像是在思考,半晌才说:“我想你也可能真有难处,就按你说的办,我也不能赶尽杀绝是不是?不过剩下的一半,五万块,你得给我打欠条。”
汪伯伦忙不迭地答应,到了这种时候,对方同意要他的钱倒好像给了他面子似的。两人又约定午饭前把钱送到,汪伯伦便急急忙忙穿衣戴帽,从厕所的马桶后面摸出他藏匿的存折,急匆匆朝银行跑。
二
接过电话,黑头回到房间忍不住得意地嘿嘿嘿直笑,朝博士王几个人问:“你们猜猜汪伯伦答应给多少钱?”
博士王跟程铁石没吭气,赵雅兰说:“一万?”
黑头得意地说:“后面再加个零。”
“十万?”赵雅兰惊诧地瞪圆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为这个消息高兴还是恐怖,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程铁石跟博士王也惊讶不已,程铁石反觉有些于心不忍,对黑头说:“黑头呀,适可而止吧,这年头谁弄点钱都不易,你也别把人宰得太狠了。”
黑头说:“程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吃亏就吃在心眼太软,总觉得别人跟你一样是好人,像汪伯伦那种王八蛋,还算是人吗?你放心,他来钱容易得很。这事儿你千万别管,我不整得他下辈子都不敢再干坏事我不姓黑。”
赵雅兰说:“你本来就不姓黑么。”
黑头说:“都是你们,一天到晚黑头黑头地叫,把我都叫傻了,还以为我就姓黑呢。今后我当了绿大地商贸公司总经理,别人听你们黑头黑头地叫,还不得把我叫黑总。”
“黑总就黑总,反正你这趟买卖是赚了,”博士王说:“雅兰兜家底带来十万块想买你,结果一分钱没花反而还挣了十万,就这么个挣法,我看再蹲几次黑屋子,你俩就成百万富翁了。”
黑头说:“先别肯定挣十万,那小子眼下只能拿五万,欠下的打条子。”
程铁石又说:“五万就不少了,欠的就别再追了,得让人处且让人,人家也有老婆孩子。”
黑头说:“又来了,你别管这事行不?这年头谁见钱不眼红?就拿公安局说吧,上午要不是我跟雅兰去钉着屁股追,那五六千块钱他能主动还给我?里面还有你的四千五百元呢。”
正说着,有人在外面怯怯地敲门,程铁石说:“请进!”汪伯伦推开门,挤了进来。程铁石跟博士王知道黑头跟他又得讨价还价一番,他们在旁边看着怪不舒服,就出来到服务台的沙发上坐着抽烟,由着他们去计较。
黑头仍然开门见山:“钱带来了?”
汪伯伦点点头:“带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纸包,黑头接过来打开,一看一叠一万元,共五叠,封都没拆,显然是刚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他又用报纸把钱包好,塞进自己怀里。
汪伯伦问:“钱已经交给你了,我的东西是不是也该还给我了?”
黑头说:“还欠五万呢。”
汪伯伦说:“电话上不是说好了,我给你打欠条吗?”
“那欠条呢?”
汪伯伦说:“我现在就写。”
黑头让赵雅兰找来一张纸,递给汪伯伦说:“写吧!”
汪伯伦趴在桌上写道:“欠条,今欠黑头同志五万元,半年还清。”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交给黑头过目。
黑头说:“黑头是谁?得写我的名字,李福军。六个月时间还清时间太长,最长不超过三个月。还得写明白是你从我手里借了五万块。再不然谁知道你怎么会欠我五万块。”
汪伯伦只得重新又写,写完后黑头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把欠条交给赵雅兰:“你收好,到时候提醒我一声。”
汪伯伦又说:“现在东西该还给我了吧!”
黑头说:“东西我先收着,三个月内我保证不告你,你安安心心抓紧攒钱,攒够了咱们两清,到时候如果见不着钱,我不找你检察院也会找你。”
汪伯伦有些着急,说:“我拿不着东西,钱不是白花了吗?不行,你得把东西给我。”
黑头说:“咱们讲好的十万,你才拿来五万,东西我哪能交给你。”
汪伯伦说:“差的五万我不是给你打了欠条吗?”
黑头说:“对呀,那欠条上的五万是换你的亲笔供词的,今天送来的五万是赔偿我坐牢的精神损失费的。你放心,只要把钱拿来,我要你那个供词有啥用?当擦屁股纸还嫌硬呢。”
汪伯伦气得两眼喷火,恨不得一口把黑头咬死,却又无可奈何,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喘粗气,眼镜后面的眼珠瞪得像牛眼。
黑头说:“你也不要生气上火,程铁石让你们坑了几百万还不是照样活着?我也不会坑你,说到做到,一手钱一手货,三个月之内保证你平安无事。”说罢,扭过头问赵雅兰:“雅兰,你饿不?都中午了,我饿了,咱们先吃饭去。”又对汪伯伦说:“要不咱们一块吃,我请客。”
事情办到这个程度,汪伯伦哪里还有心情吃饭,见黑头穿衣戴帽就要走,只好说:“那就这样了,我尽快去筹钱,你可不能再坑我。”
黑头哈哈一笑:“到如今为止,净是你坑别人了,谁还能坑得了你?放心吧,得人钱财,替人消灾。钱么,你也不要太急,三个月以内付清就成了。”
黑头一面说一面自自然然地把汪伯伦半推半送地弄到了走廊里,待汪伯伦一下楼,他一个蹦子跑回房里,哈哈大笑起来。
赵雅兰说:“我看那小子让你治得也真怪可怜的。”
黑头说:“那不叫可怜,叫狼狈。为啥狼狈?自找的。小小一个科长,说拿五万就五万,眼皮子都不眨,平日吃了多少黑心钱可想而知。”
程铁石跟博士王见汪伯伦走了,才回到房里,博士王问:“办完了?”
黑头从怀里掏出纸包包,打开,给程铁石跟博士王一人扔了一叠:“咱们四个人,每人一万,剩下的一万块你们说咋办?咱们这就来个坐地分赃。”
程铁石跟博士王不约而同地把钱放了回去,程铁石说:“这钱我不能要,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大的罪,我再从你手里拿钱,还怎么给你当程哥?”
博士王也说:“我不缺钱,你们又要结婚,又要开公司,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以后我需要用钱的时候再找你们要。”
黑头不高兴了,说:“这钱实际上是咱们一块挣的,算是打官司得的外快,你俩要是玩高尚,把我一个人当小人,看不起我,这钱我马上顺窗户撒出去,从此以后你们就当没见过黑头这个人。”
程铁石、博士王让他这么一激,反而更下不来台,那钱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博士王强笑着解释:“黑头你别误会……”
赵雅兰打断他,给他俩手里一人塞了一叠钱,说:“啥也别说了,黑头这家伙你们也了解,说到做到,真让他把钱顺窗户扔了我还舍不得呢。真是的,别人都是分赃不均才闹架,哪有像你们这样,给钱不要闹架,这不成了天下第一大笑话了。”
博士王把钱装进兜里,说:“给钱不要是傻瓜,黑头你也太急了,我跟你程哥只不过是客气一下,谁还不知道人民币是好东西。”说着给程铁石挤挤眼。
程铁石会意,也把钱收了起来,说:“俗话说,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钱,我是看这钱是黑头蹲牢房蹲来的血汗钱,不好意思拿罢了。”
黑头把剩下的钱卷起来交给赵雅兰说:“这就对了,这才叫兄弟,有钱大家花,没钱大家想法挣,挣不来大家一起饿肚子。”见程铁石不吭声抿着嘴一个劲笑,黑头又说:“程哥,我觉着你是我的福星。”
程铁石楞了,说:“我都倒霉成这个样子了,还能给谁当福星!”
黑头说:“你虽然倒霉了,可是你要是不倒霉,我就遇不上雅兰,也得不着这飞来的横财,所以我说你是我的福星。”
程铁石气得哭笑不得,努力绷住脸说:“照你这个逻辑,我是越倒霉你就越高兴是不是?”
赵雅兰说:“程哥,你别理他,他是胡说八道。走,陪我把钱存上然后去好好吃上一顿,这一顿让黑头请客。”
程铁石说:“算了,别存了,下午把银行里的钱也取出来,你跟黑头赶紧回省城吧,生意扔下不做了?”
赵雅兰看看黑头,黑头说:“程哥说得对,明天我们先回去,这儿暂时没啥事了。”
于是大家相跟着到饭馆吃饭,坐下之后,赵雅兰忽然说:“我想了一下,黑头说得有道理,程哥真的好像是黑头的福星,自从遇见他,黑头还真是人财两旺了。”
程铁石听她忽然又冒出这么一句,更是哭笑不得,只好说:“行,那我就不走了,在东北安家落户,一直当你们的福星保佑你们,不过你们可得好好挣钱,我开销大,怕你们供不起。”
大家哈哈笑了一阵,黑头若有所思地说:“程哥,王哥,虽然这一回算是把姓汪的小子整住了,可我总觉得你们这场官司打得太窝囊,从汪伯伦的交代材料可以看得出来,人家为了打赢这场官司啥手段都敢用,啥事情都敢干,可你们呢?整天事实呀、证据呀、法律呀,弄来弄去都耽误了,官司拖了这么久一点没进展。再往前看看,庭长都让人家买通弄顺了,这官司还怎么打?”
黑头的话勾起了陈铁石的痛楚,不由长叹一声,咕嘟嘟灌下一大杯酒,摇头叹息说不出话来。
博士王对黑头的话听的很入神,不时点头。
黑头又说:“咱们也得想想办法,不能就这么傻等干耗着,实在不行就把那份材料捅出去,管他娘的。”
博士王说:“这件事我也仔细想过,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是运用法律武器把钱追回来,钱追不回来,就算把银行的人全枪毙了对我们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那份供词即便捅出去,其一,获取供词的手段是非法的,法庭上完全可以被否定,只要抓不住骗子,银行方面矢口否认,最终还是会以证据不足的理由不了了之的。其二,对方现在对付我们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此时再把这份材料捅出去,等于节外生枝,材料里虽然说庭长跟女律师不清不楚,我们没抓住,人家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我们是挟嫌诬蔑,还可以抓住材料里银行受贿的线索就势把民事案子推给检察院当成刑事案调查,查来查去落实不了,势必要拖很长一段时间,不是正中人家下怀吗?”
黑头也愤愤地灌下一大杯酒,说:“这么说来这份材料一点用处也没啦?那汪伯伦咋还肯花大价钱往回买?”
博士王说:“他不懂法,起码不是非常了解司法要素。最主要的还是他做贼心虚,要是我,我才不理你呢,你凭那份材料对我毫无办法,反过来我还要告你非法绑架,刑讯逼供,狠狠地反咬你一口。”看见黑头满脸失望,博士王又说:“这份材料对我们不是没用,通过这份材料我们掌握了对方的内幕,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了解了对方的手段我们就能找出对付的方法,关键是要进一步的抓证据,实实在在的证据。”说到这里,他怪怪地笑笑说:“我也想了些办法,只是这些办法也不太光明正大,要真办程铁石绝对不行。”
黑头说:“程哥太正经,歪的邪的他干不来,我不怕当小人,只要能打胜官司,我干。”
博士王说:“你还是明天乖乖陪雅兰回省城吧,别让雅兰半道上把钱丢了,需要你的时候我随时打电话。回去后赶快把公司营业执照办下来,注册资金不够找我,我在审计师事务所有朋友,没钱也能把公司注册下来。”
吃过饭后,三个人又陪着雅兰从银行把存款取了出来,博士王说:“我看时间还早,不如你们这就走,早早就到省城了,即便被谁盯上了他也来不及跟你们。路上还要小心,注意身前身后的人。”
程铁石说:“干脆我也陪他们回去,明天一大早再返回来,他两人带那么多钱我真的不放心。”
黑头跟赵雅兰都说:“没关系,大天白日我们两个大活人还能出啥事?程哥就别来回跑路了。”
接二连三遇上的不幸让程铁石啥事都往坏处想,他真怕万一路上出个闪失,说到底人家还是为了他才扯上这么多麻烦,出了事他心里的确一辈子也安稳不了,便执意要陪他们回省城,说:“你们不是都说我是黑头的福星么?怎么又不让我这颗福星保佑你们平平安安回到省城了?”
黑头和雅兰见他执意要去,理解他的心情,就说:“那就一起走,只是太辛苦程哥了。”
他们又商量了一下,最后说定,程铁石跟他们一块走,但是却装作跟他们不相识,在一旁帮他们注意四周的动静,暗暗保护他们。
说定了,黑头笑了,说:“想不到今天程哥到给我当上保镖了。”
程铁石一本正经地说:“也不是保镖,我在一旁盯着起码多一双眼睛,能随时提醒你们。”
黑头说:“那咱们再定几个暗号,平安无事怎么说,有危险怎么说,提高警惕怎么说,咱们都事先定好,这样就更像那么回事了。”
程铁石说:“那倒没有必要,要是把暗号记错了,说反了,更麻烦。”
黑头是说走就走,回到旅馆简单收拾一下,挽着赵雅兰就朝车站奔。程铁石啥也不带,远远跟在他们身后,不知不觉见已经进入角色,牢牢盯着他们的四周,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之处。
三
送走了黑头三个人,博士王回到旅馆,吩咐服务员:“谁来找我,不管是来电话还是来人,都说我们已经退房回省城了。”
回到房间,他锁好房门,倒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他不能不承认黑头讲的有道理,再这么傻等、干耗肯定不会有结果。现在的难点是明明知道那位何庭长是这桩案子不能公正审理的主要障碍,也知道他跟银行方面沆瀣一气,贪赃枉法,却苦于没有充分的证据可以揭穿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捣乱。证据,博士王的思绪集中在这两个字上。他睡不住了,从床上爬起来,在地上转了一阵,又爬在地上做了一百多个俯卧撑,出了一身透汗,也打定了主意。
他穿好外衣,想了想又戴上了墨镜,跟银行的搏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说不准对方还会干出什么越轨诉讼的事情来,他不能不防。程铁石、黑头他们回去了,他突然感到了孤单,心里也空落落地,他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实在呆不下去。穿戴妥当,出了门,来到街上,他找了个公用电话,先给牛刚强打了个电话,牛刚强不在,接电话的是小许,他问开庭后有什么动静,小许说牛刚强没说,看那样好像没啥动静。
他又给吴科长打了个电话,吴科长在,接了电话后,他约吴科长晚上到凤鸣酒家见面,吴科长爽快地答应了。
放下电话,他便朝闹市区走。已近年底,拼命挣钱的,拼命花钱的,挣不上钱也花不出钱的人们都涌上街头,商家聚集之地人如潮涌,博士王感到自己如同一滴水溶入到江河湖海之中,有了实实在在的安全感。文攻武卫无所不用其极,合法非法各种手段齐上,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这场官司打到如此热闹的地步,是博士王始料不及的。
来到海兴商业大厦,他随着人潮涌了进去,来到照相机柜台前,买了一台国产傻瓜照相机。这种傻瓜机实用、结实、便宜,镜头质量完全可以比得上进口的同类产品。他遗憾地想,不知国人中了什么邪,非要花更多的钱去买日本鬼子那些质量、效果其实跟国产相机没有多大差别,仅仅是外观更花哨、价格更高一些的傻瓜相机。日本人利用中国改革开放之机,从中国掠夺的财富比他们当年侵略中国时掠夺的还要多得多,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一篇文章,却想不起这篇文章作者的姓名了。
随后他又买了两卷国产彩色胶卷,乐凯牌的。自从他从报上看到乐凯厂家为了维护民族彩卷事业的利益和尊严,拒绝了柯达企图吞并自己的所谓“合资”之后,便决定今后只用乐凯,事实上,他发现以普通摄影者的水平而言,乐凯的色彩饱和度、放大后的成像结构不但看不出跟进口彩色胶卷有多大差别,甚至更好一些,而价格却仅仅是进口产品的二分之一。于是,他又在爱国心之外,从经济上、技术上肯定了自己的选择。
相机、胶卷都买好之后,他就在柜台前面装好电池、胶卷,使相机处于随时可用的准备状态,接着又来到了家电柜台,买了一台微型录音机,附带两盒录音磁带。所需的物品配备齐全,他算了算,总共花了不到五百元钱,而他的计划是一千元钱。既然如此,他就又到鞋帽柜台给自己买了顶真皮礼帽。
出了商店,天已微黑,他看看表,五点三十,便打了台车朝凤鸣酒家驰去。酒家老板还认得他,见他到来,笑容可掬地将他迎到雅间坐下,又吩咐服务员小姐给他上茶。他坐着慢慢品茶,告诉酒店老板等公安局吴科长到了再点菜,老板应承着退了出去。
等到六点三十分,吴科长才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知道博士王已枯坐等候良久,吴科长先道了声“不好意思,让大博士久等了。”然后就座捧起热茶先喝了两口。
博士王看着他问:“你说,今天晚上是以吃为主还是以喝为主?”
吴科长做了个随你便的手势,说:“你想吃我就陪你吃,你想喝我就陪你喝。”
博士王把菜单推给他,让他点菜。吴科长边翻看着菜单边问:“听局里说你的那个哥们给放了,治安处抓错了人,咋回事?”
博士王说:“你要想知道,赶快点菜,点完了我给你看样东西。”
吴科长问:“啥东西?”
博士王说:“先点菜。”
吴科长急着要看博士王给他的东西,就随便点了四样炒菜,又要了一瓶二锅头。
博士王任他点,并不干预,待他点完了,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才从包里掏出汪伯伦和猫头鹰两人写的交待材料复印件,交给了吴科长。
吴科长把两份材料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喘了口粗气说:“我的乖乖,真他妈够黑,这材料咋弄到手的?”
博士王说:“就是被你们公安局抓进去的哥们弄到的。”
吴科长急忙问:“是不是我们局里也跟那帮人勾上了?”
博士王说:“倒没有这方面的证据,要是那样,公安局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把我那个哥们放出来。”
吴科长又说:“有了这份材料你们还等啥?赶快找检察院告狗日的啊。”
博士王说:“你是干公安的应该知道,凭这份材料定不了他们的罪。我那个哥们取这份材料用了点非正常手段。”
吴科长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说:“逼供拿到的材料上了法庭是站不住脚的,看来我们公安局还是没抓错人。”
博士王笑了:“这就是为什么人没放之前我不能让你看这份材料的原因。虽然公安局没抓错人,可并不等于说公安局没有把好人抓进去,把坏人留在了外边。”
酒、菜上来了,吴科长给自己和博士王斟上酒,又对服务员说:“去忙你的吧,我们自己伺候自己。”待服务员走后,吴科长又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博士王说:“我请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好。”
吴科长把杯举起来:“先干一杯再说,”两人把酒干了,吴科长说:“这种天气,喝二锅头最得劲,别的酒一律稍息。”
博士王挟了一筷鱼香肉丝放到嘴里,边嚼边盯着吴科长看。
吴科长说:“你别看我,也别说跟我商量的话,你心里早有主意了,让我干啥就直说,只要不违法乱纪,我全力以赴。”
博士王说:“你也别那么说,我真的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说完,他斟满自己跟吴科长的酒杯:“别老干杯了,咱俩随意喝,边喝边聊多好,省得你让我我让你的浪费能量。”
吴科长说:“行,你说咋喝就咋喝。我还忘了问你,程铁石呢?”
博士王说:“他回省城了,噢,这是你的手机,他被绑架的时候让那帮小痞子拿去了,前两天才追回来,他让我谢谢你。”说着,他把吴科长的手机还给了他。
吴科长把手机挂在腰上,说:“程铁石这人也真够可怜的,在咱们这块地面上,啥事都碰上了。他那案子也真够复杂,从材料上看,何庭长真跟对方挂上了,这官司真不好办。”
博士王说:“的确是这样,我现在难就难在手里有证据,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可就是手里的证据不能见官。要是有办法把这证据由非法变成合法就好了。”
吴科长问:“你是不是想让我把这个取证身份顶下来?”
博士王说:“那倒不是,我不能那么做,万一穿帮漏底就把你坑了。我是律师,我的目的就是打赢官司,尽我的一切力量维护我当事人合法权利不受侵害。那些小痞子我不想再当回事地去办,他们已经受到教训了,被整的够惨,我们已经赚了。但银行那方面我不能罢手,非得让他把这颗雷子顶下来。打官司他们靠的是何庭长,碍我们事的也是何庭长,我得把何庭长办下来,也算是替人民法院清除一匹害群之马。”
吴科长问:“你想咋办?”
博士王说:“全力以赴抓证据,我不相信狐狸永远不露尾巴。”
吴科长又问一遍:“你想咋办?”
博士王说:“你说咋办?”
吴科长说:“何庭长这人确实太坏,要想抓住他的尾巴就得先给他安上尾巴才行。”
“盯梢?”博士王问。
吴科长点点头:“他最近跟那个娘们贴得很紧,风声很大,这种事穿上裤子不认账谁也没办法。要揭开他的底子,只能从这方面着手,至于行贿受贿,看不见摸不着的事,除非检察院抓人,否则很难搞。”
博士王说:“盯梢就盯梢,可是我手头没人,我也不能自个儿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
吴科长说:“人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两个,可是人家不能白干。”
博士王说:“我也不可能让人家白干。”
吴科长又迟迟疑疑地说:“不过,干这种事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博士王说:“有点下道了是不?对何庭长那种损人恶人就得用损办法治理,逼到这份上了还顾忌手段?我要的是结果,你要是愿意帮忙,就给我介绍两个能办事又可靠的人,如果不愿意帮这个忙,就当我啥也没说,咱们接着喝酒。”
吴科长又抿了一口酒,思摸了半会儿,说:“人我可以介绍给你,可别的事……”
“别的事也得看啥性质,我找你报警,你管不管?”
“那你还不如直接找110呢。”
博士王知道他顾及面子,又怕搅这潭混水腿脚洗不干净,也就不再难为他,举起杯说:“别的事我也不会麻烦你,你给我介绍两个确实能办事又可靠的人就算帮了我的大忙,来,先干这杯算我谢你。”
吴科长仰脖子喝干杯中酒,关心地叮嘱博士王:“你一个人在海兴,要多个心眼儿,那头对眼下的形势也不会麻木不仁,说不上还会出啥损招,一定要当心。”
博士王又斟好酒,端起杯对吴科长诚心诚意地说:“就冲你这番话,你就是我的好兄弟,这杯就算我敬你的。就算这场官司输了,能在海兴认识你,也值。”说着一口将酒喝干了。
吴科长也喝干酒,又斟上一满杯,却不喝,摆在面前的桌上,对博士王说:“闲话少说,酒喝得也差不多了,肚子也饱了,咱们办正事,我这就打电话找人。”
博士王说:“急也不在这一会儿,把这酒喝完了再说。”
吴科长说:“该办的事说办就得办。”说着就打电话。博士王知道他是急性子,只要是能办而他又答应办的事,一刻也等不得,便随他打电话,自己边捡了菜慢慢吃,边等他的消息。
吴科长跟对方也不多说,就说他有急事在凤鸣酒家等着,让对方快来。刮掉电话告诉博士王人一会儿就到。博士王问他是不是再添两个菜等人到了一块儿喝两杯,吴科长说不用,咱们先吃饭,等他们到了咱们也吃完了,开弓立马就谈事。博士王便叫了两碗饭,两人一人吃了一碗,就让服务员收拾桌子上茶水。
桌子收拾干净,茶水泡好,人也到了。两个人一起来的,都是三十岁上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吴科长指着高、瘦、黑的给博士王介绍:“丁尚。”又指着矮、胖、白的介绍:“王珂。”然后又指着博士王介绍:“王博士,我们都叫他博士王,你们也这么叫就行。”
丁尚和王珂一一跟博士王握握手,依吴科长的安排坐在桌边。坐下后,吴科长说:“这俩人算我的小兄弟,自小在一块滚大的,单位不景气,上不全班,在家蹲着。”又对丁尚跟王珂说:“这位博士王是我的哥们,省城闻名的大律师,在咱们这儿办案子,有点事让你们帮着跑跑腿,这事可绝对保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子,能做到这一点,你们就把事情接下来,做不到,就乘早拉倒。”
丁尚说:“杀人劫道我们可干不了。”
王珂也凑热闹,说:“成立反革命组织或者黑社会小集团我们也不参加。”
吴科长说:“别瞎扯,我跟你们说正经的呢。我是干啥的?还能知法犯法再把朋友也搭进去?”
丁尚说:“只要不是干进局子掉脑袋的事,你就放心让我们跑,又不是第一回了,还罗嗦那么多干吗?”
王珂说:“刚才你那一本正经的架势倒真像要组织啥秘密团体似的。”
吴科长翻了翻眼珠,想说啥又没说,博士王急忙给两人递上烟,接过话头说:“两位朋友,吴科长说得没错,我请你们帮忙办的事虽然不是违法犯案的事,可也确实要极端保密才行,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要是万一泄漏出去,不但事情办不成,我还得倒大霉,后半辈子的饭碗说不准就砸到你们手里了,所以吴科长才特意叮咛你们,你们不要误会。”
丁、王二人跟博士王不熟,不好耍笑,见博士王说的郑重,丁尚也很认真地对博士王说:“您别介意,我们跟他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情了,也没少给他跑腿帮忙,什么布眼线、设耳目、搞联络那一套他没少指使我们。”
王珂也说:“我们对这些活不是头一遭干,他不是不知道,不然也不会找到我们头上。您放心吧,活干不好他也饶不了我们。”
他们这么一说,博士王知道他们跟吴科长的关系非同一般,看来还不仅仅是私交,而且对盯梢、布线、蹲坑这类事情并不生疏,放下了心。
“你们吃饭没有?”知道了他们跟吴科长的关系博士王就不能再用单纯雇用的态度对待他们,所以很客气地问,他觉着约人家到餐馆来谈事,桌上一碟菜都没有,很是过意不去。
“我们都吃过了。”
“那就点两个菜,要几瓶啤酒,咱们边喝边聊。”
丁尚说:“不了,您安排的事办妥了,这位吴大科长满意了,咱们再好好聚一次。”
吴科长说:“这俩小子不能见酒,一见酒就不醉不休,还是等任务完成了一总喝个够,那时候醉三天也不耽误事儿。”
这回丁、王二人没有再用话挤兑他,只是朝博士王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博士王发现王珂长了一嘴细碎的黑牙,显然是小时候服用过多的氯霉素造成的,奇怪的是这一嘴黑色的小牙齿,长在他嘴里并不难看,一笑反而更有一种诙谐、滑稽的可爱劲儿。
“也好,那咱们就开始说正事。”博士王便开始给他们交待任务,“我请你们办的事就是帮我盯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是法院的庭长。”
两个人顿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博士王接着说:“正因为这人不一般,所以吴科长才一再叮嘱千万要保密。至于为什么盯他,我也不瞒你们,让你们干活干得明白。”说着博士王把汪伯伦的交待材料复印件递给了丁尚,王珂也急忙把圆圆的脑袋凑过去看。
看罢材料,丁尚将材料还给博士王,平平淡淡地说:“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如今已经不稀罕,可是这个姓何的也太黑心过份了。”
王珂说:“戴上大盖帽,白吃白喝没人告,吴大科长也不例外,刚才这顿饭我敢肯定是这位博士大哥掏的钱。”
吴科长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俩关系不一样,谁掏钱都没关系。再说,我是挣工资的人,每个月就那么两个钱,还要养活老婆孩子,让我掏我也掏不起。”
王珂还要说什么,博士王怕他把话题扯偏了浪费时间,就插进去说:“我俩是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咱们还是说正事,你们看这事能不能办?”
丁尚、王珂异口同声地说:“能办,咋不能办?没问题。”
“连狗日的上厕所蹲多长时间我都给他做好纪录。”王珂又补了一句。丁尚还是那种平平淡淡的语调:“这种事情我还就特别喜欢干。”
王珂给博士王解释:“他爸爸是老革命,老党员,埋在烈士山上,别看他如今工资都领不上,对党还是忠心耿耿,他最恨的就是那些端着共产党的饭碗还给共产党脸上抹臭屎的官员。我们都替他可惜,中纪委书记为啥就不让他当。”
“我恨那些人不错,谁不恨?”
博士王说:“你们肯干这事就定了,明天我领着你们去认人,然后就全天候盯住,他的每个行动都尽量掌握清楚,要是他跟银行那边有什么特殊、不正常的交往,马上通知我。”
丁尚跟王珂点点头。
博士王从皮包里取出六百块钱,放在二人面前,“这是一点小意思,你们二人先收下,事后还有六百。”
王珂抬了抬手,见丁尚没动,他也不好意思动。
丁尚看看吴科长,迟疑地说:“这位博士王不是你的朋友吗?这样不太好吧?这……这……”吴科长走过来抓起钱分头塞到他们手里,说:“咱们都是朋友,就别来这套虚的,你俩几个月没开工资,拿啥养家?朋友归朋友,酬劳归酬劳,啥也别说了。他不缺这几个钱,你们缺钱,拿着,也别说谢谢。”
丁、王二人红着脸把钱收下,尽管吴科长说了不让他们说谢谢,王珂还是说了声谢谢。
吴科长叹口气,对博士王说:“这两个哥们,都是十八岁进工厂当学徒,一个是爆破工,一个是测量工,论专业技术那是没说的,可工厂不景气,停产下岗,他们再有技术也没用。在工厂里熬了半辈子,除了干活别的不会,一下子离开了工厂,真有点像鱼离开了水,唉,没法说,你博士王也别见笑。”
博士王连忙说:“这是他们应得的,我见笑什么?倒是我不好意思,这件事是个苦差事,钱少了点,你们别见笑才是。”
丁、王二人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吴科长打个哈哈说:“好了,谁也别客气谁,该掏工资的掏工资,该干活的把活干好,再没啥事咱们就回去捂被窝吧。”
事情说定了,博士王给二人留了手机号码,四个人便起身边唠边往外走,凤鸣酒家的老板见吴科长、博士王他们出来,急忙迎上前,又一直送出大门。
临分手时,博士王见街边有家食杂店还在营业,就对丁尚、王珂他们招呼:“你们等等,我去买包烟。”
吴科长三人在路灯下边聊边等。博士王进了食杂店,买了三条“三五”,出来给吴科长三人每人塞了一条,吴科长大大咧咧接了就往棉大衣口袋里一插,丁、王二人还要推辞,吴科长说:“接着吧,这会儿别装文明了,忘了没烟抽恨不得捡烟头的时候了?我不抽烟都拿了,这就叫不拿白不拿,白拿谁不拿。”
丁王二人也不再假客气,接了烟不约而同地说了声“谢谢”。
临到分手的时候,吴科长忽然说:“时间太晚了,丁尚你们俩要是没啥事儿,送送博士王,也好认认地方,有啥事好联系。”
博士王一想也有道理,就没有推辞。吴科长一个人骑上破自行车走了,博士王拦了辆出租车,上了车听见王珂在后边嘻嘻笑,就问:“笑啥?”
丁尚回答:“他把你给老吴的烟摸回来了。”
王珂说:“他不会抽烟,给他是浪费。”
博士王说:“他肯定知道是你们给摸走了。”
王珂说:“不会,他肯定以为骑车掉半道上了,说不定还要沿路回来找呢。”
想象着吴科长在黑夜里低着头沿路找烟的情景,博士王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四
牛刚强终于跟何庭长发生了正面冲突,尽管这种冲突是牛刚强长期以来竭力避免,最不愿发生的事情。发生冲突的起因还是程铁石这桩案子。
一般的案件,都是合议庭讨论后,根据统一意见写出结案报告,交由庭长审批后,行文下判决即可。程铁石这桩案子,由于被告是当地的银行,再加上折腾的时间太长,影响很大,因而备受关注。合议庭议完后,还不能写结案报告,还得上庭务会,庭务会意见统一了,还要报院长审批,院长则还要视具体情况决定是否还需要经过审判委员会。与此同时,审理情况院长还要向市委常委汇报,因为这个案子受到市委主要领导的关注和重视,既有替银行批条子的,也有用电话口头打招呼的。表面上看,这些领导不论是批条子还是口头打招呼,话都讲得很原则,很有分寸,不外乎“请院长阅”、“请慎重处理”、“要依法办事”等等,但透过这些原则话,官话,空话,干预的力度确实足以让法院的砝码倾向领导倾向的一方。至于领导倾向谁,则要看领导批的是谁的条子,比如分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就在银行诉冤的报告上批了四个字:“请院长阅”,就足以让院长明白他的意思了。
牛刚强也知道这个案子的分量,所以格外慎重,开庭后并没有急着写结案报告,而是先搞了个合议庭的讨论记录,拿着合议庭的讨论记录找到何庭长,把合议庭的审判意见先原原本本向何庭长汇报了一遍。
何庭长不置可否,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排到庭务会上议议再说吧。”
庭务会是定时的,每周三上午,就在何庭长办公室开,轮到议谁的案子谁到会,议完谁的案子谁退席,再轮下一个。所谓的庭务会,也就是在合议庭外在加上庭长、副庭长,实际上等于合议庭组成人员集体向庭长、副庭长汇报。这种办法的长处是对合议庭的审判行为多了一重监督。短处是把行政管理的手段照搬到司法审判的过程中,庭长、副庭长虽然没有具体审理案子,但长官意志却往往可以左右案件的审判结果。而且,如果发生错判,他们还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因为在判决书上签名的是本案的审判长、审判员,而不是庭长。
牛刚强对所谓的庭务会的实际意义并不是不了解,所以他事先要跟庭长通通气,避免到了会上合议庭跟庭长的意见背道而驰,弄的双方下不了台,把带着分歧的案子报到审判委员会上去亮相。可是,何庭长对案子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就是要把案子直截了当地往庭务会上拉。牛刚强对何庭长的这种态度不以为然,心想不愿沟通就不沟通,反正沟不沟通还不是都得到庭务会上过一遍。
轮到牛刚强上会的那天,他特意把两位陪审员也请来与会,加强合议庭的论辩力量,减弱自己独自一人汇报时的主观独立印象。他们合议庭几个人一进到何庭长办公室,何庭长眉头就蹙了起来,拉长那张黑胖脸嘟囔了一句:“来这么多人干吗!”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空气顿时有些涩滞,一位陪审员小声问牛刚强:“你说说就行了,我们就不参加了吧!”
牛刚强也被弄得十分尴尬。审判员、陪审员、书记员都是合议庭的组成人员,参加讨论本合议庭审理案件的庭务会无可厚非,只不过往常为了省事,讨论案子的庭务会一般只有审判员来汇报一下即可,但也并不是没有陪审员参加会议的先例。此外,案子是不是必须经过庭务会讨论,参加庭务会必须是哪些人等等,法律上并无明确规定,各地法院的做法也不尽相同。再说的严格一点,就连庭务会讨论案子这个做法本身是不是合法,也并无法律依据可循。因而,如果说我们的法制建设还处在初级阶段,还非常粗糙,最集中体现初级阶段特征的不是立法,而是执法。这种粗糙为司法审判中的长官意志、程序混乱、执法机关不守法、乃至徇私枉法、贪赃枉法提供了可以任意挥洒的舞台和可以躲避法律纪律制裁的条件。
行政长官,例如院长、庭长,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不服不行的事例比比皆是。比如何庭长,此时眉头一皱、脸一拉长,就先让牛刚强背上了过失,虽然他并无过失,但在场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了这种感觉,似乎庭务会让陪审员来参加,确实有些不妥。另一位陪审员当即也要退出。
牛刚强为难到了极点,对陪审员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明明知道何庭长无事生非,无理取闹,却不能当着众人跟他顶撞。
副庭长姓王,年龄跟牛刚强差不多,西南政法学院毕业,因为是科班出身,为人又比较忠厚公正,天生一副没棱没角的当官性格,虽然资历比牛刚强浅了许多,却早早就当了副庭长。王副庭长见状赶紧出面打圆场:“别走,别走,谁也别走,挤挤都能坐下。”
边说他还边拉拉扯扯地给每个人安排了个坐处,好像刚才何庭长是怕座位不够似的。经过他这一番张罗,才使几乎凝固的气氛又活络了些。他又对何庭长说:“牛刚强他们这个案子份量比较重,合议庭都来可以说得更透一些,意见也可以表达得更广泛一些,我看就这样吧。”
何庭长不置可否,实际上默认,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唐突,没有必要得罪那些来充数的陪审员。他并没有认识到刚才他的唐突是对牛刚强审案中公正做法的抵触情绪的自然流露。
“那就开始吧。”何庭长双手十指交叉,摆在桌面上,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牛刚强开始汇报,实际上这个案子的事实并不复杂,早已不知汇报过多少次了,所以他把汇报的重点放到对检察院技术鉴定除第二份技术鉴定结果的司法认定上,因为这可以算是重新开庭后得到的新证据。
“被告对这份技术鉴定持有异议,他们认为技术鉴定只能鉴别印章的真伪,不能鉴定真假印章凭肉眼是否能分辨出来。法庭认为,这份技术鉴定是法庭委托司法部门进行的,具有不可质疑的法律效力,所以作为本案的重要证据应该予以承认。”
何庭长插话:“做这种技术鉴定的要求是原告提出来的吗?”
牛刚强点点头:“是,他们向法庭提出,由法庭委托检察院技术鉴定处进行的技术鉴定。”
“那么,被告所说的,这种鉴定结果缺乏科学性的理由你们又是怎么解释呢?”
“我们认为这种鉴定应该可以做,而且结果也跟法庭的认识一致。对这两枚印章,我们合议庭几个人都用肉眼辨认过,我们都能分辨出真假,因为不能以我们的主观看法来判定这个问题,所以我们也认为有必要请权威技术部门做出结论。”
一个陪审员此时也插话:“法庭其实等于裁判,现在被告说真章子假章子他们分不出来,原告说能看出来,各执一词,法庭总得有个说法吧?法庭自己不能说,也不能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来说,就只能让权威部门说,权威部门说能分清就是能分清,权威部门说分不清就是分不清,我看我们没做错,本身就得这么办。”因为是陪审员,不指望庭长给升级长工资发奖金,说话也就直率、无忌。
何庭长乜斜了他一眼,故意不搭理他,盯着牛刚强问:“这种类型的技术鉴定书有没有先例?”
牛刚强实实在在地回答:“我经手的案子中还没有过,其他的案子是不是有过我不清楚。”
何庭长又问王副庭长:“你知不知道有这种技术鉴定的先例?”
王副庭长也摇摇头:“我还真不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何庭长立即像抓住理似的拍板:“既然没有先例,就更应该慎重,这个案子一定要请示。”
牛刚强说:“法庭调查时,我们已经对这份鉴定报告确认了。”
何庭长做出很生气的样子,用非常严肃的口气对牛刚强说:“你们怎么能这么轻率?瞎胡闹,我就不明白你牛刚强办这桩案子为什么非要处处维护原告?”
何庭长最后那句话的弦外之音令牛刚强再也无法忍耐,他将手中的资料“啪”地摔到面前的茶几上:“你是庭长,领导,说这种话我没法接受,你要是认为我在这个案子的审理中执法不公,可以换人么。如果认为我有问题,可以让纪委、检察院来查么。”
王副庭长又赶紧出来打圆场:“有不同意见咱们慢慢说嘛,刚强你别多心,庭长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啥意思?”牛刚强被何庭长话里话外的影射伤得很重,他当然明白何庭长在暗示什么,他当然不能容忍何庭长当着陪审员的面给自己身上泼污水,尤其让他气恼得是,这种污水泼到身上,虽然伤不了他的肉体,可是却很难擦去粘上的污渍,对他的名誉、精神的伤害是无法医治的。因此,对何庭长刚才的那几句话,他认定绝不能就此不了了之,否则,就是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就是任人家拿他的人格、尊严当抹布。
“我要求何庭长明明白白指出来,我在审理这个案子中到底什么地方维护、偏袒原告了,这件事情不搞清楚,这个案子没法继续审下去。”
一位陪审员说:“我认为牛法官在审这个案子时,是客观、公正的,也是严格按法律办事的,我对这个案子的看法跟他一样。”
另一位陪审员站起身,穿上外套,戴好大狗皮帽子,说了声:“我还得回家给老伴熬药去呢。”说完也不等其他人有什么反应,拉开门扬长而去。
这会儿轮到何庭长下不来台了,软话他不好说,硬话又不能说,浑身僵硬地坐在办公桌后面,脸板得像一块黑铁皮。
王副庭长见案子讨论不下去,试探地问:“今天先议到这儿好不好?下去后冷静冷静再说吧。”
何庭长只好就坡下驴,说:“既然分歧这么大,就不议了,上审判委员会吧。”
见他这么讲,牛刚强知道再跟他说也说不出个道理,再缠也缠不出个结果来,把茶几上散落的材料归整好,出了何庭长办公室的门,转身就去找院长。
院长的办公室里有几个看不出身份的客人,牛刚强一进去,院长就看出他神色不对,知道出了事,就让牛刚强先坐一会儿。牛刚强见他正在会客,要出去等,院长留住了他,给几位客人介绍:“这是经济庭的审判员牛刚强,”又给牛刚强介绍那几位客人:“这几位是省电视台的,要给我们院拍专题片。”
牛刚强冲那几位电视台的点点头,坐在屋角的折叠椅上,听院长对那几位客人说:“刚才谈的事我跟院里其他几位领导碰碰头,商量一下再定,这不,牛法官找我还有要事研究,真不好意思。”
那几位客人听出了院长话里委婉透出送客的意思,就纷纷站起身来,一一跟院长握手告别,牛刚强心里窝着火,可是也得挤出笑脸起身跟他们握了一番手。
院长送客人出门时,问:“我派辆车送送各位吧。”
客人连忙说:“不用了,我们有车,谢谢了。”
电视台的人哪能没车呢?院长显然在礼节性地卖空头人情,做虚假的热情姿态。不过,他这虚与委蛇的做法实在不够高明,太露,连牛刚强都有点替他难为情。院长把客人送到楼梯口就转了回来,摇头叹息:“现在可真成了商品社会了,连电视台也公开伸着手要赞助。你要拍新闻还是搞专题,那是你新闻单位自己的事情,说是要给我们搞专题片,却又要我们出六万块钱,这不成了做广告吗?多亏你来了,你要不来我还找不到由子打发他们,整整缠了我一上午。”
院长边唠叨边收拾招待客人的残茶剩水,把空出来的茶杯放到洗脸盆里涮洗,牛刚强发现院长这种不卫生的做法,暗暗打定主意今后永远不喝院长沏的茶水。院长从涮洗过的杯子中拿出一个,用挂在脸盆架上的洗脸毛巾擦拭干净,果真给牛刚强沏了一杯茶,牛刚强急忙站起来接过茶杯放到茶几上,没敢喝。
“你是没事不找我,说吧,又怎么了?”院长忙完,坐回办公桌后面的皮椅上开谈。
牛刚强简短捷说,把刚才开庭务会的情况叙述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个案子转回来以后,我当时为啥不接?就是因为我知道要想依法公正地判决,麻烦会很大。别人还没咋样,何庭长是我的顶头上司,说那种话我接受不了,也承担不起。我请求您还是乘早另安排人吧。”
院长沉吟片刻,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上的玻璃板,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像是在给谁拍发一封加急电报。牛刚强沉默,盯着眼前院长用洗脸盆洗过的茶杯给他斟的热茶,等着院长表态。
“你们庭长如果真的那么讲话,是他不对,老何这个人怎么搞的,乱说,要是放到我身上我也会生气。回头我找他谈谈,对下面的同志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地乱讲。”院长扔给牛刚强一只烟,接着说:“不过,生气归生气,工作归工作,你干工作又不是给老何个人干的,我要是看到你因为闹情绪影响了工作,我也不会饶你。”
院长很会作工作,几句话让牛刚强的心理平衡了许多,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家长拍拍他的头他就不委屈了。
“你手上这桩银行错付案啥时候能结案?你的看法如何?”
牛刚强说:“我们合议庭看法一致,银行应该承担民事侵权责任。我们跟庭长的分歧就在于对检察院技术鉴定出的第二份技术鉴定报告上。”接着又把围绕这份鉴定书的法律效力问题存在的争议比较详细地给院长讲了一遍。
院长问:“你的看法呢?”
牛刚强说:“由法庭委托司法技术鉴定部门做出的结论如果都不具备法律效力,那还有什么证据有法律效力?绝不能因被告单方面提出异议就否定这份鉴定报告的法律效力。何庭长坚持要请示省高级法院,说如果省高法拿不出明确的指导函,还要请示最高人民法院,我认为不妥。各级法院依法独立审判是我国司法制度的基本原则之一,有点争议就往上推,还要我们干啥?哪个案子会没有争议?没有争议还打什么官司?再说,审判程序上也没有请示一说,请示没有时限规定,拖多长时间谁也说不清楚,超过审理期限我们对当事人也不好交待。还有一点,如果当事人对我们的判决不服,可以上诉,如果是我们错判,我承担责任就是,我认为应该严格按法律程序办事,非法律程序的事情我们法院首先就不应该做。”
院长边听边点头,待牛刚强说完,院长说:“这个案子即便合议庭跟你们庭长没有争议也得经过审判委员会讨论,为什么这么做,我不说你也明白。你回去后抓紧把结案报告写出来,结案报告上要把你们的争议客观、实在的写完整,最终按谁的意见办,由审判委员会决定,你看怎么样?”
院长这么说,牛刚强哪里还能说不行?连连点头:“行,院长你放心,我尽快把结案报告写出来,你啥时候安排上会都来得及。”
院长掰着手指头算着:“今天星期三,下周一审判委员会开会,我争取给你安排上,你就按下星期一上会来安排时间吧。”
牛刚强起身告别,院长也没有送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出门时,牛刚强听见院长对着电话吩咐:“让你们何庭长到我这儿来。”
牛刚强没想到院长会如此迅速就做出了反应,他会找庭长谈些啥呢?根据他对院长的了解,他断定从不对下级发脾气、说重话的院长也绝对不会对何庭长这位资深下级像模像样地批评,大不了问问情况,转弯抹角地规劝几句,安慰几句。想到这些,牛刚强不由暗暗后悔,感到自己走错了一步,明明知道谁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把何庭长怎么样,又何必去找院长呢?不论院长以何种方式与何庭长沟通,只要一涉及此事,何庭长必然明白是他牛刚强找过院长,他无疑犯了官场大忌:隔着锅台上炕,还想把锅台踹塌,看来他在何庭长手下是再也无法干下去了。
回到办公室,小许见牛刚强脸色难看,脸皮绷得像淋了雨的大鼓,试探地问:“又咋了?”
牛刚强说:“我是没法干了。”
小许问:“又是因为程铁石那个案子?”
“会上我跟庭长干起来了,我找院长了。”
“院长咋说?”
“院长还能咋说?找他谈谈呗。”
小许牙痛似地倒抽一口冷气:“你这下可把庭长得罪到家了,让我说,你也真没必要,他说咋办就咋办呗,光想当好法官不行,还得学会当好下级。”
牛刚强让他说的更加心烦,把手上正收拾的案卷往桌上一摔:“去他妈的,大不了我不吃这碗饭了,只要我一不贪污,二不受贿,三不搞破鞋,他又能把我怎么着?当好下级也罢,当好法官也罢,最基本的还是要当个好人是不是?”
小许见他发脾气,转了口劝他:“牛哥,你做人、当法官我都佩服你,如今有《法官法》在那摆着,正像你说的,只要你依法办事,不贪污不好色,谁也不敢把你怎么着。再说,你跟何庭长这层皮捅破了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有些事真正挑明了,看透了,也就不是事儿了。”
牛刚强说:“程铁石这个案子你也都清楚,程铁石要是败诉,中国还有法可言吗?中国还有公理可言吗?让我偏向银行,实际上是把我自己往沟里栽,我也不能干这种损人害己的傻事吧?何庭长的目的我也不是不明白,他就是想把这个案子拖下去,已经拖了人家两年了,咱们法院起码也得有点脸面吧?或者干脆给人家下裁定书,明讲本案我们无法判,让他们直接找省高院也行,哪有这么泡人的?你不觉得有点太缺德吗?”
小许说:“你别说了,这事谁心里也明白,该下班了,你也消消气,该干啥干啥,谁是谁非到审判委员会上看么。”
想起院长说下周一就要把这个案子报到审判委员会讨论,牛刚强不再跟小许罗嗦,他要认真仔细地把案卷再读一遍,尽快写出汇报材料来,在上会前再跟合议庭的其他人讨论研究一次。审判委员会一共有五个成员,其中一个就是何庭长,他肯定要坚持自己的意见,而他要求把案子报上去请示的意见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胡说八道,另外四名成员又有几个肯当着何庭长的面发表不同见解呢?他心里没底。
“下班了,你倒是走不走呀?”小许见他又把头埋进了案卷里,临出门时招呼他。
“你走你的,别管我。”
小许又问:“有饭局,去不去?”
“你别烦我行不行?”牛刚强起身把小许推出去,又把门反锁上,坐在了办公桌前,心却静不下来。他料想,会议结果取决于院长的态度,审判委员会表面上是集体表决,实际上是院长拍板,就像党委会,表面上是集体领导,实际上是书记说了算。本案移送到公安局,就是院长听了庭长的话,狠狠泡了他牛刚强一顿,这一回该不会再泡他一次吧?想到这里,牛刚强心情更加烦躁,三下五除二把手头的卷宗归拢归拢锁进铁柜,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出了办公室。
“去他妈的,自己熬自己这是干吗?回家吃饭守着老婆儿子看电视多好。该说的我都说出来,你们那些当官的、掌权的愿意怎么听就怎么听吧。”下楼时,牛刚强心里这么想,走了神,好几个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没在意。
五
何庭长逐渐养成了习惯,心情好时,他就招来马丽芃调弄一番,这样可以使他的心情更好。心情不好时也要找马丽芃疯狂一阵,让坏心情随他的发泄一并消散。他觉得自己有福,年过五旬的时候,还能跟马丽芃有这么一场艳遇,所以他格外看重,格外珍惜,也格外疯狂。今天他的心情不好,所以还得马丽芃来医治。他给马丽芃打了几个电话,马丽芃不在办公室,他又给她挂了手机,马丽芃的手机没开。
他妈的,今天一天都不顺。开庭务会的时候,牛刚强那小子居然跟他当着众人的面顶顶撞撞,而且事后还到院长那里奏了他一本。平日比掉进油锅的鸡蛋还圆还滑的王副庭长也明里暗里的给牛刚强帮腔。牛刚强告完状,院长就把他招了去,虽然涉及他跟牛刚强的关系方面的问题院长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们当领导的要注意工作方法,要会充分调动下面同志的积极性,”以他对院长为人秉性的了解,他明显地感到,这已经不啻于声色俱厉地批评了。院长谈话的中心是案子,详详细细地询问了程铁石那件案子的审理情况,虽然院长并没有表露出任何一点倾向,但从院长所重点了解的几个问题上,他却察觉到院长似乎已经接受了牛刚强的观点。想到这里,他就愈加生气,反而更激发了他同牛刚强拗到底的决心。就冲牛刚强越过他直接找院长打小报告这一点,也不能让这个案子顺顺当当地判下去。
窗户已透出暮色,何庭长感到心里空落落地,真有点不知今晚的时光如何打发。他在办公室里兜了两个圈子,就像天黑前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狼。看来今晚只好在家陪着像翻烂了的书般再也引不起他丝毫兴趣的黄脸婆看电视打发时间了。他穿上水貂皮领的皮大氅,又戴好哥萨克式小羊皮剪绒帽,拎着公文包打算回家。正要出门,电话却响了,他迟疑一阵,电话铃响个不停,他反身回到办公桌前接了电话。电话是马丽芃来的。
“怎么还没下班?这么忙啊?”
听到话筒里马丽芃甜腻腻的声音,何庭长又有了精神:“忙啥?瞎忙。都快下班了怎么想起来来电话了?”
“没啥事,就是看看你下班了没有。”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说:“我下午找你没找着,晚上干啥?”
“没事。”
何庭长明白马丽芃“没事”两个字的含义,便心领神会地发出邀请:“没事我给你找点事咋样?”
“你何大庭长能给我找啥好事?”马丽芃在电话的另一头作娇作痴。
“我给你找的都是好事,”他边说边挤挤眼,好像马丽芃能看得见他:“老地方,我请你吃饭。”
“好呀,我正愁晚饭没地方吃呢。”
放下电话,何庭长吐出一口气,胸中的郁闷随之飘散,今晚又有事可干了。他拉灭办公室的灯,提着公文包出了办公室。锁门时,他看到走廊另一头的窗前蹲着一个黑黝黝的人,他并没有在意,到法院来上访求告的人太多了,走廊、大厅里经常有上访者出入、逗留、甚至过夜。
马丽芃倒真是一个可人儿,那小娘们的一身肉真白、真诱人……何庭长的心思集中在马丽芃身上,没有注意到刚才蹲在走廊尽头的人在他等电梯的时候,已经从楼梯下楼了。
海天大酒店何庭长的包房内,他已经宽衣解带只穿着红裤头摊手摊脚地躺到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三星级酒店客房内的温度控制的极好,室外冰天雪地,室内春意浓浓,虽然浑身赤裸仅留了一条遮挡羞处的红裤头,却丝毫也不觉着冷。也许是刚刚填了一肚子的福建螃蟹跟大连对虾热量太高,也许是刚刚饮下的人头马后劲大,何庭长不但不觉着冷,胸口、四肢还有一股股热劲往外散。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品尝人头马,如何加冰块,如何用手掌的温度慢慢给酒升温,如何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吸,让酒从舌面、双颊内侧、舌根处巡游一番再慢慢咽下……这一套他从女行长那儿学来,又原原本本地教给了马丽芃。别看那个老娘们表面上粗粗大大又泼又辣,有时候还真能露出让你意想不到的一两手绝活儿,不论在饭桌上,还是在其它方面。要是真的跟她贴一回,不知道她在床上是不是也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绝活儿?何庭长想象着行长在床上的模样,嘴角咧出了一丝淫亵的笑纹。
卫生间里传出马丽芃洗浴时哗啦啦的水声。他本想跟她一块洗个鸳鸯浴,她却不干,把挤在卫生间里脱衣服的他硬推了出来,还把门反锁上了。
“他妈的,又不是没在一块洗过。”他这会儿躺在床上心里还在愤愤地暗骂。他却没有想过,已过五十的他,虽然很壮硕,由高级毛料名牌西装包装起来还像模像样,可是一旦剥了皮,站在那里,腰上的赘肉、鼓涨下垂的腹部,比刚下过崽子的老母猪好看不了多少。而当他躺卧在床上时,赘肉大腹却不像他站着时那么碍眼、丑陋。马丽芃不愿跟他洗澡,是怕他赤身裸体站在面前的怪样影响她的兴致。
这会儿,马丽芃尚未出来,他只好耐心等待。乘等待的时候,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老婆他在省城,今天回不来,算是请了个假。
马丽芃裹着浴室里的毛巾被出来,透过缝隙,他发觉她里面啥也没穿,心里不由一阵热潮涌起。
“别冻着了,快来。”他掀开搭在身上的被单做出关怀备至的样子。
马丽芃索性甩脱身上的浴巾,像褪了毛的母鸡一样站在他面前:“这屋里一点都不冷。”
尽管他在这具躯体上多次探索、征战、品尝过,可这条肉一旦袒露在他的面前却仍然令他耳晕目眩、头昏脑涨、浑身着火。他伸手去拽马丽芃,马丽芃拨开他的手,身子扭了几扭,便像泥鳅钻泥般钻进了被单。他正要搂抱这具虽然吃过多次却仍然让他馋涎欲滴的肉体,肉体却伸出枝杈当开了他。
“我就知道你找我准没好事,就是要玩我。”
何庭长握住她的肉丘搓弄着,涎皮涎脸地说:“那你就玩我吧,想咋玩就咋玩。”
马丽芃笑了,啐了他一口说:“谁稀罕玩你,说,事情怎么样了?”
何庭长装糊涂:“啥事情?”边说边将另一只手探向她的腹部。
“还有啥事?你别装糊涂。”马丽芃用胳膊肘顶在他的腰窝,拦截住他那只熊掌。
“不就是银行那个案子吗?挂着呢。”
“不是,是那件事,你答应过我,安排我到保险公司当专职法律顾问的事。”
“哦,这件事呀,我早就说好了,只等你一句话,随时可以过去上班。”其实他早就把这档子事给扔到脑后了,不过,要真办,也不是难事,保险公司的总经理正千方百计寻找替他效劳的机会,谁让保险公司的经济纠纷那么多,而每桩纠纷都得经他的手来解决呢?
马丽芃立即兴奋起来,像扑食的猫“腾”地反扑到他的身上,捧住他的胖脸给他一记响亮的肥吻:“何大哥够意思。这件事办成了,我心里就有底了,去他妈的银行,去他妈的官司,姐姐我要展翅高飞了。”
何庭长把马丽芃拥在胸前,虽然一百来斤的肉压得他喘不上气,他仍感到快意、舒适。他喘吁吁地问:“你怎么不想在银行干了?”
“腻了,厦门姓程的那个官司把我也坑苦了,我啥办法没想?啥招没用?到头来还落不着好。我也看明白了,这桩案子拖来拖去最终总得有个结果,总不能拖一辈子,我还不如乘早脱身算了,也省得看行长的脸子。”
“咋地?她给你看脸子了?”何庭长抚弄着她身上肉最厚的部位,漫不经心地问。
“那个老娘们,总觉着她要办的事就非办成不可,世上哪有那么顺当的事情?明明办不成的事,你还不能讲个不字,一句话不随她的心就变脸,那张狗脸说变就变,我已经看得够够的了。反正说啥我也不在她手底下混了,我全靠你了,何大哥,这件事你要不抓紧给我办妥,我饶不了你。”说着,马丽芃半撒娇、半撩情地在他身上扭动起来,一条丰润的大腿有意无意地在他裆间揉蹭着。
何庭长此刻已经发情了,揉面似地把马丽芃搓弄得哼哼叽叽像风湿痛发作的病人,何庭长像日本相扑运动员般地把马丽芃搬上翻下折腾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
两人弄得入港,以至于房门何时打开、三四个人何时闯入他们都未发觉,当闪光灯耀眼的光芒在他们身上连续闪烁时,他们竟然混头涨脑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丽芃的一声尖叫,让何庭长停止了动作,马丽芃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何庭长推下身来,本能地用被单遮挡着羞处,何庭长则愕然地看着围观自己的幢幢人影,照相机的闪光灯让他本能地用手去遮挡双眼,却将赤裸裸的丑陋下体呈现给了照相机的镜头。
“行了,你们继续玩吧。”
来人中不知是谁扔给何庭长、马丽芃一句嘲弄的话后,几个人便悄然离去,以至于何庭长根本来不及弄清这几个人的身份,甚至连长相都没看清。临走时,那几个人还帮他们锁上了房门。
“完了,他妈的全完了。”何庭长反反复复嘟囔着这句话,这时才反过劲来去寻找遮羞的衣物。
“这些人是干啥的?咋办?”马丽芃吓瘫了,愣怔到这时候才半是自问半是询问地说出一句话。
“完了,完了,全完了,快穿衣服……”何厅长的话说的哆哆嗦嗦。
“人都走了,还有啥用?照片都拍了,全完了……”马丽芃说完这句话,忽然扑在枕头上大哭起来。
“别哭了,哭你妈的……”何厅长话还没说完,又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
“谁?”何庭长刚刚穿好内衣,正在往腿上套裤子,一急,两条腿塞进一条裤管里,惊出一身臭汗。马丽芃则急急忙忙开始穿衣服。
“开门,开门……”外面把门砸的震天价响,接着门被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一帮人挤了进来,何庭长这一回看清了,进来的是警察,跟在警察身后的是酒店保安和楼层服务员。
他瘫了,一屁股坐在床上,两条腿还挤在一个裤筒里没有拔得出来,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四肢像脱了节,软软地使不上力气,猛然间血液又突然变成了沸腾的开水,喷泉般冲向他的头顶,以至于他的眼前变成一片血红,渐渐眼前的红光变紫、变黑,黑幕遮挡过来,何庭长丧失了意识,软软地从床边滑倒在地毯上,嘴里吐出白沫,像被捕捉到岸上的螃蟹。
结果,马丽芃被带到派出所,缴了一万块保证金,她跟何庭长一人五千。因为何庭长昏迷不醒,那一份也由她代缴。何庭长被送进医院抢救,据医生讲他是惊恐过度引起的高血压性晕阙,并无大碍,注射了降压药和镇定剂便很快可以复原。可是,谁到医院看望他,他都紧闭双眼,似乎很愿意永远处于昏迷之中。
六
照片冲洗出来了,每张照片冲印费两元,比正常价格高出四倍,博士王毫不犹豫地按冲洗店老板报出来的价格付了款。
照片效果很好,很清晰,甚至连何庭长、马丽芃身上的肉纹、皱褶、瘢痕都历历在目。一共三十七张,不同角度、不同距离,照片上的人也是不同的姿势、不同的表情,博士王自己也感到奇怪,照片不但没有一张坏片,还多照了一张。
程铁石把这些照片逐一看了一遍,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何庭长这下是彻底毁了。看何庭长那错谔、惊恐、羞惭的表情,他心里不知为什么涌上了一丝怜悯:“唉,好好一个人,地位、金钱、家庭样样不缺,这是何苦来呢!”他替何庭长叹息。
黑头细细观赏着照片,脸上带着坏兮兮地笑:“你们看,姓何的这老家伙还真壮实,姓马的这娘们皮肤真百……”博士王伸手从他手里夺回照片。
“再让我看看,挺有意思,比看黄色录像还有趣。”黑头伸手欲夺照片,博士王把照片收起来,装进公文包,不让他再看。
“你俩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博士王对坐在窗前茶几边上喝水抽烟的丁尚跟王珂说,“这是一千块钱,你们拿着。”说着,把装着钱的信封推到他们面前。
丁尚愣了一愣:“不是说好事完后再给六百元么?这才四天时间,太多了。”
王珂也说:“王哥,咱们还是按事先谈好的办,多了我们不能要,也不好给吴哥说话。”
博士王说:“不要再推了,多出来的四百是奖金。”
黑头说:“这两个哥们还挺实在,这年头这种人还真不多见,认识一下,我叫李福军,大号黑头,交个朋友,以后我们联手在海兴作生意。”
黑头跟程铁石从省城返回海兴后,博士王虽然给他们讲了他的计划,他们却未能跟丁尚、王珂两人见面,直到前天晚上丁尚传来信息,博士王决定采取行动时,在酒店客房外才匆匆见了一面,当时忙乱着找人开房间门、拍照片,所以没顾上互相介绍正式认识。
丁尚跟王珂冲黑头咧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黑头抓起茶几上的信封,塞进丁尚的衣袋:“都是朋友,也没啥多少,给了就拿着,客气啥?显得见外。”
丁尚说:“那我就收下了,晚上我请几位大哥喝酒。”
博士王说:“行,顺便把吴科长也叫上,我得感谢他给我介绍了你们两位好朋友。”
程铁石在一旁迟迟疑疑地问:“事情已经办到这份上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总不能把这些照片留着当画片看吧?”
黑头说:“证据在手,该咋整咋整,多印一些,到大街上散发,让全海兴的人都看看,法院堂堂的庭长是什么货色。”
程铁石说:“你别再出馊点子了,那天晚上照完相就算了,你偏要叫110,给人家报案,说那个房间里面有人卖淫嫖娼,结果警察来了一大堆,差点没把何庭长吓死,纯粹是多此一举。要是何庭长真的一下子死过去了,不等于我们欠一条命么。”
黑头又想起那天晚上冲进房间何庭长和马丽芃的洋相,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够了才说:“就何庭长那种坏家伙,死了才活该,世上少了个祸害,而且是手上掌大权的祸害。”
丁尚也说:“警察还不是看他是法院的庭长,才那么宽容,换个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博士王说:“行了,别瞎扯了,说正事吧。”
丁尚跟王珂见他们要谈正事,互相使个眼色,王珂说:“王大哥,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晚上六点凤鸣酒家见,不见不散。”
几个人把他俩送出门,回到房间,博士王说:“何庭长算完了,是他自作自受,怪不着我们,下午我跟程铁石找院长谈,黑头看家。”
黑头说:“这旅馆有啥看头?下午我也有事,咱们各办各的事。”
程铁石说:“你有啥事?雅兰一个人又要看店,又要忙着办公司的营业执照,忙的要死,我不让你来你偏来,到底要办啥事?”
黑头说:“你觉着我没用是不是?上一回我要是不离开你,你能让人家关到地窨子里去吗?办公司的事没我也成,雅兰有她大伯作靠山,又有她堂哥帮着跑,办个公司拿个营业执照小菜一碟,关键是得有钱,没钱办个营业执照也没用。”
博士王问:“你下午真有事?要是没事就留在旅馆接电话吧。”
黑头说:“真有事,汪伯伦那狗小子还欠我五万块,不是个小数,我得找他催账,不催这小子就当没事似的。”
程铁石哭笑不得,说:“你见好就收,适可而止吧,可别再闹出事来。”
黑头说:“我说程哥一句你别不高兴,你吃亏就吃在心眼实、心肠善上。关地下室的滋味又忘了?让人家套弄走几百万也忘了?你忘了我可忘不了我蹲看守所时的滋味,我就够可以的了,换个人不把他整死才怪。”
程铁石没话说,掏出烟点上。博士王说:“催催姓汪的也对,那小子肯定不是好东西,管信贷的有的是钱,不放他的血放谁的血?”
程铁石奇怪地看了博士王一眼,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态度,对黑头表示支持了。黑头一拍大腿:“还是王哥理解我,这世道能得到的钱不去努力得到它,就是傻瓜,再说这钱也算是我吃苦受罪挣来的。”
程铁石无奈地说:“我倒不是不让你找汪伯伦要钱,我是怕你那个脾气一上来,又惹出事来。”
黑头说:“那你放心,我的目的就是要钱,不是出气,我绝对把握得住。”
程铁石又问博士王:“下午找院长怎么谈?”
博士王说:“先把照片跟黑头拿到的材料让他看,听他怎么说,然后再说我们要说的话。”
程铁石说:“我估计法院早就知道何庭长这档子事了。”
博士王说:“何庭长跟马丽芃乱搞的事法院肯定传遍了,但我们掌握的这些材料、照片他们肯定不会知道。那天晚上我们闯进去拍完照片没耽搁就撤离了,警察是接到黑头打给110的电话后才去的,何庭长跟马丽芃肯定不会告诉警察说他们已被拍了照片,所以,我肯定院长见到这些照片跟材料弄不好也得犯了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
程铁石有点担心:“不知他们院长身体怎么样?可别真出什么事儿。”
博士王说:“没事,我只不过是那么一说而已,即便院长真的犯了啥病,也是他应得的报应,谁让他重用何庭长这样的坏人呢。”
吃过中午饭,三个人便分头行动,黑头去找汪伯伦催账,程铁石跟博士王则到法院去求见院长。
院长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最里间,外面是秘书室,要见院长必须先得秘书通报,否则就别想见。秘书是个白脸书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神情十分傲慢。博士王把自己的证件交给秘书,秘书端详了一阵,见他只不过是个律师,估计又是找院长谈案子的,便把证件还给博士王,冷冷地说:“院长正在开会,没时间。”
博士王耐下性子问:“那院长啥时候有时间?”
秘书不着边际地说:“很难说,你们明天再来看看吧。”
博士王说:“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要找院长谈,明天我们没时间。”
秘书说:“找院长的人都有重要的事,事不重要也不会找院长。”说着埋头自顾自地翻看着一堆文件,摆出逐客的架势。
博士王拉开公文包,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秘书:“你把这张照片转交给院长,就说是博士王给的,院长如果开会脱不开身,我们就告辞了。”
秘书接过照片一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看照片又看看博士王,好像对照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博士王:“这,这是哪来的?”
“不是我刚刚给你的吗?”
“不,我是问你是从哪弄来的……你们等等,等等,我去去就来。”秘书本来还想打听照片的来路,看到博士王的神情,忽然明白这不是自己应该打听的事情,拿着照片匆匆地去找院长了。
“看来这个小秘书还没到麻木不仁的地步。”博士王对程铁石说。程铁石紧皱眉头不吭声,博士王知道他有些紧张,又说:“没事,主动权完全操在我们手里。”
片刻,秘书回转来,完全换了一张脸,和颜悦色地说:“我们院长说他认识你们,请你们过去。”
博士王故作迟疑地说:“他不是在开会么?我们现在去会不会干扰他?”
秘书推推滑下来的眼镜,面不改色地说:“会开完了,你们去吧。”
博士王冲程铁石撇撇嘴,程铁石微微一笑,跟着博士王来到了院长办公室。
院长神情凝重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完全没有往日待客的热情周到。
“来了?请坐。”院长说话的口气也沉沉地,显得并不友善。博士王和程铁石依言坐在了院长对面的沙发上。
“这张照片哪来的?”院长开门见山发问,博士王略略迟疑,随即沉声回答:“我拍的,整整一卷胶卷都用完了,一共三十七张。”说着把公文包里的照片全部掏出来递给了院长。
院长一张张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后把照片往桌面上一甩:“你怎么能这么干?”院长的脸色很难看。
博士王掏出烟,谁也不让,管自燃着吸了一口:“您认为手段是不是卑鄙了一点?我认为真正卑鄙的是照片上的人,而不是拍照片的人。我的目的很正当,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况且,我这样做完全是被逼的。”
“谁逼你了?”
“当然是海兴市中级人民法院。一桩案子左推右拖耗了两年还没结果,不是法院在逼我揭示这桩案子不能正常审理的底细吗?”
话已说的如此尖锐,院长面色很不好看,程铁石有些担忧,用膝盖悄悄碰碰博士王。博士王不理睬他,亦不开口说话,静静等着接院长击过来的球。沉默不过片刻,程铁石却觉得已过去一年,闷的心脏通通乱跳,手心也沁出了汗水。
院长恢复了平静,起身为博士王和程铁石倒水,然后微叹一声说:“算了,也怪老何太不争气,自己种的果子自己吃吧,怨不得别人。只是我真想不到你博士王居然会采取这种手段,这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博士王说:“照片只说明一个问题,何庭长跟银行的诉讼代理人有着不正常的关系,这种关系已经给案件的公正审理造成极大的干扰,这个案子一拖两年,这就是直接原因。”
院长说:“我们都是从事法律工作的,讲话办事都要以事实为依据。不错,老何跟马律师关系超出了正常范围,还被你拍了照片,可这并不能就说明这个案子没能按审限规定判下去是因为老何枉法啊。当初这个案子移交给公安局是我同意并签了字的,也不能因为我签了字就怀疑我跟银行那边不清楚吧?”
博士王说:“您的为人我了解,我当然不怀疑您跟银行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但是,”博士王加重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天在您面前讲的每一句话,都是以事实为依据的,作为法律专业的博士,作为律师,我决不会仅凭怀疑就在一位中级人民法院院长面前乱下结论。”
“那好啊”,院长扔给博士王跟程铁石一人一支烟,他自己不吸烟,拿出一支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就又塞回了烟盒,“你把事实拿出来我看看。”
博士王把院长扔给他的烟放到一边,从公文包里掏出汪伯伦所写交待材料的复印件,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呈送给院长:“请您过目。”
“这又是什么?”院长尽量要显得平静,但微微发颤的声音依然暴露出他的惊诧与不安。
“银行信贷科长的亲笔证词。”
院长开始阅读,脸色像暴雨来临前的天气,阴沉得没了一丝阳光。看完材料,院长把材料摆到面前的桌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摇摇白发苍苍的脑袋,像是要从大脑里甩出些什么。
“博士王,我倒真的佩服你了,这些材料你倒是怎么搞到的?”
博士王不愿说得太多,以免走题扯的太远,就轻描淡写地说:“很简单,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院长又翻开材料看看日期,若有所思地问:“这份材料写出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你为什么不及时交给法庭或有关部门?怎么今天才来找我?”
博士王说:“我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打赢这场官司,让我的当事人的合法权利受到法律的保护,除此以外那些狗扯羊皮、乌七八糟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愿意管,只要官司赢了,自然会有人去查、去管这些事。”
院长明白他的意思,也猜到这份材料可能还有不能摆上公堂见官的原由,否则,博士王绝不会老老实实抓着如此有利的证据,却还要跟腚逐臭地去给何庭长拍那些不堪入目的黄色照片。尽管明白博士王话里的意思,院长还是想让他亲口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便说:“这些照片既然承蒙你看得起我送到了我的手里,我就不能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何庭长的问题我要报院党组研究,并转给纪检部门查处,所以这些材料、照片我就不还给你了。你们还有其他事吗?”
程铁石说:“我们来找您,并不仅仅为了揭发一下何庭长,把他搞倒搞臭出口气。我们只是向院长证明,迄今为止,我们这桩案子之所以得不到公正的处理,拖了长达两年之久,根本原因就是法院内部有何庭长这样的腐败分子徇私枉法、贪赃枉法。事情已经明白了,我们只请求院长能关注过问这桩案子的审理,尽快给我们一个结果。”
见程铁石已说出了想说的话,博士王不再吭声,捡起院长扔给他的那支烟燃着吸了起来。
院长点了点头,对程铁石说:“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也体谅你的处境,法院内部出了这种事我们一定会依照党纪国法严肃查处。至于你们的案子,我不能承诺什么,我也没那个权利,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们一定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尽快审理结案的。”
程铁石听院长如此说,连连点头,表示赞成。而博士王却感到院长的话里有打官腔的意味,心想,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不痛不痒地应付我们,待院长的话音刚落,博士王马上问了一句:“院长您能不能明确地给我们一个答复,我们还要等多久?我们已经等了两年了,不可能再等下去了,事实已经证明,案子之所以拖这么久,就是有何庭长这样的人贪赃枉法,问题已经彻底揭露了出来,再拖就没道理了。”
院长强颜笑笑,说:“咱俩换个位置,你要是我今天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博士王说:“我要是您,我就马上答复当事人,一周内解决。因为本案事实早已查清,法律规定很明确,不存在任何问题。”
院长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着博士王,等博士王把话说完了,才又说:“你敢肯定你们胜诉吗?”
博士王说:“只要依法办事,我们当然应该胜诉。反之,我们如果败诉,天下就无公理可言了。”
程铁石也说:“不论胜诉还是败诉,你们总得给我个结果呀,即便你们判我败诉,我还可以上诉么。”
博士王又说:“眼看春节就要到了,我希望春节前能有个结果,不然我们只好去找人大、省政法委、甚至舆论传媒来讨回公道了。”
院长并不生气,依然平眉顺目的说:“嗬,这不是给我下最后通牒么?看来不按你们划的道道办,我这个院长就当不稳了。”
博士王咧嘴笑笑,半真半假地说:“我们可不敢给院长您下最后通牒,只不过是说说我们心里的祈求和希望。当然,我跟程铁石也不能这后半辈子就泡到海兴法院的套套里,不平则鸣么,咱们换个位置,您也就理解我们了。”
院长收起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郑重其事地对博士王和程铁石说:“咱们谈的也不少了,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同时,我也对你们表示感谢,你们揭发了何庭长徇私枉法、乱搞男女关系、收受贿赂的种种问题,从根本上说是对我们法院工作的支持和帮助。你们能把这些问题直接端到我这儿,说明你们还是信任我的。这样吧,我给你们表个态,我立即督促承办人把结案报告准备好,尽快提交审判委员会讨论。至于审判结果将会如何,我不能、也无权事先给你们任何承诺,请你们也理解我。”
说到这里,院长起身离开写字台,博士王和程铁石知道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想说的已经都说了,院长表态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于是两人起身轮着跟院长握手,院长握着博士王的手,漫不经心地说:“我觉得作为律师你在这个案子上的代理方式上有些越轨了。”
博士王也漫不经心地说:“大家都越轨了,首先是银行,接着是法院,我只能排老三。你们把一个法学博士逼的半夜三更抓破鞋,说出去也算一条社会新闻。”
院长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边送他们出来,一边说:“我让办公室派个车送送你们。”他俩赶紧谢绝了。
下楼时,程铁石问:“还有点时间,咱们是不是再找牛刚强谈谈,催催他?”
博士王想了想,说:“不必要,牛刚强肯定也急着结案,一个案子在他手上压了两年,滋味也不好受。障碍清除了,院长绝对不愿我们到人大、省上四处散发何庭长的照片和那份材料,拿着他手下主力干将的丑闻当新闻,他这个当院长的脸上无光不说,人大会上也不好给那些代表们交待。他必然要尽快办理这个案子,同时也要尽量抓紧对何庭长的处理,现在不是我们催牛刚强,院长就会催他抓紧结案。”
听他这么说,程铁石便打消了去找牛刚强的念头,随他出了政法大楼。外面清朗寒冷,但街上已经显出了迎接春节的喜庆气氛。随博士王漫步在街头,看着熙来攘往的人流,程铁石心头不禁涌上一缕惆怅。春节快到了,妻子跟女儿是否也像眼前这些采办年货的人一样在为过年而做准备呢?算来已经两个年头没有回家了,虽然乘坐飞机只要四个小时便能到家,可他却舍不得花钱买机票,每一分钱他都只能花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上。又要过年了,如果今年春节前依然没有判决结果,他就只能继续在东北这块冰冷的黑土地上继续耗下去,一想到过年,一想到大年夜冷清的旅馆,他就不寒而栗。
七
黑头回到旅馆时已经六点半钟,博士王跟程铁石留下条子,让他回来后赶到凤鸣酒家吃饭。他捏捏怀里厚墩墩的钞票,犹豫了。天已黑了,携带五万元巨款在大街上溜达很危险,把钱留在旅馆也不安全。他很想赶到凤鸣酒店跟程铁石他们一起喝个一醉方休庆祝一番。他万万没想到,剩下的五万元汪伯伦居然稍稍推托一阵便乖乖给了他。
他下午给汪伯伦挂了电话,约他出来“谈谈”,汪伯伦先是推说很忙,后来听黑头说要去银行找他,才不得不勉强答应出来跟他见一面。
一见面,黑头也不多说,开门见山就要钱,汪伯伦面有难色,说:“我一下子哪凑得上那么多钱,再说条子上讲好了三个月内还清,现在才过去几天?我没办法。”
黑头说:“我原来也没急着要,可是你把我送到监狱里,我爸我妈听说后,一个急成了脑溢血,一个吓出了精神病,现在两个人都住在医院里,我急着用钱。你要实在拿不出钱,我只好把我爸我妈送到你们银行,请你们伺候。”
汪伯伦急了:“那可不行。”
黑头说:“你也别蒙我了,你这种人当着信贷科长,心又黑,还能没钱?我也不蒙你,你们的靠山姓何的庭长跟姓马的小娘们已经让我们抓了,他们栽到阴沟里再也爬不起来了。”说着掏出一张何庭长跟马丽芃鬼混时的照片递给汪伯伦:“看看,他们的下场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你再有钱,进了监狱钱不等于废纸吗?咱们老老实实清账,各走各的阳关道,你要是非走独木桥,凭我掌握的证据,你算算自己够死上几回?”
汪伯伦痴痴地看着照片吓呆了,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如此可怕,如此不择手段,他相信今天要是不烧香还愿,绝对送不走这尊恶神,自己面临的将是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恐怖结局。
黑头从他手中夺回照片,照片是他从博士王那儿偷的,他怕博士王发现了骂他,准备用来吓唬过汪伯伦后再偷偷还回去。
“我也是被逼无奈,本不想追得太紧,可是老爸老妈不争气,上次那五万块钱全给他们治病搭了进去不说,钱还不够,我总不能看着他们等死呀,只好来找你要钱了。”黑头继续给汪伯伦作思想工作。
黑头母亲在他年幼时就已去世,父亲也在他十四岁时死去,汪伯伦并不知道这些情况,见黑头做出心急火燎的样子不敢不信,迟疑片刻咬咬牙说:“我也不跟你扯了,咱们两清,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钱。”
黑头说:“这儿冰天雪地的,我还不得冻死,谁知道你啥时候才能弄来钱。算了,谁让我倒霉,舍命陪君子,我就陪你走一趟。”
汪伯伦知道他的用意,今天拿不到钱不撒手,不由恨得牙根发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在黑头的监督下,先回家拿了存折,又到银行取了钱,一路上来回打车都是他掏钱。
黑头收了钱,嘻嘻一笑,找到欠条,还给汪伯伦,汪伯伦又要那份交待材料,黑头说:“材料在博士王手里,我没敢随身带,怕你对我下黑手,给了钱,材料自然会给你,我要他也没鸟用。”
汪伯伦感到上了当,可钱已经到了黑头手里,不可能再抢回来,只得自己安慰自己地问:“那材料啥时候给我?”
黑头郑重其事地说:“明天一大早我就给你送过来,你等着就行。”说完拦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汪伯伦被孤零零地扔在寒风里,欲哭无泪,欲怒无辞,呆了半晌,也挡住一台出租车回家。“好在欠条拿回来了,其他的事爱咋地咋地吧。”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想豁达一些,可是破财的痛感却让他揪心,怎么也豁达不起来。
黑头在房间里转了几个磨磨,实在不知该怎样安放这笔不大不小的财富,然后好放心地去赴宴。这时,服务员在走廊上喊他们这个房间的人去接电话,他估计是程铁石他们找他去喝酒,便关上房门急匆匆来到服务台抓起话筒就喊:“程哥吗?”
对方说:“我不是程哥是王哥。”
他以为是博士王,又喊:“是王哥呀?”
对方说:“你是谁呀?”
黑头这时才听出既不是程铁石也不是博士王,生气地问:“你是谁?什么王哥王哥的,我是你李大爷。”
对方愣了,片刻才问:“你是谁?我找程铁石。”
黑头听说是找程铁石的,知道有正经事,也不敢再跟人家耍痞,缓和了语气说:“我是程铁石的朋友,他不在,你是谁?有啥事跟我说也一样,我可以转告他。”
对方说:“我是程铁石的律师王天宝。”
黑头这才明白过了,人家确实可以给他当“王哥”,赶紧道歉:“王哥,实在对不起,我是黑头,刚才还以为谁没事找别扭呢。”
“我知道你,听程铁石跟博士王念叨过。程铁石干啥去了?”
“去吃饭了,可能得晚一点才能回来。”
“那你就告诉他一声,我得到准确消息,他的案子明天一大早就上审判委员会讨论,很快就有结果,我托人盯着呢,一有结果我马上告诉他,让他明天别上哪儿去,等我的消息。”
黑头不知道当天下午博士王和程铁石找法院院长的情况,但他知道王天宝传递这个信息的重要性。他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等博士王和程铁石回来后再传话的人,放下电话,顾不上怀里五万块钱的安危,匆匆下楼,不敢走远,就在旅馆门口挡了台出租车朝凤鸣酒家赶去。
黑头赶到凤鸣酒店,刚进门服务员小姐就迎上前问道:“请问您是不是黑头黑先生?”问话时可以看出小姐的嘴努力抿住,极力抗拒着哈哈大笑的冲动,她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叫这么怪的名字。
黑头听她把自己叫“黑先生”也觉可笑,就含含糊糊地答应:“我就是,他们在哪儿?”
“请跟我来。”小姐在前姗姗而行,把黑头领到了雅座。
“你怎么才来?”博士王和程铁石见他来了很是高兴,“来,坐这儿,给你留着地方呢。”
其他人也纷纷知起身问好让座。
“来晚了,先罚三杯。”吴科长给黑头满满斟了一杯酒。黑头知道他是豪爽人,看看酒杯不大,也不推辞,一饮而尽。吴科长又给他连倒两杯,黑头二话不说都喝了。吴科长见他喝得痛快,也高兴起来,要跟他再碰两杯,黑头依然不说二话,跟他碰了。
喝了进门酒,坐稳当之后,程铁石才问:“你的事办的怎么样?怎么拖了这么久?”
黑头得意洋洋地点点头,刚想把怀里揣着的钱拿出来显派显派,又觉不妥,便按下兴奋和显派的冲动,故作平淡地说:“办完了,两清了。”
程铁石吃了一惊,想不到半天没见,黑头就又从汪伯伦那儿挤出了五万块,瞪圆了双眼惊问:“怎么,那五……”刚说到这里,博士王在一边捅捅他,程铁石赶紧改口:“都清了?”
黑头点头,挟了一口回锅肉塞进嘴里嚼着。
“啥事?”吴科长问。
博士王淡淡地说:“他下午去催了笔款,清了。”
吴科长说:“兄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地道人,对脾气,日后在海兴这块地面上,有啥事尽管来找我,我不行还有这般兄弟呢。”说着朝丁尚和王珂指了指。
黑头说:“我程哥的事承蒙在座各位相帮,我也十分感谢,借这个机会我敬各位一杯。”他先端起酒杯一干而净,把杯底朝四面照了照,吴科长、丁尚、王珂也都饮干了杯中酒。
黑头对程铁石说:“程哥,刚才你请的那个海兴律师来电话,说他得到确切信儿,你的案子明天就上会研究,会议结束他就能知道结果,让你明天在旅馆等着别动窝。”
程铁石又是一愣,他们下午才找了院长,明天就会有结果,事情进展太快,他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跟不上,就问:“你听的确实?没搞错?是明天?”
他这一串问号,倒让博士王笑了:“王天宝没有确切消息是不会来电话的,当地律师哪个跟法院没点热线关系?没有这种热线他还能吃这碗饭?明天咱们就耐下心来在旅馆等消息吧。”
黑头也说:“电话我不会听错,我就怕听拧了耽误事,还反复追问了他几遍,他都嫌我罗嗦了。”
案子很快就有结果,苦熬了两年总算熬出了一线光明,程铁石不由百感交集,不管不顾,自己给自己斟满酒,一仰脖子吞了下去,脸上露着笑,眼角却闪着泪光。
见他这样,在座的各位心里也都不是滋味,谁也不知该说什么,饭桌上一时间反倒沉闷起来。博士王在程铁石肩头轻轻拍拍,然后站起身,叫来服务员,让服务员给大家面前的酒杯都斟满酒,举起杯说:“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我这位朋友黑头,催款很顺利,拿到了钱,清了账;我这位朋友程铁石,拖了两年多的官司总算可以见分晓了,来,咱们共饮这一杯酒,祝我两位朋友万事如意,也祝在座的各位生活幸福,心想事成。”
喝过酒,气氛活跃了许多,吴科长跟丁尚猜拳,王珂拉着黑头打杠子。程铁石心神不宁地问博士王:“你估计明天的结果会咋样?”
博士王说:“结果咋样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了结果。我们这只是一审,我们胜诉,对方肯定上诉,我们败诉,我们肯定上诉。二审才是终审。就是终审结果出来了,还可以申诉。不过,我相信经过这么一折腾,海兴法院不会胡来,也不敢胡来,我有十分的把握胜诉。”
听博士王这么一讲,程铁石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唤来服务员又添了两道菜。喝到十点来钟,王珂、丁尚、黑头已经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王珂哭咧咧地骂他们厂长,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诉说着厂长的种种劣迹。丁尚傻笑着挨个给别人作揖叫大哥,黑头则干脆坐在地上扒着椅子呼呼大睡起来,包着钱的报纸露出一半,程铁石怕有闪失,急忙把钱从他怀里掏出来替他收好。吴科长也有了八分酒意,一边要跟博士王再化几拳,一边不断担心丁、王二人喝醉后该由谁来埋单付账。他们这一帮人喝成这个样子,吓的服务员不敢沾边,老板只好亲自前来服务,结果被吴科长揪住硬灌了几杯酒,也不敢再露面了。
看着这几位狼狈不堪,洋相百出的朋友,程铁石不由苦笑。博士王说:“到此为止吧,不管咋说大伙喝得痛快、高兴,这就啥都有了。”
程铁石付了账,又招了辆出租车,连塞带挤六个人硬撑了进去,费尽周折把丁尚、王珂还有吴科长一一送回家里,等程铁石、博士王搀着黑头回到旅馆时,已经是下半夜两点了。
八
审判委员会会议照例由院长主持。需要讨论的案子像看病挂号一样,要排队。既然要排队,先上场与后上场当然会有不同。先上场讨论的案子,委员们刚到会,精神充足,注意力集中,所以研究起来就比较细、比较认真,汇报的人要是有含糊疏漏之处,往往很难过关。会议开到中场,有的委员精神开始疲劳,注意力也开始懈怠,对一些细枝末节的微妙之处不会太挑剔,又有的委员抱着弄完一个赶快弄下一个的烦躁心理,案子就很容易顺着审判员的意思顺过去。如果会议开到快下班时,恰巧碰上哪个案子的审判员还没汇报清楚,委员们就会把开了一上午或一下午会积攒起来的烦躁,自觉不自觉地转移到这位倒霉的审判员身上,要是恰巧某个委员针对某个细节或某件证据提出的质询,没有得到这位审判员顺畅而又充分的解答,马上就会有人说:“算了算了,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再说”,也马上会有人附和“这个案子先搁一搁,下次会议再说吧。”也许,对讨论的案子而言,没有及时说清的仅仅是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但是由于某个委员情绪不佳,此案只好搁浅,留待日后分解。
会议日程把牛刚强的案子安排的比较靠后,也就是审判委员们最易烦躁的时段。老谋深算的院长却唤来牛刚强第一个汇报。这个案子在院里折腾了两年,闹的省里也不得不干预,风风扬扬,几乎成了圈内人关注的焦点案件。表面上看案情并不重大,但背景却十分复杂,谁也说不准银行的攻关工作到底渗透到了什么地步,说不定会上还真得舌抢唇剑地争执一番,所以院长有意乘各位委员神志清醒,精力充沛的时段讨论这个案子,以免狗扯羊皮胡揪乱缠煮一锅夹生饭。
牛刚强心里多少有些紧张。虽说案情已经清楚得像碗里的清水,但他把握不准银行在收购何庭长的同时,是否还对在座的各位委员有收购行动,如果再把委员收购上一两个,委员在会上像何庭长那样睁着眼睛跟你扯瞎话,死缠烂打,那才难受,憋气还不能发火,打掉门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牛刚强干咳两声,他忽然觉着嗓子有些发干发痒,以关怀体贴下级闻名的院长马上示意记录员给他端过来一杯水。牛刚强喝了两口水,感激地朝院长点点头。看到院长斑白的头发和平静如水的面容,他的心也定了下来。
“原告厦门合金材料有限公司诉海兴市xx银行存款错付一案,我们于xx年xx月xx日立案受理……”
“等等,”分管刑庭的副院长打断了牛刚强的汇报,“这个案子是哪年立案受理的?”
牛刚强又把立案时间重复讲了一遍。
“你们咋搞的?立案已经将近两年了才讨论,民诉法规定的审理期限多长?”
这位副院长在党校蹲了半年,又是分管刑事审判的,所以对这个案子来龙去脉不十分清楚。他的质问咄咄逼人,牛刚强却一丝反感也没有,因为人家问的有道理。可是,这个问题却并不好回答,如果照实说送到公安局晾了将近一年,他肯定又要追问为什么送到公安局,后来又为什么送了回来,他如果刨根问底地追起来,许多问题牛刚强还真无法解释清楚。牛刚强装做懵懵懂懂,朝院长看,意思很明显:这件事得问院长。作为审判员,不是他办的事,他当然不好贸然回答,领导定的,由领导解释。他看着院长,把众人的眼光引向院长,心里暗暗得意,心说您老人家办的事看您老人家咋对付。
院长瞥了一眼牛刚强,暗骂:这小子真敢使坏,硬是抓住老子的小辫子不放手。转念想想,这件事牛刚强也真没法解释清楚,便面子上不动声色,很快扫了一眼与会者,先与各位的目光稍稍交流,然后才开口说话:“这个案子原告的钱放到银行被骗子冒领了,为了搞清到底银行内部会不会有人跟骗子恶意串通,所以交给公安局去查查。公安局么,那个办事效率、办案能力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查来查去也没能查出个名堂,就又移送回来,这件事我知道。”
院长最后那句话包含的意思很明确:移送是我同意的,对与不对我负责,你们不要再纠缠。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当然不再吭气,都做出豁然明了、恍然大悟、心悦诚服的动作、表情,以表示对此案审期拖得如此之长完全理解、没有异议。
牛刚强接着汇报,他列举了法庭掌握的种种证据,最后谈了对本案事实的认定。说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由审判委员会的委员们针对事实和证据进行研究,最后再由牛刚强报告合议庭的判决意见。
“小牛,银行一口咬定假章子他们看不出来,又说厦门那家公司跟他们没有直接的委托合同关系,检察院技术鉴定书说能分辨真假,你们好像也认为银行确实存在侵权行为,看来这件案子还真的不是很简单。来,把两枚印纹拿来我看看,咱也当一回技术鉴定员。”分管刑事审判的副院长接过牛刚强送过去的真假两枚印鉴的复印件,满有兴致地对比了一番,拍拍桌子说:“扯他妈的蛋,这还用得着检察院技术鉴定处鉴定?我都能鉴定得了,你们看,这两枚章子大小都不一样,一个有缺角,一个没有缺角,多明显,什么看不出来,我看是根本就没看。”
“是吗?”其他审判委员也来了兴趣,你接过来察看一番,我要过来对比一阵,院长也来了兴致,等委员们琢磨的差不多了,他也把印鉴复印件要了过去。这个案子从头至尾他都在关注着,但真正看到这个案子的关键证据还是第一次。
“来,来,我告诉你咋核对,”分管刑庭的副院长在院长旁边指导:“先折成对角,压角对比,看,这一横,这一撇、一捺,看看,根本对不上。”这位副院长学过刑事侦查学中笔迹鉴定的科目,今天有了展现自己才能的机会不由兴致勃勃,他又拿起两页印鉴重叠在一起,迎着光对院长说:“你再看,两枚章子大小都不一样,真章右边框上还缺了一块。”
院长在他的指导帮助下一目了然,连连点头:“对,对,是这样。”
等大家的好奇心都得到了满足,副院长的才能充分发挥之后,证物总算又回到了牛刚强的手里。时间浪费了不少,可也有好处,好处是让这位分管刑庭的副院长如此一搅,大家倒觉得这桩案子已经明澈如水,在这种情况下谁要是再对法庭认可的证据与事实提出疑问,不是有意刁难,就是弱智。所以当院长连问两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没有?”在座的有发言权跟表决权的人都摇摇头。
“那就说说你们合议庭的判决意见和理由。”院长朝牛刚强点头示意。
牛刚强又一次清清嗓子:“根据以上事实,我们认为银行发生这个问题完全是极度不负责任造成的。至于他们说厦门这家公司跟银行没有直接的委托合同关系,没有权利追诉他们,与事实不符。整个存款过程银行清清楚楚,而且是银行把这个账号挂到了骗子的名下,他们还同意留下了厦门这家公司法人代表的名章,种种事实证明,银行对这笔款到底是谁的清清楚楚,说他们跟这家公司没有法律关系不符合事实。本着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根据《民法通则》第一百零八条,合议庭一致认为,被告xx银行应该承担民事侵权责任,赔偿原告本金二百万元,并支付存款利息,诉讼费由被告承担。”
“怎么样?”院长用眼睛扫射着每一个人,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此案已定。
“没意见,就这么定。”分管刑庭的副院长带头表态。
“同意。”
“没意见。”
等到大家都表了态,院长瞅瞅牛刚强:“行了,一致通过,就这样了。”然后他对秘书说:“下一个,轮到谁了?”
院长无疑已经下了逐客令,牛刚强站了起来,整理好材料,欲走未走:“院长……”
院长看看他,问:“还有事吗?”
“这个……签字怎么办?”
按程序,结案报告、判决书打印稿都得庭长过目并签字,可是如今何庭长正处于非正常状态,这个字该怎么签,确实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院长明白他的意思,却又有些不满他在此刻提及这个问题。何庭长的事儿,虽然是咎由自取,可终究是出自堂堂中级人民法院的丑闻,当院长的自然也脸上无光。况且,此事虽然已经交由纪委查办,在没有最后处理意见之前,却是最微妙、最敏感也最神秘的阶段,因此,此事人人皆知,饭后茶余人人皆谈,一到正式场合却谁也不提,似乎没有发生过一般。牛刚强这时即便是针对判决书签字这个具体而现实的问题提出请示,却无异与把何庭长拉下的那滩臭狗屎端到了审判委员会庄重、严肃的桌面上,顿时会场出现了异样的寂静,与会者皆大气不喘地缄默,等院长表态。
“庭长不在还有副庭长么,这事还用到会上请示吗?”院长讲得很干脆,同时却瞪了牛刚强一眼。
牛刚强装作对院长那不满的一瞪懵然不觉,告诉院长:“王副庭长出差了,是不是等到他回来?”
“我签!”院长有些不耐烦。
牛刚强立即捧着早已拟好的判决书草稿毕恭毕敬地呈送给院长。
院长愕然:“开会前你就把判决书写好了?你怎能这样?”
从理论上讲,需经审判委员会讨论的案子,在审判委员会未讨论决定前,原被告谁胜谁负仍然是未定数,所以一般都是等会议定了之后才正式拟写判决书。牛刚强这种做法违反了常规,但从法律程序上却挑不出毛病,因为法律上并没有规定判决书底稿到底是应该在会前写还是会后写。而且,有效的法律判决书是要打印、签章的,审判人员不管怎么写,只要未经主管批准并正式打印成文加盖公章,都没啥用。
院长的质问显露出明显的不满,牛刚强不动声色,胸有成竹地说:“我是怕您太忙,找您一回不容易,所以先把稿子拟好。审判委员会绝对是公正无私、依法审判的,根据事实和法律,绝对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院长又瞪了牛刚强一眼,牛刚强的做法虽然有些唐突,但话说得很顺耳,院长戴上老花眼镜,一目十行地把判决书看了一遍,掏出笔唰唰唰地签上了他的大名。
牛刚强接过签发完毕的判决书,立即觉得千斤重担从身上卸下了下来。他忍不住朝院长低头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然后急忙离开了会议室,身后,他听见院长咳了两声说:“接着来,下一个案子轮到谁了……”
回到办公室,正在装订案卷的小许见牛刚强回来,略显吃惊地问:“完了?”牛刚强点点头。
小许从座上立起,趋到牛刚强身侧,急促中有些惊讶:“怎么这么快?我估摸这个案子怎么着还不得折腾上半天?结果怎么样?”
牛刚强长吁一口气:“同意合议庭的意见。”
“我的妈呀,真不容易,整整两年啊,别说程铁石了,再拖下去连你都得搭进去。行了,这下总算见着天了。”
看看表还不到十点,牛刚强决定乘热打铁,一鼓作气把这件事彻底了掉,便拿着判决书到打字室打字,然后又去盖章、报档,忙到十二点,判决书已经搞好,可以随时宣判了。
吃过午饭,牛刚强想在办公室小歇片刻,刚躺下还没睡着,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了起来。他颇不耐烦地打开房门,不由一愣,进来的是女行长,她身后跟着天地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老姜。
一见他们找上门来,牛刚强马上就明白,他们肯定知道了判决结果,这是来找事了。他不动声色地问:“有事吗?”
女行长昂首走了进来,不邀自坐,还拍拍身旁的沙发招呼同来的老姜:“来,坐下。”
牛刚强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彻底打消了睡意,坐到办公桌前,等着他们开口。
“我们那个案子定了吗?”女行长倒也爽快,开门见山就问。
牛刚强说:“这种事你别打听,我也不好给你讲,这是纪律。如果定了,我会通知你们。”
女行长说:“当着明人谁也别说暗话,我知道你们开会定我们败诉,这不行,你得给我讲出个道理来。”
牛刚强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开会定你们败诉?谁告诉你们的?”
老姜先给牛刚强递烟,牛刚强摇摇头拒绝了,他就自己点着抽了一口,然后才说:“牛法官,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就别绕弯子说话了,如今那里还有不跑风漏气的会?你也别追问我们听谁说的了,我们来是想向您反映一个问题。”
作为老律师,老姜同牛刚强很熟,话又说得客气,牛刚强也不好跟他正面冲撞,用和缓的口气问:“这个案子你们的代理人不是马丽芃嘛?她怎么没来?”
马丽芃出了那档子事后,害了自己,坑了何庭长,等于把银行打这场官司的王牌本钱输光了。家里她丈夫脸上实在挂不住,狠揍了她一顿,还闹着要休了她,婚虽然最终没有离,可也折腾得她身心交瘁,出不了门,上不了班。女行长还不依不饶,追到她家里丧门星、败事精地臭骂一通,并宣布解除聘约,不再让她担任法律顾问了。
这些事牛刚强虽然并不十分清楚,但马丽芃无疑成了银行脸上的疮疤,他故意这么问,果然让女行长跟老姜都十分尴尬,脸红了又红,攻势也受挫缓慢了许多。
老姜瞅瞅行长,见行长板了脸不吭声,知道是逼他说话,干咳了一声,对牛刚强打听马丽芃的话避而不答,仍循着自己的话头走:“这个案子虽然会上定了,判决书不是还没打么?我们来找您商量一下,能不能暂缓几天,暂时先不下判决,案情有点变化。”
老姜这么说,牛刚强不能不有所重视,作为审判员,他当然不愿意自己经手的案子发生错判,尽管从目前掌握的事实来看已成定局,如果被告银行真的能拿出足以否定现有事实的证据,他不能置之不理。
“你们是不是又有新的证据或新的发现?要是有,可以交给法庭,你们的要求只要是合情合理有合法的,法庭当然可以予以考虑。”
牛刚强的答复,无疑令老姜鼓舞,也让女行长振奋。女行长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扑到牛刚强跟前,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和口中刺鼻的烟臭味一股脑朝牛刚强卷来,牛刚强忍耐住了伸手掩鼻的本能,那样,对眼前这位女士未免太不礼貌了,但她的味道又太冲,牛刚强只好悄悄朝后退缩,稍稍拉大两人之间的距离。
“牛法官,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女行长满脸表情,让牛刚强弄不清她到底处于一种什么情绪的支配之下:“我说么,牛法官绝对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我们确实太冤枉,钱是骗子拿跑了,姓程的抓不着人家,就拿我们银行顶雷子,天下哪有这个道理?都这样,银行还能开嘛?我们银行是国家的,钱是储户的,谁也别想轻松容易地赖走,我们这是保护国家利益。牛法官,你倒是说说,我们冤不冤?”
牛刚强以为她会拿出什么新的证据来证明她们的无辜,她罗嗦了一通却不见她拿出什么事实来,还逼着问他她冤不冤,不由有些不耐,就正面回答她:“我看你们是挺冤,可是这怪不着别人,你们的工作如果真的像你们墙上贴的口号那样,诚信负责,信誉第一,人家程铁石放到你们银行的几百万哪会稀里糊涂就没了呢?你们说人家冤不冤?让我说,根据你们墙上挂的口号,这个官司根本就没必要打。”
“为啥没必要打?”女行长对牛刚强的话一时没有听明白。
“信誉第一,你们把人家的钱弄没了,赔人家就是了,还要打官司,这样还有啥信誉?”
女行长听出牛刚强话头不对味,脸马上沉了下来,气哼哼地说:“银行的信誉也不是谁赖就得给谁钱。”说完这句话,女行长沉默了,牛刚强还在等她的下文,女行长的眼里却扑簌簌滚出一串黄豆大的泪珠子,泪珠在行长脸上连成两道小溪,从脂粉中冲刷出两条深色的沟壑:“牛法官呀,你知不知道,你判的不仅仅是个案子,你手里捏着几家人的身家性命阿……”女行长边哭边诉说,抽泣和话语连贯交融,让诧异万分有些不知所措的牛刚强根本无暇插嘴。
“要按你们会上定的那么判下去,不但国家的利益要受损失,储户的利益要受损失,行里从我往下有多少人要跟着受牵连、被处理啊,这些人哪个不是拖家带口,别人不说,反正我是只有死在法院门口这一条路了,我死了不要紧,我丈夫还瘫在床上,孩子还在上学,他们可咋办吆……”
牛刚强见她胡搅蛮缠,就撇开她,盯住老姜问:“你们找我到底要干啥?就是让我听她”他用手指了一下行长:“到我这儿哭哭闹闹吗?”
老姜连忙去劝行长,劝罢又对牛刚强解释:“今天听说判决结果对我们不利,行长情绪有些激动,女同志,承受力差一些,你多多谅解,我们决不是闹。再说,这也不是靠闹能解决的事情。”说到这儿,为了缓和气氛,老姜又掏出烟,给牛刚强递了过来,牛刚强摆摆手拒绝了。行长接过一支烟,吸了起来,不说话,也不再哭了。
“情况是这样,”老姜字斟句酌地说:“关于这个案子,对发生的问题我们行里也很重视,专门向上级行作了书面汇报,最近上级主管行已书面答复我们,认定我们没有责任。”
“你们上级主管行的批件呢?”牛刚强朝老姜伸出手。
“原件我们交给市委领导了,也就这一两天市委领导就能批过来,”说到这里,老姜有些语涩,磕磕巴巴地说:“我们……的意思……判决能不能迟缓几天……更慎重一些……”
牛刚强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是企图通过上级主管行的庇护和市委领导的批示来阻挠本案判决。他心里不由冲上一股怒气,口气生硬地说:“我们审判工作的基本原则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判案是依法办事,秉公执法,不是以银行的批件和领导的指示办案。这个案子已经拖了很长时间,我们要对双方当事人负责,你们的要求我不能答应,也无权答应。”想了想,他灵机一动,又接着说了一句:“再说,即使我答应你们,也太晚了,我已经通知原告来取判决书,总不能人家来了我又压住判决书不给吧?”
“不行,这里面有问题,我要去找你们院长,”女行长听到这个话,突然从沙发上蹦起来,大声吼叫起来:“你们判决不公,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撕破脸谁怕谁?告诉你,我们不服,我要找你们院长,我要上诉,把官司一直打到北京,打到中南海去……”
她这一闹,弄的老姜也很尴尬,朝牛刚强摇摇头,表示他的无奈和歉意,牛刚强不吱声,从抽屉里拿出打印好的判决书,招老姜:“来,判决书你们的先拿,在这儿签个字。”
老姜不敢接,迟疑不决地看女行长,行长怒吼:“今天早上才开的会,这会儿判决书都出来了,这里面肯定有鬼,这个判决书我们不要,不要……”
上班时间到了,与牛刚强同办公室的小许进来,见状不由吃惊,连问几声:“怎么了?”谁也没有心情理他。门口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地朝里看,行长依然不管不顾,喋喋不休地喧嚣吵闹,逼的牛刚强只想发火。牛刚强拿着判决书,又问了一遍:“这判决书你们到底接不接?”
老姜见状,知道再僵下去也没意思,不接法院照样可以送达,照样可以发生法律效力,而且,他作为律师,也不愿意因为银行这一桩案子跟审判员把关系搞糟,所以硬着头皮装作没有看见行长制止的脸色跟手势,接过了判决书,并且在送达通知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女行长见状知道再继续跟牛刚强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就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你一个小小的审判员也没啥了不起,我去找你们院长,都在一个地头上过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就不相信咱们这一辈子不照面了。”
牛刚强淡然地说:“我从来也没有觉着我有啥了不起,你要找谁那是你的权利,请便。”
行长回身气狠狠地揪了老姜一把:“走,别跟他罗嗦,找他们院长去。”
老姜赶忙从办公室窜了出去,女行长出门时把门狠狠地甩上,门板“哐郎”一声震得办公室一阵嗡嗡回响,小许朝牛刚强吐吐舌头:“这个老娘门真横,我今天才知道啥叫母老虎了。”
牛刚强被她纠缠得心烦意乱,她一走,牛刚强立刻长长吐出一口气,骂了一声:“真他妈的!”
九
天还没亮,程铁石就醒了,他听着博士王熟睡的鼾声,努力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大脑反而更清醒了。他耐不住僵卧在床的煎熬,轻手轻脚地穿起衣服,悄悄来到走廊上,点了一支烟吸了起来。走廊里黑蒙蒙的,为了省电,旅馆在客人大体入睡之后,就关掉了所有的廊灯。窗外暗淡昏黄的街灯照亮了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街巷,水气在窗上结成的冰花使窗外的街景扭曲变形。程铁石朝外面眺望着空旷变形的街道,忽然联想起曾经看过的某部美国科幻电影里面的场面,地球上的人类因为疯狂地消耗资源,污染环境,导致人类面临一场空前的自然灾难,人类绝大多数灭亡了,只有极少数人躲进地层深处苟延残喘。失去人迹的城市跟眼前的景物太像了,空空荡荡,死气沉沉,没有一具尸体,死亡却四处徘徊无处不在。
联想令程铁石心里深处升起一股寒意,身上一激棱打了个冷战。他把吸入胸腔的烟朝结着冰凌的窗户喷去,冰凌退却出一个圆圆的清晰的洞,从洞口望出去,街巷景物还原成线条清楚板块明晰的图案,一辆早出的汽车吼叫着穿过大街,一个晨练的人从街上跑过,程铁石甚至看到了那人喷出的团团白雾。程铁石像是被从噩梦中唤醒,他松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仍然活着,黑夜是活力的积蓄,白天是能量的释放,循环不息,也无止息。他苦熬苦挣了两年的官司在即将到来的白天,将会有一个结果。
程铁石将烟头掐灭,扔在地板上,轻轻推开房门,回到房间。博士王睡的正香,他不好叫醒他,而此刻他又特别需要有个人陪他聊聊。他几次想把博士王叫起来,又几次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回到床上,拉开被子,盖在微微发冷的身上静静地等待睡眠。
朦朦胧胧中,律师王天宝来找他,让他去取判决书。他奇怪地问:“判决书已经出来了?我们是胜还是败?”
王天宝咧咧嘴,上唇的小黑胡子朝外翘了两翘:“你怎么还没信心?一切都排除,最简单的事实是银行假印错付,过失赔偿,天经地义,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程铁石虽然因他的话而略感轻松,但心里仍然忐忑不安,两年多来的经历使他深深认识到,法律绝不像印在白纸上的黑字那么明白清楚,再好的法律也要由人来执行,人是决定性的,也是最复杂多变不可捉摸的因素。
他随王天宝来到一间大厅,厅的上方悬挂着国徽,四周空空荡荡,连把座椅也没有,半明半暗的光照着国徽下面一台方头方脑、略具人形、闪闪发光的机器。
“到这儿来干什么?不是说取判决书吗?”程铁石问王天宝。
王天宝不吭声,聚精会神地把手里的几页纸朝机器的口里输,程铁石注意看了一下,他输入的是他们的起诉状和取到的证据复印件。这时候行长跟马丽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大厅里面,她们也开始往机器里面输入她们的答辩状和资料。全部输完以后,机器头部两只红灯开始闪烁,就像人在不停地眨着双眼。
“这是取代审判员的最新科技成果叫抗干扰全公平法官一号,实际上是一种高智能机器人,”王天宝对程铁石解释:“由于执法一直靠人,可靠性极差,又很容易受权利、金钱、利益、关系的干扰,所以全国人大常委会决定,彻底改变人类法官审案判决的方式,今后案件审理判决全都让抗干扰全公平机器人进行,所有法官、庭长、院长、统统下岗回家。哈哈哈,这下子好了,司法环境总算净化了。”
见程铁石惊诧不已,王天宝又说:“机器人法官输入了已颁布的所有法令、法规和中国三千多年、人类一千多年的所有判例,并且有智能全分析平衡支持系统,判案速度高,绝对依法办事,一般案子五分钟内见分晓,最复杂的案子也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拿到判决书。”
正说着,机器人法官的红灯变成了绿灯,王天宝说:“成了,判决书出来了。”果然,从机器人法官腹部的口中,吐出了几页已经打印好,并且有法院大印的纸来。王天宝接过纸,看着看着面色大变,嘴里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回事?”
程铁石看情形不对,趋前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王天宝把纸递给他:“他妈的,它判我们败诉,败诉……”
程铁石果然看到判决书上这样的字样:“厦门程铁石跟xx银行没有直接的委托代理关系,银行不承担错付责任……印鉴只要银行看不出来真假,银行就不负责任……驳回原告诉讼请求……”的字样。这是怎么回事?他又气又急又懵,四处找王天宝,王天宝却不知去向,他心里顿时像注满了冰水,浑身僵硬,官司败了,王天宝也跑了……
正在这时,他听到机器人法官发出“嘿嘿嘿”的冷笑,笑声越来越响,回荡在大厅里,震得他心脏猛跳,浑身发抖,后来连整个大厅也被震得发出了吱吱嘎嘎地呻吟……不知何时,王天宝又出现在他的身后,气咻咻地说:“完了,完了,有人改了程序,我们去告他。”
这时,何庭长从机器人的身体里钻了出来,继续狞笑着,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却射出森冷刺眼的光,白森森地牙齿呲了出来,程铁石这是才明白,震耳欲聋的笑声正是何庭长发出来的。何庭长得意地拍打着机器人法官的头部:“它归我管,我让他判谁赢它就得判谁赢,我让它判谁输它就得判谁输,程序是我编的,哈哈哈……”
程铁石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愤怒,他不顾一切地朝何庭长扑了过去,他要撕裂他、痛殴他、甚至不惜同他同归于尽……何庭长却像一缕轻烟,看得见,摸不着,任程铁石冲击、扑打、仍然得意地桀桀怪笑,程铁石自己却越来越无力,越来越软弱,整个大厅逐渐在何庭长的狂笑中崩塌,脚下的地板也突然断开,他朝黑森森的万丈深渊跌去,恐怖使他不由自主地大叫起来……
程铁石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噩梦,虽然眼前一片光明,意识上也松了口气,但深渊的幽暗还残留在心底,何庭长的枭笑还在耳边回响,心脏还在别别剧跳。
“做梦了?恐怕不是什么好梦。”博士王坐在他对面的床上,脸上光鲜,头发整顺,显然已经涮洗完毕。
“几点了?”
“十点了。”
“你咋不叫我?黑头呢?王天宝来电话没有?”
博士王递给他一杯冲好的热茶,笑笑说:“你昨晚就没怎么睡,反正也没啥事,我想还是让你多睡一会儿。王天宝还没消息,我给牛刚强去电话,小许接的,会还没完。黑头可能还没起来,他就那个样,有事三天三夜不睡也行,没事一觉睡个两天两夜也正常。”
程铁石爬起来,边穿衣服边把刚才作的梦给博士王讲了一遍,博士王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精神上压力太大了。不过,这个梦真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倒是一篇很不错的讽刺小品。”
穿好衣服,程铁石端着脸盆到盥洗室去洗涮,回到房间却不见博士王,他估计博士王去上厕所,或者去找黑头,便也不在意。找出一块面包,撕下一角塞进嘴里,嚼了一阵只在嘴里和泥,怎么也咽不下去,索性不再吃,端着茶杯喝茶。才喝了两口,博士王推门进来,满面红光地告诉程铁石:“王天宝来电话了,会议已经定了,我们胜了。”
程铁石杯里的茶水洒了出来:“真的?”
“这还有什么真不真?我接的电话。”
程铁石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掏出一支烟燃着,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喷吐出一团团浓重的烟雾。
“你也别太激动,赶快把黑头叫起来,吃过饭就去法院。”
程铁石问:“会才开完,我们就去找法院,不太好吧?”
博士王把乱摊在床上的被子整理好,扭头对程铁石说:“大局虽定,判决书没拿到手就不算,谁知道银行那面还有啥怪招。我们去催牛刚强,尽快把判决书拿到手就不怕了。”
程铁石对博士王的经验和能力深信不疑,听他如此说,便急急忙忙去叫黑头。
黑头已经醒来,睁着眼睛枕着床头赖在床上抽烟,程铁石把情况给他一说,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开始急急忙忙地往身上套衣服:“程哥,你总算熬出头了。”
程铁石说;“今天早上我还梦见官司打败了。”
黑头说;“我妈告诉过我,天亮前作的梦跟真事是反的,她老人家还真说对了。”
片刻,黑头已穿好衣服,程铁石说:“你快去洗脸,我回屋等你。”
黑头把床上的被胡乱一堆,又从枕头下面掏出一个大纸包递给程铁石:“这包钱你替我拿着,洗完脸我就过去。”
程铁石知道他怕把钱放在房里不安全,也不多说,接过钱回到自己的房间,跟博士王等黑头。
博士王盘腿坐在床上看电视。“黑头起来了?你手里拿的啥?”博士王扫了程铁石一眼,随口问道。
“他去洗脸,一会儿就过来。这是他从汪伯伦手里敲诈勒索来的钱,放在屋里怕丢了,让我帮他看着。”
博士王咧嘴一笑:“黑头比你我更适应这个社会,更会采取一切手段维护自己的利益,只要不明火执仗触犯刑律,就吃不着亏。”
程铁石不置可否,知道一会儿就要出去办事,抓紧时间喝茶。
“他跟雅兰的事情怎么样了?准备啥时候办事?”博士王又问。
“两个人正忙着办理注册公司的手续,估计得把这阵子忙完了才能办事吧。”
“办事?办什么事?”黑头推门进来,捡着程铁石的话尾巴追问。
程铁石说:“我们在说你跟雅兰啥时候办事。”
黑头说:“那急什么?煮熟的鸭子还怕她飞了?到时候你们俩可得来给我凑凑热闹,助助兴。”
程铁石说:“那没问题。”
三个人关好房门,下楼到街上选了一家比较整洁的饭馆,已经到了中午,就早饭午饭一起吃,点了菜,要了酒,知道官司赢了,都开心,菜要好菜,酒要好酒,既为了填肚子,也有点表示庆贺的意思。
吃饱了,喝足了,又坐着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阵,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三个人就朝法院赶。
他们到法院时,也正是女行长跟律师所主任老姜刚刚离开牛刚强办公室,到楼上去找院长不久,实际上走了个前后脚。如果他们早到一会儿,两家对头就碰上了。
他们进门时,牛刚强的火还没有消,一见他们三个进门,就冷脸冷语地说:“这才走一帮,又来一伙,我啥事也不用干了,专门当接待员算了。”
已经知道自己胜诉,对法官自然感激,虽然一进门就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三个人莫名其妙,却还是对牛刚强奉献出三张笑脸。牛刚强没有让座,三个人自己找位置坐了,照例还是博士王先张口:“牛法官,案子拖这么久了,眼看快过年了,我们来问问,到底啥时候能有个结果。”
小许在一旁插嘴:“不用急,急吃不了热豆腐,牛法官保证这一两天就让你们心满意足地回家过年。”
牛刚强狠狠瞪了小许一眼,小许嬉皮笑脸地说:“你别瞪我,如今这事哪有能保住秘密的?你也不想想,这几位哪个是善茬子?不知道情况他们跑来干吗?”
牛刚强没搭理小许,嘴里不咸不淡地应付程铁石他们,心里却还在犹豫是不是马上把判决书交给他们。他也明白,程铁石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了判决结果,作为胜诉的一方,他们只不过不会像银行那样暴跳如雷地吵闹。
黑头掏出烟给每人敬了一支,小许看看牌子;“大中华,看样提前就庆贺上了。”
黑头说:“哪里,最近作生意发了点小财,提高提高水平,别见笑。”
博士王见话已经透亮,就实话实说,不再绕弯子:“牛法官,我们也不瞒你,审判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首先感谢你能坚持正义,秉公执法。我们来找你也许有点催得太急,只求你抓紧把判决书下了,怎么着也让程铁石回家过个安稳年吧。”
牛刚强说:“你们怎么知道的?消息怎么传这么快?”他确实有些吃惊,上午才开的会,双方当事人马上就都知道了结果,他不由有些气恼,司法秩序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法官这个行当还能干吗?“该做的我自会按法律规定的去做,你们先回去等吧。”理智上他知道自己没必要这么做,可是法院内部跑风漏气到了这种程度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便把气撒到了程铁石他们身上。
程铁石跟博士王他们并不知道刚刚银行方面找牛刚强晦气的过程,见牛刚强的话头不对,心里不由犯了猜疑,牛刚强对这个案子的态度他们不是不了解,已经定案了,他怎么反而有情绪呢?
正在这个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小许抓过电话一听,赶忙把话筒递给牛刚强:“院长,找你的。”
院长直接打电话找审判员的情况并不多,一般有啥事都找庭长,听到院长直接找他,牛刚强也有些意外。
听说是院长来的电话,屋里的人都屏声静气,伸长耳朵想听听院长说什么,可是牛刚强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别人啥也听不清。大家就死死盯着牛刚强的脸,观察他的神态。
牛刚强不多说话,只是一个劲“嗯,嗯,”地答应,面色却越来越难看,那张脸像刷了浆糊的鞋帮,越绷越紧,两眼还不时扫视一下程铁石他们,显然院长的电话内容跟程铁石他们的案子有关。
“嗯嗯”地应够了,牛刚强总算开始讲话,“判决书都已经发出去了,怎么办?”
院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牛刚强说:“行长他们先来闹了,刚走原告就来了,我刚把判决书给他们,这会儿还没走,在我这儿坐着呢。”
院长不知又说了些啥,牛刚强作气愤状,说:“现在院里啥事也保不住密,这事院长你真得认真查查,不然今后我们工作没法做了。”
放下电话,牛刚强打开抽屉,拿出已打印好的判决书,交给程铁石,程铁石忙着看,牛刚强说:“快签字,回去慢慢看。”
程铁石在送达通知上签了名。
牛刚强松了口气,口吻也缓和了许多,对博士王说:“这个案子在我这儿算了啦,你们回去准备打二审吧。”
拿到胜诉判决书,程铁石百感交集,对牛刚强说:“我太感谢你……”
牛刚强打断了他,说:“啥也别说,我这儿算告一段,再往后还得靠你们自己努力,你们回吧,我这儿还忙着呢。”
见他这样,程铁石他们不好再说什么,博士王跟牛刚强、小许握了握手,三人便告辞出门。
外面,阳光明媚,虽然天气很冷,程铁石却觉着浑身燥热。他深深吸进一口清冷的空气,又从腹底到胸腔缓缓呼出,积郁已久的浊气似乎排尽,浑身清爽了许多。
博士王却并没有因官司胜诉而显出欣喜和激动,反而有些抑郁之态,似乎心不在焉。黑头袖着双手,搂紧怀里的钱,对博士王说:“王哥,程哥的官司打赢了,汪伯伦的账也请了,照老规矩,咱们三一三十一,咱们是双喜临门啊。”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让博士王高兴点,别板着脸弄得大家没兴致。
程铁石也说:“对黑头来说是四喜临门。”
“哪四喜?”黑头问。
“除了你刚才说过的那两喜,绿大地公司办起来了,你和雅兰的婚事也该办了,这不是四喜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博士王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们知不知道,我们今天要是晚去一步,判决书恐怕就拿不到手了,甚至判决结果会怎样都难以预料。”
程铁石愣住了,问道:“不可能吧?审判委员会定的事,怎么还能变?”
博士王“哼了”一声:“这年头,打官司和做生意一样,钱没拿到手里就不能算成功。我刚刚想了半会儿,才明白,我们刚开始去,牛刚强并不给我们判决书,让我们回去等,他是反感我们消息太灵,逼得太紧。后来为什么又把判决书给我们了?”
程铁石跟黑头对望一眼,又都摇摇头,程铁石试探地说:“是不是院长打电话让他给我们的?”
博士望冷笑着说:“恰恰相反,院长来电话是让他把判决书压住。”
黑头问:“你听着院长的话了?”
博士王说:“我哪里能听到,不过事情是明摆着的,当时牛刚强还没把判决书给我们,院长打电话来是让他暂缓判决,他接到院长电话后,玩了个时间差,告诉院长说已经判了,判决书已经给我们了,院长没办法了,然后他赶快把判决书给了我们。你们想一想,院长如果没有变化,怎么会打电话跟他谈判决书的事儿?当时我们如果没在场,院长已明确指示缓判,他还敢打这个时间差吗?”
程铁石仔细想想他们在牛刚强那里拿判决书的前后经过,恍然大悟:“对了,是这么回事。院长这么做也不对呀,已经经过审判委员会讨论的案子,他一句话就能推翻了?这么想想,牛刚强这人真不错。”
博士王说:“会议刚结束,王天宝就知道了结果,银行那面也同样得知了结果,他们肯定要采取行动,想尽一切办法推翻判决,至少也要拖延判决,以便有进一步做工作的机会。一审败诉,他们怕的是他们自己的上级调查此事,所以肯定要有动作。他们的行动对院长的影响到底有多大,要看他们动用的手段和力度,比方说,市委书记直接给院长打电话,或者上级法院的某位领导直接找院长干预,院长能不屈服吗?会上定了的事,可以再开个会推翻,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
程铁石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不是把法律当儿戏了吗?”
“如果继续用行政管理的套路来管理执法机构,执法机构没有有效的司法监督和舆论监督,没有严厉的个人责任制度和惩治措施,法律在某些执法人员眼里,就是可供他们玩弄的游戏。”
黑头叫住一辆出租车,对博士王跟程铁石说:“管他呢,反正我们赢了,先回旅馆再说。”
坐进车里,博士王对着黑头,实际上对程铁石说:“赢了?这才是一审,八年抗战才打了个平型关战役,离最终胜利还早着呢。一审赢了,只会更加刺激银行,二审他们肯定会比一审折腾得更凶,你就等着吧。”
黑头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说吧。我看,咱们还是退房回省城,好好庆祝一下,海兴这地方让人呆着心里朝外冷。”
程铁石说:“牛刚强,王天宝那边是不是得谢一下?”
博士王说:“谢倒是该谢,现在不是时候,弄不好反而出麻烦。今晚上请王天宝一块吃顿饭,牛刚强那边我打个电话口头上谢谢,以后有机会再说,明天咱们回省城。”
黑头说:“程哥你也该回家过个年了,明天我就让雅兰给你订票。”
一提回家过年,程铁石心头涌起一阵酸楚。两年了,他没有在家过过春节,中途回去过一次,呆了不到十天就又走了。东北这块黑土地,对他而言却像泥潭,一脚陷进去就很难脱身,没有遭到灭顶之灾就是万幸了。
回到旅馆,黑头就收拾好东西,搬到程铁石跟博士王的屋里,说反正明天一大早就回省城,今晚就跟他俩挤。又告诉程铁石,他已经通知赵雅兰,替程铁石定了回家的机票。
提到回家,程铁石对这里的事又有些不放心,说:“我走了,银行要上诉,应诉的事咋办?”
博士王说:“有我在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黑头说:“程哥你就放心回去,陪着嫂子跟孩子安心多住几天,这边的事有我跟王哥,等到开庭的时候你再来。官司打了两年,咱不还从汪伯伦那里挣了些钱吗?再打两年也撑得住。说不定省高法哪个法官、庭长再跟银行勾出点事情来,到时候我们再抓挠他一把,又有外快了。”
博士王跟程铁石都让他说笑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十
飞机已经达到巡航高度,改为平飞。浓厚的云层裹住了飞机,让人感觉像在没有搅匀的浆糊里穿行。这是北方航空公司的md90型飞机,座椅一边是三座,一边是两座,给人一种失衡的感觉。
刚才换登机牌的时候,博士王恰好认识值班长,博士王曾帮他岳父打过官司,胜诉了,他们对博士王很感谢,见博士王送朋友,便专门给程铁石要了个靠前面、挨着窗户的座位。
博士王、黑头还有赵雅兰前来送他。黑头说:“回去安心住着,需要你出面时我给你打电话。”
赵雅兰说:“等我们结婚时,一定要坐飞机到厦门去看看嫂子跟侄女。”
黑头说:“你要看嫂子跟侄女是假,看鼓浪屿才是真的。”
博士王说:“你回去记住四心主义:一是放心,该办的事我们都会尽力去办;二是信心,乌云再多也遮不住太阳;三是决心,破釜沉舟,一干到底,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四是安心,不管今后怎么样,回去了就安心过年,啥也不想,休整好了继续战斗。”
程铁石走进安检口,回身跟他们挥手告别。看着程铁石离去的背影,博士王叹了一口气。黑头见他叹息,问道:“王哥,一审在银行自家的地头上都赢了,二审在咱们的地头上还能有多大困难?”
博士王说:“说实话,二审我心里没有底,胜的把握没有两成。”
黑头问:“为什么?”
博士王说:“银行已经重新请了省城的律师打二审,这个律师叫汤清洁。”
“这个律师厉害吗?”
“她本人不行,可是她丈夫厉害。”
黑头问:“她丈夫是省委书记?”
博士王说:“那倒不是,她丈夫是省高级法院的告申庭庭长。银行等于请了省高级法院告申庭庭长替他们打二审官司了。而且,人家更辛苦,程铁石回家过年去了,银行行长春节都不过了,陪着省高法告申庭的庭长到北京去了,走的时候光现金就带了三十万,三十万的能量足够推翻一审判决了。”
黑头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事你告诉程哥了没有?”
“没有,”博士王盯着程铁石消失的方向,“让他回去好好过个年吧。”
飞机上,程铁石微微闭上双眼,机身轻轻颤动着,发动机的吼叫被隔在了窗外。再过三四个小时他就可以到家,见到久别的妻子和女儿,但是他没有踏上归途、久别重逢的喜悦。诉讼的艰难前景依然像一座冰山,又冷又沉地压在他的心头。执法者如果依法办事,他的案子一审加上二审,应该在一年以内了结。可是,仅仅一审就拖了足足两年。显然,人民代表举手通过、白纸黑字的法律在执法者心里并没有多大的分量。如果说一审最主要的阻力来自于何庭长的贪赃枉法,即将面对的二审,难道就不会再出现李庭长、王庭长、江庭长吗?他想起了博士王说的那句话:“一审的胜诉,不见得就是好事,银行肯定会以十倍、百倍的疯狂反扑,因为,如果这个案子输了,后果是他们难以承受的。如果官司打赢了,他们就可以掩盖住一切怕人知道的黑幕。”一审的审判经历已经证明了,银行为了掩盖事实真相,是不择手段的,那么二审他们又会怎么样呢?
飞机发动机的轰鸣透过密封的舷窗变成了轻柔平缓的催眠曲,渐渐将程铁石引入睡乡。空姐送来饮料,见他已经入睡,便没有打扰他。程铁石在睡眠中,却跌入噩梦的漩涡。大头小眼的何庭长、壮硕泼辣的女行长、伶牙俐齿的马丽芃、凶横粗蛮的冬瓜、猫头鹰,一个个幻化成挥之不去的魔影,纠缠着他、撕扯着他,嘲笑着他……最后,他被关回了那个潮湿黑暗的地下室,他奔突、冲撞、甚至跃起用头部顶向天花板,奇怪的是他一点没有感觉到疼痛,似乎他已经变成了钢筋铁骨,他更加奋力地冲撞着天花板,终于,黑漆漆的天花板被他冲破一道巨大的裂缝,刺眼的阳光箭簇一样投射进来……
他醒了,飞机已经钻出粘稠的云层,碧蓝的天空洁净如洗,灿烂的阳光洒进窗口,脚下的山川河流像微缩风景。程铁石突然想到了那句名言:太阳每天都会照样升起。他的心情舒畅了许多,随之感到口渴,他按响呼叫铃,空姐过来询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请给我来一杯热茶。”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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