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轨诉讼》

                高和

 

第三章





  一
  跟程铁石、博士王分手后,黑头陪着赵雅兰在街上无目的的逛。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季节,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走在人行道上人跟人碰碰撞撞。路两旁的商店,拿出能想得到的一切招数来推销他们的商品,“秋天换季大甩卖”、“清仓跳楼大减价”、“装修商场半价出货”……许多小商店的门口还站立着浓妆艳抹性感十足的小姐,“大哥、大姐”地叫着,面上堆满媚笑把路人往店里拉。不逢年不过节,大街上却挂满了彩旗、彩球、彩灯,商家们企图以人工营造的节日气氛来勾起人们过节前的那种购买欲望。汽车的轰叫,行人的嘈杂,商家播放的音响混合成高分贝噪声,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太吵了,闹得人心烦,咱们回去吧。”赵雅兰征求黑头的意见。
  黑头说:“我听你的,你说上刀山我就上刀山,你说下火海我就下火海,绝没二话。”
  赵雅兰说:“别说的跟真的一样,我早就看出来你没耐心跟我逛商场,心里烦的要命,表面上还要装,多难受。算了,咱也别让你难受了,往回走。”
  黑头作痛心疾首状,指天划地的说:“天地良心,我可是心甘情愿陪你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是有半点三心二意,让老天爷罚我下辈子当个百万富翁。”
  赵雅兰说:“油嘴滑舌。”两个人便掉转身一路上东瞅西看地往回走。“
  路过人民广场时,见花坛里的菊花开的正艳,姹紫嫣红,金黄纯白,各色花儿衬在疏落的青枝绿叶上,格外诱人。广场上还有一些穿红着绿的大人孩子在放风筝,蔚蓝的天空被星星点点的风筝点缀的多了几分活泼,几许情趣。
  “这地方挺美,咱们坐一会儿吧。”赵雅兰提议。
  “行!”黑头答应。
  二人在树荫下找了个条凳,赵雅兰要坐,黑头拦住,用袖口在椅上抹了两下才让她坐。赵雅兰“噗哧”一声笑了,说:“我发现你越来越细心,越来越会体贴人了。”
  黑头的黑脸有些发红,不自然地笑笑,自我解嘲地说:“你是大官家的小姐,跟你在一起,我当然要小心侍候。”
  赵雅兰不高兴了,一屁股坐下,说:“你再提这码事,我就不理你了。他是他,我是我,我也沾不上人家啥光,这不,如今我还是农村户口,还得当坐台小姐挣钱,要不是为了你和程哥,我才不稀罕求他呢。”说着说着,动了真气,眼圈也红了。
  黑头一见,忙说:“我也就是一句玩笑话,至于你这么生气吗?算了,就当我没说,你坐会儿,我去买点水喝。”说罢,匆匆朝广场的小售货亭跑。
  赵雅兰看着黑头到了售货亭前面,指指画画地点着,又伸手从后裤兜里掏皮夹子、点钱、付款,然后接过装着饮料的塑料袋,步伐轻快地朝自己走来,赵雅兰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看的入迷、心里象有热辣辣的潮水往上涌。见黑头快回到跟前,她故作镇静,从手包里找出小镜子和唇膏,目不斜视地往唇上补口红。
  黑头来到跟前,却不说话,也不坐下,愣愣地站着。赵雅兰瞥他一眼,见他痴痴地盯着自己看,眼光里透出的神情,火辣辣烫的赵雅兰脸发热、发烧,把她的心也烤得软软地。
  “咋了?看什么?没见过?”赵雅兰收好镜子、口红,逗趣道。
  “你呀,真美。”黑头由衷地歌颂她。
  “美就让你看个够,给、给、给,好好看。”赵雅兰扬着脸,做出怪相,让黑头看。
  黑头没有笑,却放下手里的塑料袋,伸手捧住她的脸在颊上吻了一口。
  赵雅兰万万没有料到在大庭广众之下黑头会来这么一下,本能地推开他,说:“这么多人,你干吗?”
  黑头也觉得自己失态,“嘿嘿”一笑,脸红涨成一块猪肝:“我没忍住,你千万别生气。”
  赵雅兰朝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到刚才的一幕,方才放下心来,捅了黑头一杵:“你咋这样呢,净胡闹。”
  黑头说:“这不能怪我,还是怪你太美了。”
  赵雅兰说:“你们男人都是这个德行,没到手的梨都是甜的,一旦吃上了,再甜的梨也觉着是酸的。”
  黑头说:“那你这颗梨我就永远不吃,供起来天天看。”
  赵雅兰说:“不吃,梨自己也会蔫,到时候就怕你连看都懒得看。”
  黑头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罐可乐,拉开,递给赵雅兰,自己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沉默片刻,闷闷地说:“别说懒得看,到时候恐怕我连看一眼的份都没有。你大伯要是知道你跟我这种人在一起,能答应才怪。”
  赵雅兰说:“那要看我愿意不愿意,我愿意的事谁也别想拦得住,别说我大伯,就是我亲爹也管不了。”
  黑头问:“那你愿意不愿意?”
  赵雅兰说:“明知故问,不愿意我老跟你混啥?你又不给我开工资。”说着,羞赧地将头埋到了黑头的怀里。黑头顿时呆了,心象充满了氢气的气球,轻飘飘晃悠悠地往上飞,眼前的景物恍恍惚惚变成色彩斑斓的一团,喉头象堵了一团热血,热烘烘地发哽。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轻轻揽住赵雅兰的肩,小心翼翼地把唇贴在她的发际,轻声细语地说:“雅兰,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对你好,否则我就……”

  赵雅兰捂住他的嘴:“别罚咒,我信,不信我还能对你这样吗?”
  黑头不再说话,只是用嘴、用脸,在她头顶、发端摩娑着,柔情密意让他只想哭。夕阳将金黄色的光轻柔地洒在他们身上,晚风软软地抚摸着他们,他们失去了时间概念,直到夜幕降临。几个瞎遛的闲汉冲黑头跟赵雅兰怪声怪气地吆喝:“嘿,哥们,该回家了。”另一个说:“在这儿多没劲,回家去滚热炕头多过瘾。”
  要在过去,黑头早就冲上去让他们满地找牙了,今天他却宽容地笑笑,扶起赵雅兰说:“走,咱们该吃饭了。”
  赵雅兰顺从地挎起他的胳膊,两人款款而去。
  “咱们吃西餐吧。”黑头建议。
  “西餐太贵,随便找个小饭店吃点就行了。”
  黑头没有听她的,领着她来到了装修典雅的喀秋莎西餐厅,他把这顿饭看成他与赵雅兰人生新起点的象征,一种纪念,决不能马马虎虎。两人在火车包厢式的雅座坐定,心里都有些异样地激动,过去他们没少在一起吃饭,可今天这顿饭的感觉绝对不同,二人之间似乎有一种心灵相通的默契,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都知道,从今天这顿饭开始,他们将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他们的关系已经升华到了一个可以决定他们一生幸福的新阶段。温柔的灯光,曼妙的乐曲,更为这间餐厅的气氛增添了浪漫柔情。
  黑头点了水果沙拉、披萨馅饼、清蒸虾排,又要了一瓶意大利红酒。他举起酒杯,说:“为我们的未来,干杯!”赵雅兰二话没说,跟他碰了杯,然后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
  “第二杯酒祝程大哥早日脱离苦海,官司打赢!”
  赵雅兰没有举杯,黑头错谔:“怎么了?”
  赵雅兰说:“今晚除了我们俩,不许提任何人的事。”
  黑头明白了她的意思,说:“好,今晚是我们的,别的人别的事不提也罢。这一杯酒祝我的人青春永在、万事如意。”赵雅兰端起杯跟黑头碰了一下,干了。
  赵雅兰斟满酒,端起来,直瞪瞪地看着黑头说:“这一杯祝我们永远幸福,永不变心。”
  黑头又加了一句:“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赵雅兰说:“想的美,胡说八道。”说是说,还是跟他干掉了杯中酒。
  吃过饭,黑头骑着车送赵雅兰回家。赵雅兰的双臂搂着黑头的腰,头枕着黑头宽厚的脊背。黑头把车蹬得飞快,赵雅兰问:“黑头,你说啥是幸福?”
  黑头说:“一句话说不清楚。”
  赵雅兰说:“幸福其实就是一种感觉,比方说,这会儿,我跟你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跑,就是幸福。”
  二
  程铁石下了公共汽车,略微辨认一下方向,踩着路灯洒下的昏黄的光斑朝旅馆走。下午跟晚上,他同博士王一块研究写那份告状材料,写完了,两人都满意了,又去打字、复印,全都搞好了之后,他同博士王胡乱吃了点东西,为了让博士王早点休息,他就告辞回旅馆。夜晚的风已带上冷峭的寒意,行人寥寥,程铁石低着头,看着地上随着脚步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一会儿铺到前头,一会儿又溜到身后的影子。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乏力,象受苦人的哀叹。近处的楼房里,传出电视广播声、训导孩子的斥骂声,给死寂的夜晚添加了几许活力。
  黑头这会儿也许又去送赵雅兰了,也许已经回到旅馆,正在看电视。由黑头又想到博士王,心里不由涌起一丝内疚。拟稿改稿时博士王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逐字逐句地推敲、修改,似乎撰写的并非程铁石的告状信,而是他自己的博士答辩论文。博士王的认真、严谨,让程铁石感动。迄今为止,程铁石没有给博士王送过一分钱的东西,中午几个人一块吃饭,最终还是博士王付的款。这年头,象博士王这样不谈钱、仗义助人的人真是不多了。程铁石感到自己很幸运,在身处绝境时,能遇见象黑头、博士王这样的朋友,没有他们,在这举目无亲的大东北,他只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前面不远处,霓虹灯、街灯的五彩光映红了夜空,程铁石知道快到车站附近的繁华街区了,暗暗松了一口气,断定自己没有走错路。省城的路他不熟,白天还可以判断方向,夜晚弄不好就会迷失。他朝着前边明亮处加快脚步走去。果然,出了这条街道,东站前面的大广场上的卤素灯开始向程铁石眨眼。像所有车站一样,省城车站内外也是最热闹又最杂乱的场所。虽然夜已深了,车站广场上仍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摆小摊的、卖零食的、为旅馆接客的、等车的、闲逛的,各色人等怀着各自的目的忙碌着。穿过广场向右再走一百多米,就是程铁石住的旅馆。
  “这位老板,帮帮忙,”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截住了程铁石,“我们到省城找亲戚,亲戚搬走了,钱也花光了,孩子一天都没吃饭了,给孩子一顿饭钱吧。”
  程铁石看看营养良好的女人跟孩子,明知她在说谎,仍然掏出两元钱给了她。靠说谎谋生也算是无奈的谋生方式之一。程铁石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许说谎。在父亲面前,其他错误或许可以得到宽容,撒谎却绝对不允许,肯定要挨揍。他参加工作的时候,父亲送给他的礼物是一幅字:“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作老实人。”社会却告诉他:在充斥着谎言与欺诈环境里,诚实是无能的同义词。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小被培养出来的诚实性格让程铁石吃够了苦头,不论在官场上还是在商场上,诚实与奸诈相比,诚实永远是弱者。他认识到,父亲对他的教育是个美好的误区,他所能做到的就是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说谎也并不是罪恶,只要说谎的目的不是损害别人。

  “老板,你的面相与众不同,很有讲究,我来给你说说,”一个打卦算命的拦住程铁石,见程铁石不感兴趣,又说:“我讲得对了,你看着随便给几个钱,我说的不对,一分钱不要。”
  程铁石说:“我已经给自己打了一卦,我要听你讲,我就得破财。”
  见程铁石不上钩,算命先生笑笑,扭头走开,又盯上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程铁石加快脚步朝旅馆走,显然,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连存在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旧货也都换上了新商标,算命打卦叫“预测”,传经布道聚众骗财的叫“气功大师”,失业叫“下岗”……在这种社会环境下,银行骗客户,法院装糊涂,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程铁石想到这里,真有些愤愤然,尽量远避那喧嚣的夜市,警惕地环顾四周,深怕再有不三不四的人过来纠缠,竟然有些失魂落魄的不安。
  三
  市府大街三号院,被老百姓称为“常委大院”,够省委常委级别的官员,就有资格在里面住一幢小二层楼。市府大街很幽静,三号院的大门是普普通通的水泥门柱,两扇铁皮大门上还有些锈迹,每当挂着特定牌照或车窗前贴着特别通行证的车辆驶到门前,大门就会悄然打开,车辆进去后,大门又会悄悄地关上。在这一开一关之间,驻足窥视的有心人往往可以看到大门里边的岗亭、武警和葱茏茂密的树木花坛。一般人等,不论是乘车而来、骑车而来或徒步而来,要想进入这座大院,肯定会遭到武警战士冷淡而坚决的阻挡。
  赵雅兰一进入三号大院警卫战士的警戒范围,就被从不允许进入大院的一般人等中区分出来,她按下门柱上的电铃,大铁门上的小门洞就会打开,守卫战士已熟识这位小姐,根本不用验证,点点头放行。进了大门朝右拐,二百多米长的小道尽头,就是赵雅兰的大伯、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赵世铎的家。二楼的窗户里灯光还亮着,赵雅兰知道她大伯跟大娘还没睡。门厅的小灯也亮着,那是专门给赵雅兰留的。
  赵雅兰把车锁在门前的台阶下,在这个院里不用担心自行车会失盗。然后她用钥匙拧开门锁,在门厅里换上拖鞋,走进客厅。她没开客厅的灯,怕大伯、大妈发现她回来,唠唠叨叨地教训她归家太晚。黑暗中她坐在沙发上,让黑头在她心里激起的热浪平静下来。她自己也没有想到,黑头居然能让她痴迷到如此程度。跟他在一起,万事万物都那么可亲可爱,分别的时候,时间空间对她都失去了意义,她的存在似乎只为了一件事:下一次的会面。当坐台小姐使她接触了许多男性,可是那些男人绝大多数只能引起她的厌恶与轻蔑,尽管为了挣钱她不得不巧笑逢迎,可她的心里却看不起那些拿钱买笑的族群。而黑头打斗时的勇武、幽默洒脱的举止、非洲猎豹一样矫健的躯体,甚至他的汗味、脚臭都不会让她有丝毫的腻烦,因为那是黑头的。多日以来,她几乎天天跟黑头在一起,可是黑头那大大咧咧的性格,半真半假的嬉笑,若近若远的态度,让她捉摸不透她在他的心里到底有多大的份量,黑头总给她道是无情且有情的飘忽感觉。而今天,蒙在真情之上的面纱终于揭开,赤裸裸的爱奉献到她的面前,她真有些难以消受这突兀而来的巨大幸福。
  “谁啊?雅兰,吓死我了,黑灯瞎火一个人坐在那儿干吗?”大妈从楼上下来,被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的赵雅兰吓了一跳。
  赵雅兰也被从幸福的回味里惊醒,赶忙站起身说:“我骑车累了,休息一会儿,大妈你要啥?我去拿。”
  大妈打开客厅的灯,看看赵雅兰,开始唠叨:“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在外面疯跑,社会上这么乱,出了事咋办?也不知道你整天在外边忙些啥,我们管不了你,实在不行就把你爹叫来,你给你爹好好说说你一天到晚不着家,在外面都干了些啥……”
  大伯身边没有孩子,唯一的儿子,赵雅兰的堂兄当腻了处长,弃官从商,办了个公司,整天天南地北到处跑拼命挣钱,很少回家。无形中,赵雅兰成了这个家中唯一可以接受管教的晚辈成员。
  “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这么晚在大街上跑,碰上坏人怎么办?出了事怎么给你爹交待?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我早就回来了,怕吵着你跟大伯,就没敢吱声。”赵雅兰做出委屈的样子,撒谎为自己辩解。
  “算了,算了,你们老赵家的人都有道理,我说不了你,饿了去吃点东西,冰箱里有糕点,吃完了洗洗早点睡。”
  大妈回楼上去了,准备拿的热水瓶却忘在茶几上,赵雅兰给她送上去,悄悄放在卧室的门外。
  赵雅兰对爱管教人、爱唠叨的大妈并不生气,反而有一种见到自己妈妈的亲近感,她知道大妈是真的为了她好,替她担心。对她大伯,她心里却一直憋着一口气,背着她大伯跑出去当坐台小姐挣钱,也有些跟她大伯赌气的意思在里面。
  赵雅兰的上边有两个哥哥,都在朝阳农村老老实实地务农。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又是最小的老疙瘩,自然成了父母的珍宝。可是,再是珍宝,也是农村的孩子,能享受到的物质与文化果实少的可怜。幼时,赵雅兰对这一切并没有明显的感受,哥哥送的一只山雀就可以让她兴奋半年,父亲的一把酸枣就可以满足她对零食的要求,母亲煮给她的两只鸡蛋,就可以使她觉得得到了整个世界。时代的进步,年龄的增长,尤其是电视这个充满魔力的窗口把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引入这贫穷静寂的山村之后,赵雅兰终于发觉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的寒酸、多么的狭窄,她不甘心自己的青春像两个哥哥一样消耗在这贫瘠的黑土地上,她不愿意像母亲那样,以猪狗鸡羊这些家畜为伍,以锅台炕头为生活的舞台,把自己的乳汁、汗水甚至生命全部无偿地贡献给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幸福富足与欢乐的儿女身上。

  父母也不愿自己珍爱的唯一的女儿像他们自己一样,在乡村受一辈子苦,在赵雅兰的软磨硬缠之下,经过多次肯定与否定的反复、犹豫,父亲终于为赵雅兰收拾起行李,又尽可能地收集好山货,领着十六岁的赵雅兰,来到省城,找到在省城当大官的大哥,把赵雅兰交给了哥嫂。
  赵雅兰年幼时也曾跟父亲到大伯家作过客,那时大伯的官还没作到这么大,住的房子也没这么宽敞,大伯也抱过她,甚至想要把她留下来给自己当女儿,可是她觉得大伯的的怀抱没有父母那么温暖自在,闹着要跟父亲回去。她对年幼时到大伯家做客的印象已经模糊,记忆中留下来的不是大伯的家,而是大伯家以外的世界,宽宽的路,高高的楼,多多的车,密密麻麻的人群。
  父亲对大伯讲:“咱们兄弟俩,就这一个闺女,我不忍让闺女留在农村受苦,你两个侄儿都成家立业了,这辈子就那样了,可闺女你得管,好赖让她在城里谋个事儿,以后在城里成家过日子,能吃上商品粮,刮风下雨不用在野地里遭罪我就满足了。”
  大伯问:“闺女留我这儿,你跟弟妹能舍得?”
  父亲赶紧说:“能舍得,能舍得。”
  大伯说:“那就让孩子住下吧,你也多住两天,陪陪孩子,让她适应适应,习惯了就好,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大妈坐在赵雅兰身边,摸摸赵雅兰的脸,捏捏赵雅兰的手,嘴里一个劲“啧啧”有声地说:“你们那儿的水土就是好,看看这侄女生的,红是红,白是白,要多俊有多俊。”
  大伯讲:“我们老赵家的人还能含糊?”
  大妈说:“你也是老赵家的人,咋就那么丑?”
  大家哈哈大笑,于是赵雅兰留在了大伯家。送走了抹着眼泪的父亲,赵雅兰的心里也空落落了好一阵儿,但很快就被新生活带来的新奇、兴奋所充实。
  大伯通过关系安排她继续读完了高中,她想参加高考,可是户口在农村,要考得回原籍,回原籍又来不及报名,弄来弄去两头耽误,连高考的考场都没去成。没考成大学,她倒不在乎,本来就是农村孩子,谁听说有哪个农村的女孩子考大学的?农村的女孩儿,能顺顺当当上个高中就已经是稀罕事儿了。她渴望的是有个职业,能挣钱自己养活自己的职业,但由于没有户口,找到的都是临时工,活儿累,钱少,还要受气。她这时才明白,人进了成,户口没进城,实际上等于没有进城。
  她多次要求大伯想办法把她的户口转到城里来,大伯一直借口农转非政策卡的严,很难办,得等机会,迟迟不办。这时她已知道大伯是很有权的大官,要办这事并不困难,可她就是不明白对她像亲生女儿一样的大伯,为什么在这个关系到她前途命运的事儿上却不肯为她出力。
  后来就发生了最令她生气的那件事。一次,大伯没在,家里来了一个身穿警服的老头子,大妈对客人很热情,叫他什么局长。大妈让赵雅兰给客人沏茶,她不小心把开水洒到客人的腿上,正是盛夏,客人穿得很薄,被赵雅兰烫得蹦了起来。
  大妈赶紧给客人擦拭水渍,连连向客人道歉,同时埋怨道:“这孩子,毛手毛脚,把人烫坏了怎么办。”
  赵雅兰不好意思,客人看看她问大妈:“这是你家雇的小保姆?”
  大妈说:“这是我们家的大小姐,再不然哪敢用开水烫你这位大局长。”
  赵雅兰分辨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叔叔,把你烫疼了。”
  大妈对客人说:“这是我们老赵的侄女,高中毕业了,在家呆着。”
  客人又问:“安排个工作么,老在家呆着也不是个事儿。”
  大妈说:“户口都没有,工作也不好安排,老赵一天到晚穷忙,就这么一个亲侄女都顾不好,说出来都让人家笑话。”
  客人吃惊地看看赵雅兰,半晌说:“赵书记的亲侄女一没户口二没工作,说出来真让人难以相信。赵书记工作忙顾不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己亲属的事情他怎么好直接出面办?这事儿交给我了,户口、工作由我全面负责,反正我也干不了几天就退了,临退之前也算做件好事。”
  大妈跟赵雅兰一听,都兴奋异常,象是遇上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又是洗水果,又是要留人家吃饭,搜肠刮肚的找着好听的话儿奉承人家。客人走后,大妈告诉赵雅兰,来的人是省城公安局的局长。赵雅兰知道户口归公安局管,现在局长亲自答应给办,自然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兴奋的一夜没睡着觉。
  果然,过了几天局长就派人送来了户口迁移申请表和其他相关的资料。申请表上已经盖好“同意迁入”的核准章,只要原籍的手续一到马上就可以办理入户。堂兄自告奋勇,要亲自跑回老家一趟,为堂妹办户口迁移手续。一切都那么顺利,那么美好,简直像在做梦。可是,好梦尚未成真,便在大伯的一通发作之后变成了泡影。
  “你凭什么背着我给小兰办户口?瞎胡闹。”大伯朝大妈吼,赵雅兰躲在房间里听。
  “人家是主动为我们帮忙,我又没有张嘴求他,”大妈竭力辩解:“再说了,你不管,难道让小兰当一辈子黑人黑户?”
  “主动帮忙?大街上没户口的多了,他怎么不主动去办?你明知他是公安局长,当着他的面提小兰的户口,你是什么意思人家能不明白?人家能不接茬吗?马上给我推了。”
  大妈一听即将办成的事情要给退了,当即发了火:“你说的容易,我办这事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你既然办不了户口,当初留人家干什么?你这不是耽误孩子吗?弄的工作没工作,大学又考不了,你冲我耍横,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户口成千上万的人落,我不信就多小兰一个。”大妈尖锐的嗓门压倒了大伯的吼声。
  “不行,这事儿不能这么办,你知道不,要是我走后门落一个农转非,他们就敢落成百上千的农转非,到时候我根本没有张口说话的资格。这件事绝对不行,小兰要是想不通,我给她做工作。”大伯两口子为了她的事在吵架,赵雅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偷偷流泪。
  此事在大伯的阻挠下,终于没有办成。希望破灭了,眼看到手的红苹果被一阵大风刮跑了,赵雅兰气的要命,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板着脸不理大伯。大伯后来也讲了一些:“不要急,总会有办法”,“你还小着呢,今后落户口的机会多的是”,“只要是合理合法的,大伯一定给你办”之类的话来安慰她,她却根本听不进去。
  再后来,又兴起了花钱买户口的风,按政策,花三万块钱就可以买个农转非,落上城市户口。赵雅兰这时已经不再寄希望于她大伯,她决心靠自己的努力把自己变成真正的城里人。然而决心好下,实行起来却并非易事。她清理了自己的所有积蓄,不到五百块钱。向父母伸手更不可能,农村如今虽然吃穿不愁,可闲钱却谁家都缺。就算家里能资助一点,她也不忍心张口,父母的钱都是一颗汗珠摔八瓣换来的血汗钱。五百和三万之间的差距太大,赵雅兰甚至都灰心了。
  赵雅栏干零工,每个月能有三百块钱的工资,吃住都在大伯家,可以不花钱,大妈不时给她添置些换季的衣服,这笔钱也可以省,她自己的开销每个月不过四五十元,一个月下来可以净存二百五十多块钱。没有花钱买户口这一说的时候,她用积蓄下来的两千来块钱给父母买了台彩色电视机,当时还受到大伯的热烈赞扬,多次强调养女儿好,知道心疼父母,不像他那个儿子,自己在外边开公司做生意,还要想方设法从爹妈的老骨头上刮油水。当女儿的孝道尽了,积蓄也花光了,赞扬也听了不少,可临到自己真需要用钱时,却两手空空。赵雅兰在心里算了一下,按目前的收入水平,起码要攒十年她才能为自己买个城里人的身份。
  她工作的班上有个跟她情况相似的农村姑娘,每个月的工资跟她相差不多,而且还要自己承担衣食住行的所有开销,可人家照样穿金戴银,出门打的下馆子。见她整天愁眉不展,这位小姐妹关心地问她有啥心事,赵雅兰如实地讲了自己想买城市户口却没钱的窘况。这位小姐妹笑了,说:“你真傻,要是真为了每个月才这三百块钱,谁大老远往这儿跑?想挣钱也不难,得有第二职业。”
  赵雅兰问:“啥第二职业?”
  小姐妹说:“坐台,陪舞你敢不敢?”
  赵雅兰问:“啥叫坐台陪舞?”
  小姐妹说:“就是到舞厅里,陪老爷们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挣服务费呗。”
  赵雅兰说:“那事我干不了,我不会喝酒,不会跳舞,歌倒唱过。不过,就算会我也不干,多丢人。”
  小姐妹撇撇嘴:“干这个苦工不丢人?累个半死每月三百块破钱,要不是怕一块来的回老家说闲话,我早就不干了。坐台陪舞又咋了?一不偷,二不抢,每晚至少挣一百、两百,有了钱就没人说你丢人了。”
  “每天能挣多少?”
  “少则一百,多则五六百。”
  赵雅兰的眼睛瞪圆了,她真不敢相信钱会这么容易挣。
  “你说笑话吧?你说的是人民币吗?不会是卢布吧?”赵雅兰的堂哥曾经给过她一万元卢布,说是让她留着玩,她挺高兴,后来一问才知道,那一万卢布不过才顶人民币十来块钱,所以她知道卢布不值钱。
  “谁跟你逗笑话了?不信今天晚上下班后我带你去看看,就凭你这长相身材,肯定大赚,要是不愿意干,就不干,反正也没有人逼你。”
  赵雅兰迟迟疑疑地点头答应了。在剩下的时间里,那位小姐妹不厌其烦地详细给赵雅兰介绍了坐台陪舞的规矩、注意事项、自我防护知识等等。她的介绍,逐渐引发了赵雅兰对坐台小姐这个行当的好奇心和神秘感,她决心去试试。
  当天晚上,在这位小姐妹的引导、监护和指点下,赵雅兰顺顺当当挣到了二百元。
  她很高兴,这个行当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下贱、龌鹾、恐怖,除了跳舞时那个男人把她搂得太紧了点,让她心慌一阵,其余时间也就是喝喝酒、聊聊天而已。分手时小姐妹问她明天还来不来,她坚定地点点头。小姐妹见她这样,郑重其事地叮咛:“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今天的客人算是老实的,碰上混混儿,你才知道这钱挣的比吃屎还难。明天来一定要穿紧身的内衣内裤,宁可不挣钱,也不能一个人陪单身客人,挣钱重要,自己的身子更重要,你可是黄花大姑娘,吃了亏哭都来不及。”头一次干这事,小姐妹的话在她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至今赵雅兰没吃大亏,不能不感谢这位小姐妹的提醒。
  从那以后,赵雅兰骗大伯大妈说她上夜校,每天下班后就来陪舞坐台,存款折上数目增长之快有时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干了大概有两三个月,一天晚上领班让她出台,来到ktv包房外,透过窗洞一看,赵雅兰魂飞魄散,她的堂哥陪着两个人赫然坐在里面,她扭头就跑,领班叫也叫不住。那以后,她连着三天没敢去坐台,她越想越后怕,如果那天她不事先从窗洞里窥视一下,贸然进去,堂兄妹在那种场合见面将会是一种何等的尴尬,恐怕要作为一大奇闻载入他们老赵家的史册,后果令她不寒而栗。由此想到,要干这一行在省城绝对不行,迟早要露馅,她自己丢人现眼不说,连大伯的脸面也都丢尽了,像她大伯那种人,脸面有时比命都重。省城不能再干,可钱还是要挣,她跟一块的几个姐妹商量商量,转移到了据说最好挣钱的海兴。对大伯,她则说在海兴一家合资厂找到了工作,工资高,待遇好。海兴距省城不远,只有两小时的路程,大伯没多想,没有解决她的问题在她面前也就少了点发言权,知道同意她也得去,不同意她也得去,再说也确实没有过多的精力详细了解她的情况,只好同意她到海兴“上班”。

  在海兴一年多,她学会了在客人面前给自己套上一副妖媚的外貌,学会了矫情卖俏,学会了让客人觉得她很风骚,很热情,却又占不到实际的便宜。偶尔遇上混球,硬要在她身上揩油,她只好逃之夭夭,损失一晚上的收入。
  如今,遇上了黑头这样一个让她倾心倾意的男人,她明白,她将永远告别当坐台小姐的生涯,她积攒的钱足够买户口了,她对户口的要求却反而不那么迫切了。
  接受了为程铁石和博士王约见大伯的任务,并没有觉得是一件困难的事儿,可是要真正实施起来,才感到并不是一点问题没有。她在大伯的心目里只是一个半懂事不懂事的小丫头,说话自然没有多大的份量,突然提出要介绍两个大男人来见大伯,大伯会怎么想?他也许不会一口拒绝,但随便找个借口推脱却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肯定还要刨跟问底追究一番,怎样才能让大伯顺顺当当地答应见他们两个一面,圆圆满满地完成好这个任务呢?赵雅兰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量,一直到睡着也没有想出个妥当的办法。
  四
  程铁石跟博士王如约在晚上七点三十分来到了市府大街三号院,赵雅兰已在门口接应,给看门的武警打了招呼,武警便放行。进了大院门,赵雅兰在前面领路,博士王和程铁石随其身后。博士王跟程铁石都是头一次到这种高干保护区,神秘感和好奇心指挥双眼四处观望。从大院门进入的水泥大道,围绕一个大花坛变成了辐射到不同方向的水泥小路,说是小路,其实也并不狭窄,足可供一辆汽车通过。这些小路通向一幢幢二层小楼,小楼与小楼之间的距离挺远,最近的也在五十米以上。小楼的窗户大都没有灯光,不知是用厚重的窗帘遮挡住了光线,还是根本就没有开灯。家家的门廊前均留有一块水泥铺就的平场,大概是为了停车或汽车调头方便。楼房外大门口的遮雨板下面都有一盏小灯,向地面撒播着昏黄的光晕。这里的小楼从外表上看,远没有新建的商业别墅洋气、豪华,但楼与搂之间广阔的空间、路两旁精心修饰过的花园草坪、院中疏疏落落保留下来的古柏苍松、甚至路两旁保养完好只照路面不照人的地灯,都显示出商业别墅区绝对没有的神秘与气派。
  “住在这儿的人互相都不来往,实在有事也要先打电话才能登门,”赵雅兰低声给博士王和程铁石讲:“住在这儿真闷得慌,我没事就往外跑。”
  办通了大伯会见程铁石跟博士王这件事,赵雅兰心情很轻松。有些事儿,预想的很复杂,真要办,却又意外地简单。赵雅兰曾为如何说服大伯会见程铁石、博士王煞费苦心,夜不能寐,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老天爷就给她创造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第二天是大礼拜,一大早赵雅兰就被大妈吆喝起来。再懒的农村孩子进了城也是勤快人,赵雅兰一爬起来,洗刷毕就去做早餐,等把早餐端上桌,大伯大妈已经晨练回来。坐在摆着烤馒头片、酱菜和红豆粥的餐桌前,大伯心情舒畅,对大妈说:“还是闺女好,你咋就不会生,当初要生个女孩我们也可以享享福,少惹气。”
  大妈边盛粥边说:“你当初就盼生儿子,现在才想起要女儿,晚了。”
  赵雅兰递一块焦黄的馒头片给大妈,说:“现在也不晚,有我就行了。”
  大伯连连点头:“对,对,有小兰就行。”喝了几口粥,大伯又问:“这回回来你呆了不短时间了,啥时候回海兴?”
  求大伯办事,赵雅兰就光挑好听的说:“我不想再到海兴上班了,你跟大妈年龄越来越大,大哥又指望不上,身边没有人照顾不行,过几天我在省城找个工作算了。”
  大伯欣喜异常,连连点着头说:“对,对,还是小兰懂事。”
  大妈说:“光小的懂事不行,老的也得懂事。孩子来了几年了,连个户口都没有,老打临工是长久之计吗?你怎么也得对你们家老二有个交待吧?”大妈说的老二就是赵雅兰的父亲。
  大伯赶紧解释:“最近我问了一下,如果我身边确实没有子女照顾,可以把你过继过来,户口自然就能解决。这事我跟你爸爸商量一下,告诉他主要目的还是为你解决户口,别让他以为我要跟他抢女儿。”
  大妈急忙说:“这事还商量什么,能办就赶紧办,亲兄弟,过继不过继还不都姓赵。”
  赵雅兰说:“都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谁还把户口看的那么重,现在除非在政府机关吃官饭算是铁饭碗,到任何一家单位也保不了一辈子。你看那些破产厂的下岗职工,哪个没城市户口?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哗啦一声,说没工作就没工作了,别的又不会干,过去一直拿低工资,挣的钱都交给国家了,现在谁管你?临工该打也得打,如今到哪里不是打临工?除非像我大哥那样自己给自己当老板。”
  大妈突然想起来,说:“你大哥前段时间回来还说,想让你到他的公司干,工资从优。”
  大伯说:“别跟他扯在一起,就他那个公司我还不了解情况,皮包公司,小兰去了他可以节省一个公关小姐的工钱。小兰不去,等户口解决了我给你安排个正经事情干。”
  赵雅兰从心眼里感谢大妈,虽然曾经恼过大伯,可是见他终究还是很关心爱护自己,对他的气早已经烟消云散。吃过饭,大伯想出去买件风衣,大妈说她要上气功班听课,赵雅兰自告奋勇:“我陪大伯去。”大妈要拿钱,赵雅兰说:“我带着呢。”

  大妈说:“你挣那仨瓜俩枣的,还不够你自己花,把钱拿着。”
  赵雅兰说:“我挣的不多可架不住我能攒,给大伯买件风衣还没问题。”心想,不管怎么说,在大伯大妈这儿白吃白住这么长时间,也该多少有点回报,况且还有要事相求,所以她慨然承诺,要掏钱给大伯买风衣。
  赵雅兰执意推辞,大妈只好把拿出来的二百元钱收回,说:“行,就让我们小兰给她大伯尽一次孝道。”
  赵雅兰心说:如今二百元能买个什么像样的风衣?既然要做好人,索性把人情作大一点,就当是为了黑头。想到此,便回房拿了一千块钱,挽起大伯的胳膊出了家门。
  大伯有这样一个乖侄女挽着上街,兴高采烈,路上问起赵雅兰在海兴的工作、生活情况。赵雅兰心念一转,抓住机会给大伯介绍博士王跟程铁石:“海兴别的还可以,就是社会治安不好,下了夜班或者晚上上夜校,回家提心吊胆的。有一次我上夜班,回宿舍的路上就碰上了三个流氓,还开着车,生拉硬拽地把我往车上拉。我拼命喊救命,深更半夜街上哪有人?就算有个别过路的也不敢管。我挣扎着,心里想完了,要是真的让他们弄上车,我就死。”
  听到这里大伯紧张的直喘,话音都变了:“后来呢?”
  赵雅兰继续杜撰:“就在最危急的时候,终于有两个人听到喊声跑了过来,这两个人真有胆,跟流氓打了起来,三个流氓打不过他们俩,再说也是做贼心虚,打不过就跑了。他们俩一直把我送回宿舍,又怕流氓再找我的麻烦,连着接送我上下夜班好几天,见真的没事了才不再送我了。我不想回海兴,也是怕那里社会治安不好,万一出个事自己倒霉不说,还得让你跟大妈跟着操心。”
  大伯松了口气,说:“听你这么一说,就是你再要到海兴我也不能答应,一个女孩子单身在外,万一出个事让我怎么给你爹妈交待?”又感叹道:“这两个人真是见义勇为的好同志,唉,现在这种路见不平,挺身而出,拔刀相助,见义勇为的人越来越少了。你没问问人家姓名、单位?真应该好好谢谢人家。”
  赵雅兰说:“哪能没问呢,一个叫博士王,是姓王的博士,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倒过来叫,挺好笑的,他是省城人。另一个叫程铁石,是厦门一家公司的老板,到海兴来打官司的。”停了停,装作忽然想起似地说:“对了,我前几天在市里还碰到他们了,他们说要在省城呆一段时间,办点事。”
  大伯说:“那好啊,有空请他们到家里玩,我还真得当面谢谢这两位救了我侄女的大英雄呢。”
  赵雅兰万万没想到大伯主动上了钩,心里欣喜万分,表面上却淡淡地说:“好吧,如果我再碰上他们就约约他们,人家也不一定有时间来。”
  大伯却说:“别碰上再约,要真心实意感谢人家,明天晚上我没事,你想办法找找他们,让他们来,看看有什么事说不定我还可以帮帮忙。”赵雅兰想不到的是,她刚才讲的故事真让他大伯感到后怕,所幸碰到那“两个”见义勇为的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根本没有办法给赵雅兰的父母交待,所以大伯格外感激那两个救了赵雅兰的人,真心实意要当面感谢人家。
  心里高兴,赵雅兰给大伯选了件名牌风衣,大伯穿上风衣在穿衣镜前照来照去,万分满意,一听价钱要七百多块,马上泄了气,坚决不要。赵雅兰说:“又不用你花钱,那么抠门干吗?买一件穿半辈子,又不是天天买。”硬是付了款。大伯一路上叨叨:“这七百多块得你挣几个月呀,不行,这钱不能让你出,你的心我领了,钱不能让你出。”
  赵雅兰心里暗笑,没有搭理他。她就是要让大伯心里觉得亏欠她。
  程铁石和博士王跟在赵雅兰身后,来到赵雅兰大伯的家,赵雅兰开开门,冲屋里喊:“大伯,大妈,客人来了。”
  赵世铎夫妇出来将程铁石二人迎了进去,态度热情,让略感拘谨的程铁石二人坦然了许多。在客厅坐定,赵世铎指指茶几上的茶杯、水果,示意程、王二人享用,对博士王说:“很感谢你们对小兰的帮助,你是搞法律的,我读过你的《民法与审判实务》一书,很有见地,文笔也很好,后来听说你停薪留职了,怎么,下海经商了?”
  博士王没有想到自己在赵世铎脑海里留有印象,对赵世铎感谢他们帮助赵雅兰的话,他不知所云,又不好开口问个明白,只得顺口说“没有什么”“应该的”应付应付而已。《民法与审判务实》一书则是好几年前配合普法教育写成的一本小册子,是在《民法通则》、《民事诉讼法》的讲课提纲的基础上修改补充而成书的,事隔多年,连他自己都找不到这本书了,省政法委书记还记得,让博士王大为感动,连连谦虚:“那时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许多观点如今看来幼稚的很,有的话讲的也比较偏激,赵书记见笑了。”
  赵世铎说:“年轻人写文章就是要有锐气,要有见解,不要怕讲错话,错了可以讨论、可以批评、可以改正么。最要不得是文章写了一大堆,看来看去没有一句话是他自己的,还要自己安慰自己:天下文章一大抄,要真是这样,今天我们可能还在写八股文呢。”
  他俩聊的挺对路,赵世铎见程铁石坐在一旁手里捏个梨翻来覆去摆弄,神情索然,又把话头引向了他:“小程听口音不是南边的。”

  程铁石答道:“我是北方人,前几年北方人才南流,闹孔雀东南飞,我这个麻雀也跟着凑热闹,飞到了厦门特区。”
  “哦,原来如此。我说你讲话的口音很标准,不像南方人讲话舌头该伸直的时候伸不直,该卷舌头的时候卷不圆。”
  赵雅兰见缝插针地说:“程大哥这回在东北倒了大霉,官司打了快两年还没结果,困到这儿了。”
  赵世铎问:“怎么回事?有困难吗?”
  程铁石便开始向他陈述自己的经历,从做生意签合同说起,一直讲到款如何被银行错付,起诉后迟迟不判,法院又采取什么方式将案子推到公安局,讲着讲着,程铁石自己也被自己的遭遇感染,伤心处热泪盈眶,激愤处亢锵设问。
  赵世铎的面容随着程铁石的叙述越来越冷峻,一直到程铁石讲毕,他都一言未发,只是专注地倾听。程铁石讲完了,博士王又从法律的角度剖析了法院的做法存在的错误。
  赵世铎问;“这些情况你们向海兴市有关领导反映过吗?”
  程铁石说:“从市委、市政府到市人大,甚至省上,我都写信反映了,可一封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也不知是没人管还是管不了。”
  赵世铎说:“你回去把事情的经过写个详细的材料交给我,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要过多的议论,只要事情经过,近期省上要组织一次执法大检查,我让他们把这个情况带下去重点调查一下。”
  程铁石连忙掏出准备好的材料,双手捧上。
  赵世铎接过去大略看了一遍,说:“看来今天晚上你们是有备而来呀,好吧,材料放到我这里,我不敢说一定按你们的要求做什么,我敢保证一定依法办事,请你们相信我,也请你们相信法律。”他把材料收了起来,拿起茶几上的苹果给每人发了一只,调转了话头:“王博士,你学的是法律,在全省法律人才里,论学历、理论水平和司法实践你都很有基础,扔下专业去经商,太可惜。”
  博士王说:“我经商也不过就那么一说,实际上我的基地还在法律上,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而已。这不,多年不代理诉讼了,遇上程铁石这桩案子,又当了程铁石的代理人。我想,多实践,多了解情况,换个角度,由下向上考察我国法制建设的方方面面可能会有更加丰富的收获。”
  赵世铎说:“那你可不能光挑毛病,不见成绩,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吆。”
  博士王说:“我正是为了对社会主义的法制了解得更全面、更具体才这么做的。资本主义的法制搞了几百年,目前也形成了相对系统、完整的立法和审判体系。相对而言,我们国家的法制建设起步很晚,虽然近年发展很快,但仍然有很大的差距。社会主义国家搞法制建设,迄今为止还没有成熟的经验和成功的范例,就是资本主义国家,在立法的公正性、执法的科学性等方面存在的问题也很多,况且我们才搞了几十年,存在一些问题也是不可避免的,正常的。”
  赵世铎赞许地点点头:“你能这么看问题就对了,比较客观。”
  博士王接着说:“我国的立法,进展很快,短短十几年制定的法律、法规达到三百多种数十万宗,可以说用十几年走完了资本主义国家三百年才走完的路程。现在最关键、关系到社会主义法制建设成功或失败的中心问题,不在立法,而在执法。执法队伍素质差,执法环境差,司法腐败,执法程序混乱等等,都是我们国家法制建设必须医治的重病,重病不除,何谈法制?”
  博士王即时来了个理论联系实际:“刚才我们给赵书记汇报的这个案子,就是执法综合症造成的一个明显的案例,虽然我们没有调查,也没有掌握证据,但是以一个多年从事法律工作的内行人的眼光来看,可以说所有错判的案子后面,都有非法律因素的干扰,最常见的就是贪赃枉法。”
  赵世铎微微颌首,沉吟不语。博士王知道他不可能马上表态要怎么怎么样,如果那样,他就不够资格作一个高级领导干部,然而,他们今天晚上所说的一切已经深深印在他的心里,这就已经足够了。又坐了片刻,博士王示意程铁石告辞,赵世铎一家很有礼貌地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口。
  有了新的契机,新的希望,程铁石心情开朗许多,话也多了起来。他问博士王:“你觉得怎样?”
  博士王知道他此问并非真要得到中肯的分析,仅仅是可望从博士王这里再一次获得心理的安慰而已,却仍然给他分析道:“在现阶段,领导者个人往往仍然会具有高出法律的权威,特别是领导者如果站在正义的一边,为维护法律的尊严而施加干预的时候,这种权威的能量将会更大、更有效。只要赵书记能认真对待这件事,肯定很快就会见分晓。”
  “那你看他会认真对待这件事吗?”
  “我们把状告到他家里去了,他再不重视,再不认真对待,那他就真应该回家卖红薯去了。另外,我觉得他起码是一个正直的人,也是有责任感的人,不是冲着我,也不是冲着你,更不是冲着赵雅兰,他冲着这件事情本身,一定会认真对待的。因为这件事的性质很恶劣,执法机关利用职权玩弄法律,愚弄当事人,发生这种事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堂堂海兴市中级人民法院和公安局,甚至还有市里的个别领导,问题的性质是比较严重的,又恰恰碰上执法大检查,有可能被当做典型抓。”

  博士王判断得很准确。他们走后,赵世铎再次认真阅读了程铁石送交的材料,随即在材料上作了批示:“请认真核实此信反映的问题,并将处理意见报我。”想了想,他又在批示后面加了一句:“如果情况属实,应作为执法大检查中的一个典型事例予以解决。”
  第二天,他的秘书会同有关部门的领导便驱车赶到海兴专门对本案的审理情况作了调查。第四天,在执法大检查阶段总结和下一步工作动员大会上,赵世铎把此案审理中的错误做法当作一个典型问题进行了严厉批评,参加会议的有各市县的政法委书记,公、检、法的一把手。 
  五
  今天轮到牛刚强在第二审判庭开庭。现如今老百姓与老百姓,单位与单位,老百姓与单位的官司越来越多,令法院应接不暇。市场疲软,企业亏损,生意难作,工厂倒闭,职工下岗,唯有法院生意兴隆,效益大增。尽管法院的判决书往往只是一张根本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用老百姓的话说“用它擦屁股还嫌硬”。官司胜了,基本上是胜理不胜利,最终落个劳命伤财,得不偿失的结果,可是,有了无法解决的纠纷,明知打官司是下下策,却也只好硬着头皮上法庭。
  诉讼费交了,官司不一定赢,执行费交了,法院不保你应拿的经济利益,法院是无本万利的生意,效益自然绝好。效益好了,便盖大楼,买轿车,却忽略了多修一些审判庭,于是审判庭不够用,法官开庭便得排队,就如同六七十年代买猪肉,发号排队,轮到谁是谁。这样做也有好处,法官根据自己使用审判庭的排号,排定的开庭案件,决不敢轻易改动日期,一旦改动,何时再能拿到审判庭使用权就得重新排定了。这样,错打错着,开庭的时间很严格,增加了法院审理案件的严肃性。
  牛刚强今天审理的是一桩合同纠纷案,原告交给被告一笔定金,购买一百吨钢材,根据合同,定金交付后三十天内被告发货。可是过了三百天,被告既没发货,又还不出定金,原告只好诉诸法律,希望靠法律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一立案,原被告双方就开始以法官为焦点展开院外活动,拚着抢者通过不同关系、不同渠道、采取不同方式、不同手段请牛刚强“聚聚”,牛刚强按老套子,一律以“孩子没人做饭”,“身体有病不舒服”等各种临时想起来的借口推辞,光是推辞这种事儿就让他觉得活的挺辛苦。中国老百姓似乎具有先天性行贿遗传基因,就连信佛,也贯穿着极端功利的商品交换原则,仿佛释迦牟尼是一位手里有任何好货的大商家。释迦牟尼佛祖,在中国却成了行贿的超级对象,中国人民给释迦牟尼烧的每一柱香,给寺庙功德箱里扔的每一分钱,目的都是为了贿赂老佛爷,让老佛爷保佑他们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一切,不管这一切他们该不该得到。对待法院的法官也是这样,不管自己有没有理,法律上能不能站得住脚,总觉得只要法官能吃上自己一顿饭,最好再能收上自己一份礼,自己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个案子很简单,原告胜诉是必然的,但牛刚强心里也明白,原告要想通过法院依照合同法把定金和赔偿金追回去,不能说比登天还难,起码希望不大。审判庭管判案,执行庭管执行,执行的力度够不够,措施得当不得当,没有客观标准,完全取决于执行人员的素质,最重要的还是庭长、院长的态度。这又是一个很大的变数,如果被执行一方以任何方法搞通从执行人员、庭长、主管副院长、院长这根漫长链条中的任意一环,整个链条就会瘫痪,执行也就变成徒劳的表演而已。牛刚强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如来佛的法力,作为这根复杂链条上一个小小的环节,他对当事人的合法权利没有靠得住的保障手段,所以他也不敢像如来佛那样对于送礼的人来者不拒,他只能一概拒之。
  八时整,牛刚强领着书记员、陪审员来到第二审判庭,原被告双方和他们的诉讼代理人已在各自的坐席上恭候,见审判员进场,双方同时起身用笑脸迎向牛刚强。由于对原告有一丝同情,对被告近乎无赖的做法有一丝嫌恶,牛刚强向原告露了个笑脸,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对被告则视而不见地冷然。原告脸上顿时光芒四射,似乎已经打赢了这场官司,拿回了自己的钱。被告却神色黯然,心里怀疑牛刚强可能已经被原告收买。
  牛刚强正要宣布开庭,小许却在审判庭外连连招手让他出去。院里有规定,正在开庭,院内工作人员非紧急公务不得进入审判庭,小许此时叫他,肯定有急事,牛刚强只好出来。
  “快,庭长叫你。”
  “我正开庭呢。”
  “谁不知道你正开庭呢?庭长让你马上去。”
  牛刚强忐忑不安,他实在想不出何庭长会有什么急事在他开庭时让他扔下原被告去晋见他。他向小许打听:“庭长这么急,叫我啥事?”
  小许摇摇头:“庭长没说,只让你扔下手头的事,马上去见他。”
  牛刚强来到庭长办公室,敲敲门,庭长在里边喊:“门没锁,进来。”
  牛刚强推开虚掩着的门,走到庭长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何庭长正在打电话,见牛刚强进来,匆匆说了句:“我还有事,完了后我再跟你联系。”便扔下了话筒。
  “庭长找我啥事?”

  何庭长没有马上作答,眯着眼吸了两口烟,把一寸多长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才说:“省里来人了,调查银行跟程铁石的那桩案子,市里通知你马上到市委小会议室参加会议。”
  “庭长你去吧,我正在开庭呢。”
  “人家点名让承办人去,也没说让我去,我怎么好去?”
  “我已经开庭了,原被告都等着,怎么办?”
  “休庭,改日再开。”
  “那只好这样了。”
  牛刚强往外走,到门口庭长又叫住了他:“调查会上谈情况时,要注意分寸,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要斟酌一下,听说省里对这件事很重视,千万不要给院里惹麻烦。”
  牛刚强心想,麻烦已经来了,还讲啥惹不惹麻烦。嘴里说:“我实事求是,除了事实,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您放心。”
  牛刚强匆匆打发了原、被告,让他们回去等开庭通知,然后便朝市委跑,等找到市委小会议室,已经九点多钟了。会议室里有五、六个人,其中两位他认识,一位是市委秘书长,常在电视上露脸,牛刚强认得他,他不认得牛刚强。另一位是公安局的吴科长,算是熟人,此刻一本正经地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水,像是用水暖手。
  “对不起,我叫牛刚强,市法院的,正开庭,来晚了。”
  秘书长给他介绍另几位生人,一个三十出头戴眼镜的是省政法委肖秘书,另两个是执法大检查办公室的处长。肖秘书和两位处长很客气地跟牛刚强握握手,连说对不起,干扰了牛刚强的工作。牛刚强说没关系,我来晚了耽误了领导的时间。
  寒暄过后,秘书长说:“今天把两位请来,主要就是了解xx银行跟厦门方面的案子,两位都是这个案子的经办人,我看还是先由牛刚强同志谈,你们看行不行?”最后一句话是征求省里来人的意见。
  省上的人说行,肖秘书说:“谈的时候,咱们最好只谈事情的过程,不谈主观看法,只谈事实,不谈观点,好吗?要是有自己的看法,我们另找时间单独谈。”
  大家都说好,牛刚强就开始谈。他从受理、立案、调查取证、开庭审理、谈到几次会议结果和书写结案报告,将报告报到庭长那儿,便住口不再往下说了。
  一位处长问:“后来呢?”
  牛刚强说:“后来接到庭长通知,说这个案子院里定了,要移送公安局,我把卷交给庭长,后来的事情我没有参与,没参与的事我就不说了吧?”
  肖秘书说:“对,就这样最好,只谈亲手办的事。”
  轮到吴科长,又将受理这个案子的过程讲了一遍,尽管一再强调只谈事,不谈观点,他还是忍不住发了通牢骚:“国家三令五申公安机关不允许参与民事经济纠纷,法院不愿承担责任的事就往我们公安局推,公安局就该承担责任?反正我们是跑腿的,领导怎么定,我们只能怎么执行,法律、政策再大,也没有领导的嘴大……”他还要往下说,见秘书长示意他打住,尴尬地笑笑,住了嘴。
  秘书长看看表,说:“还有点时间,省里的同志还有什么需要进一步了解的情况,可以再向他们问问。”
  省里的人互相看了看,都摇摇头,肖秘书对秘书长说:“情况这两个同志谈得很清楚了,我们也没啥再问的,”又对牛、吴二人说:“很感谢你们在百忙中来给我们介绍情况,以后有需要进一步了解的事还少不了麻烦你们。”
  秘书长说:“那就这样吧,省里的同志很忙,下午还要找人谈话,上午就到这儿。”
  牛刚强跟吴科长起身告辞,省里的同志很热情地同他们一一握手,送到门口。
  出得门来,吴科长问:“你认识博士王吗?”
  牛刚强说:“认识。”又补充了一句:“不很熟。”
  吴科长说:“博士王能量真不小,一潭死水还真让他搅活了,把省政法委书记都搬出来了。”
  牛刚强说:“你怎么知道是博士王办的?”
  吴科长说:“博士王跟我是哥们,他现在要替程铁石办这个案子,你们再偏向银行可得琢磨琢磨。”
  牛刚强心里好笑,脸上却装作不高兴:“谁偏向银行了?你说话怎么让人听着这么别扭!”
  吴科长说:“你倒不偏不向,可你们法院有人偏心眼,不然把案子移送给我们干吗?这不,惹出麻烦了吧!唉,说实话,看着你们往审判台上一坐,惊堂木一拍,吆喝一声——开庭了,还像那么回事儿,实际上,上面咋说你们就得咋办,法官都是糊弄当事人的,你们跟我们差球不多,甚至还不如我们热闹。”
  牛刚强让吴科长的话触及了心中的隐痛,却又有些反感,有心顶他两句,刚刚省里的人才找到头上,硬话又说不出口,就说:“行了,我还得接孩子、做饭,先走了。”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吴科长回到办公室,找出博士王的通讯地址,拨通了博士王的电话。被压死的案子又开始启动,这是重大信息,他急于把这个情况通报给博士王。
  六
  何庭长并没有被遗忘,下午,他同公安局的分管处长也被请到市委小会议室谈话。谈话结束后,他心里很不舒畅,很烦躁。谈话中,他几次想对移送一事作些解释,却都被省上调查组的人打断,提醒他只讲事实和过程,不谈观点。公安局把责任一股脑推给法院,并明确表示,这个案子公安机关不该管,经他们审查,原被告之间不存在诈骗嫌疑,因此应该立即返回法院继续以民事纠纷案件审理。这明摆着是见势头不对想金蝉脱壳,把法院推出去挡枪口。看来这个案子压不住捂不住了,肯定得翻回来。何庭长真有点想不通,就凭程铁石一个外地小公司的经理,怎么就能把本地的政法机关搅得稀里哗啦?他也不相信,本地的政法机关跟银行联合起来还治不服一个外地人。他就像一个输了钱的赌徒,把仇恨全记在了赢家头上,却忘了自己根本就不该去赌,更没有检讨赌博时自己出错了牌。

  开完会他想找牛刚强碰碰情况,考虑到牛刚强上午会后并没有主动找自己汇报情况,而且目前的情势下还是少说少动,静观其变更好一些,就打消了找牛刚强的念头。他给马丽芃挂了电话,约她晚七时到海天大酒店共进晚餐,在海天大酒店他可以随时享用美餐,还可以自由支配一个套间,只要签上自己特别约定的化名,一切费用可以全免。
  在贵宾享用的情侣包厢,面对丰餐美食和楚楚动人的马丽芃,何庭长的胃口却难以打开,下午的调查会依然像无形的磨盘压在他心头。浪漫的烛光和轻柔的音乐今天也失去了往日的情调,令他烦躁。他命服务员拿走蜡烛,打开顶灯,关掉音响,虽然已是深秋的深夜,却让服务员打开了空调。马力芃见他情绪不佳,举起酒杯邀他共饮,酒杯里的“人头马”仿佛融化了的琥珀闪闪发光,冰块轻轻撞击杯沿,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何庭长也端起酒杯,向上举举,示意马丽芃共饮。马丽芃撒娇:“不么,要这样喝!”挪坐到何庭长身边,用胳膊套住何庭长的胳膊,手腕回勾,把酒杯凑到了自己的唇边。
  “好,好,好,交杯酒。”何庭长见马丽芃如此温柔,情意绵绵,心里舒畅了许多,跟她饮干了杯中的酒,又在她有五个小肉涡的腻手上轻啮一口。
  “看见你不开心,我心里就不好受,有啥大不了的事?是不是谁举报你了?”马丽芃为他们两人剥虾,剥一只送到何庭长嘴边一只,何庭长每吞进一只虾,便在她的手指上吸吮一下。
  “我有啥可举报的?就算举报我也不怕,没凭没据的事谁没有几桩。告诉你也好,你早点有个准备。你们跟程铁石的案子省上插手了,而且力度很大。”
  马丽芃停止了剥虾,有些紧张地问:“会不会出毛病?”
  何庭长用餐巾擦擦嘴:“别的毛病不会出,最大的可能是返回法院继续审理。”
  “噢,”马丽芃放心了,“返回就返回呗,有你在我们还怕啥?”
  何庭长不吭声,低着头吃红烧牡蛎,腮帮子鼓得象含了两个皮球。
  见他不接话茬,马丽芃用膝盖顶了顶他的大腿:“别光顾吃,你倒是说,案子真返回去了,该怎么办?”
  何庭长咽下嘴里的食物,说:“这玩意儿是好东西,外国人最爱吃,补肾壮阳,功效奇佳。”
  马丽芃说:“你已经够壮了,用不着补。”她讲的是实话,何庭长年过半百,上了床却依然精神百倍,比她丈夫更胜一筹。马丽芃从中尝到了在家里难以尝到的乐趣,这也是她对何庭长的召唤一向召之即来的原因之一。
  受到马丽芃的赞许,何庭长沾沾自喜,手在马丽芃套着丝袜的大腿上揉来揉去,嘴上说:“不是我行,是你太诱人,这就叫爱你没商量,干你没个够。”
  马丽芃嘻嘻娇笑,推开何庭长伸向她两腿间的肥手,把嘴凑到他耳边:“老流氓!”然后站起斟酒,却被何庭长一把揽到怀里,坐到了他腿上。马丽芃说:“别胡闹,让服务员看见了。说正经的,下一步怎么办?”
  何庭长说:“你喂我一口酒,我告诉你。”
  马丽芃含了一口酒,嘴对嘴地喂给他,何庭长顺势吸住她的唇舌,咬咬咂咂一番,对着马丽芃的耳朵说:“你放心,为了你就是把这破乌纱帽扔了我也得保你们过关。银行那帮王八蛋可真沾了你的光了。”
  马丽芃被何庭长摆弄得娇喘吁吁,满面桃花,扭着身子说:“人家对你也够意思了,你还骂人家。我吃饱了,你还吃不?”
  何庭长说:“你肯定没吃饱,最多吃了个半饱。”
  马丽芃说:“我真吃饱了,你要是也吃饱了咱们走吧。”
  何庭长说:“你看,我就知道你才吃了个半饱,上半截饱了,下半截还饿着。”
  马丽芃从他身上跳下来,在他肩上捅了一杵:“你真是老流氓,嘴里放不出好屁。”
  何庭长嗬嗬笑着,唤来服务员在单上签了名,扔下一桌酒菜,领着马丽芃来到定好的套间。进了屋,马丽芃甩掉高跟鞋,慵懒地躺到床上,半是挑逗半是赞叹地说:“说实话,何庭长你还真行。”
  何庭长三下五除二剥掉身上的衣服,坐到马丽芃的身旁,马丽芃耐心地等待着。何庭长开始为她宽衣解带,她知道,何庭长不喜欢女人主动脱衣服,他曾说,给女人脱衣裳是男人最大的乐趣,所以她每次都把这份最大的乐趣留给这位在每一方面都能让她满足的男人。
  衣服、裙子、内衣……一件件剥落,何庭长开始亢奋,马丽芃从他紫胀的面孔、充血的瞳仁、粗重的喘息上感觉到他的冲动,条件反射般地钩起了自身的渴望,她忍不住呻吟起来,并向他敞开了自己……
  疯狂过后,浪潮消退,马丽芃的腿跟何庭长的腿依然交缠在一起。她用手指勾画着何庭长身上的汗水,心满意足地说:“你摆弄女人真有一套,肯定是从黄色录像上学的。”
  何庭长处于不应期,对她的热情淡了许多,翻身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点着,又用被单盖住两人的下体,深深地吸了几口烟,才说:“吃饭时你不是问如果案子推回法院该怎么办吗?”
  马丽芃听他主动提到这件事,连忙从床上爬起,俯身在他面前,问:“如果法院继续审理,会有什么结果?”

  何庭长朝头顶悬着的马丽芃的双乳喷了一口浓烟,说:“就凭银行干的那些损事,判决结果还用问,肯定输。”
  马丽芃慌了,说:“输了可不行,听说检察院也想插手这件事,官司一输就要追究我们行长的渎职罪,行长急得要死,行长倒台了,我这常年法律顾问还当得成吗?”
  何庭长哂笑着说:“当不成那鸡巴法律顾问有啥了不起,给我当贴身秘书,我养你。”
  马丽芃说:“跟你说正经的,你老胡扯,再胡扯我走了。”
  何庭长说:“你们那个狗屁行长狗屁不通,现在才一审,已经拖了近两年了,就算一审输了,还可以在二审继续跟他斗上一阵,怕什么。”说着掐灭烟头,“要想真正取胜,这个官司只能不战而胜,我告诉你一个字。”
  “什么字?”
  “拖,我就不相信一个外地人几千里路到东北打官司能拖多久,就这么拖着,耗也把他耗死了。”
  “怎么个拖法?法律对审理期限有明确规定,你又不是不懂。”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法律要靠人执行。怎么个拖法你别管,只要想拖,法院有的是办法,你就等着瞧瞧这个案子是怎么拖的,他姓程的是怎么完的,也算让你这个漂亮女律师开开眼,长长见识。”
  马丽芃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着爬起来准备下床,何庭长按住她:“干啥去?”
  马丽芃说:“撒尿去,洗洗去,不让去咋地?”
  何庭长说:“我以为你要走呢,我今晚不回去了,你也别回去了。”
  马丽芃说:“我没给家里说,不行吧。”
  何庭长把手提电话递给她:“给家打个电话,就说你在省城,下午有急事来的,晚上赶不回去。”
  马丽芃在他肚子上狠狠捅了一下:“就你鬼点子多,难怪能当庭长。”
  何庭长得意地哈哈坏笑,看着马丽芃当他的面给丈夫打电话撒谎,他心里格外舒畅满足,又点着一支烟,身心舒坦地吸了起来。
  七
  博士王接到海兴市公安局吴科长的电话,得知省政法委执法大检查办公室已经着手调查这起非法移送案,政法委书记赵世铎的秘书亲自参与调查。抛锚已久的船只又要起航,初战告捷,博士王非常兴奋,第二天一大早给程铁石打电话,告诉了他这个可喜的消息。
  程铁石接过电话,积郁已久的心结被打开,精神舒畅了许多,总算又有了新的希望,黑头、赵雅兰为他的事都没少出力、少操心,他想早点告诉他们这个消息,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他俩却出去给黑头的食杂店进货去了。程铁石难耐心里的兴奋,却又无处诉说,在地上转了两圈,不知该干什么是好。这时,旅馆前台又叫他去接电话,程铁石急忙跑到前台,电话还是博士王打来的,博士王问他有什么事没有,如果没事让他在旅馆等,他要来一趟。程铁石说还有什么事能跟你见面相比呢?况且我也没什么事。博士王说那好,我半个小时以后到。
  接过电话回到房间,程铁石匆匆把零乱的房间归整了一下。住在这种低档旅店里,没有服务员来给你清扫房间,一切全靠自己。程铁石如今对生活已不能有高的要求,只要能有个遮风避雨的住处就行。看看污渍斑斑的墙壁,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桌椅,再看看坑凹不平的地面跟挂着蛛网的顶棚,程铁石觉着让博士王看到他住在这种寒酸、邋遢的地方,实在有伤面子,便急忙到前台去给博士王挂电话,想改到博士王的家里会面。电话铃响了一阵没人接,显然,博士王已经出来了。没办法,寒酸就寒酸吧,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寒酸过的人恐怕不多。程铁石自己安慰着自己,回到房间等博士王。
  看到房中间绳上晾着的衣裤,程铁石又想起了赵雅兰。也多亏她不时来帮黑头跟程铁石这两个脏男人整理整理内务,洗衣缝被,要不然,这里脏乱差到何种程度真难以想象。黑头前几天告诉他,跟赵雅兰“好”上了,程铁石并不奇怪,他早已看出两人之间决非普通朋友的关系,捅破那层窗户纸只是个时间问题。他衷心希望他俩能美满、幸福,但又有些替黑头担心,像赵雅兰这样的女孩子,粗枝大叶、没有固定职业、没有专业特长的黑头能拴得住吗?
  不管怎么说,这种就是好事,为了表示祝贺,尽管囊中羞涩,程铁石还是买了一套西装,又买了一身套裙,送给黑头跟赵雅兰。他是当哥的,弟弟有了喜事,当然得表示表示。黑头和赵雅兰也不跟他客气,高高兴兴地收了下来,第二天就都穿到了身上。
  过了一个小时,还不见博士王到来,程铁石有些着急,连着跑到门外望了几次。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听见博士王的嗓门在前面打听程铁石的住处,程铁石急忙迎了出去,见博士王正在前庭的门口锁自行车,便问:“在哪弄了台破自行车,你的摩托车呢?”
  博士王说:“临出发前才发现摩托坏了,只好临时找了台自行车,耽误了时间。”事实上,摩托车不是坏了,而是被人有意搞坏了,结实的车胎被人用利器拦腰切割成了两截。博士王断定这绝不是一般性的恶作剧,联想到前不久接到的匿名电话,他估计十有八九是汪伯伦那夥人干的。多年从事法律工作,使他养成了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不轻易下结论的习惯,所以他并没有对程铁石和黑头讲匿名电话的事,今天他也没有讲摩托车被破坏的事,一来他还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匿名电话跟破坏摩托车之间又必然联系,二来他不愿意在事情没有弄明白之前让程铁石他们多一层担心,三来也是不想在别人面前显得自己遇事惊慌没有章法。

  “摩托坏了,让黑头帮你修修。”程铁石知道摩托车是博士王最喜欢的代步工具,今天见他骑着自行车从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来找自己,心里很不安,总想为他做点什么,“哪个零件坏了?好配不?我这附近就有摩托车维修部。”
  “没关系,我自己修修就好。”车修起来不难,换个轮胎而已,问题是对方会不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想到这里,博士王心里不由蒙上了一层阴影。
  程铁石把博士王让进了房间,博士王四周打量一番说:“条件差了点。”
  程铁石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到了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眼下只好将就点了。”
  博士王在床沿坐下,程铁石赶紧为他沏茶、点烟,博士王问:“黑头呢?”
  “跟赵雅兰上货去了。”
  博士王知道黑头开着一家食杂店,另外还不时搞点长途贩运,听程铁石提到赵雅兰,就说:“雅兰这女孩子真不错,这个案子能动起来多亏了她。”
  程铁石说:“你觉着她跟黑头怎么样?”
  博士王说:“她要跟了黑头倒真是一件美事,哪个女的要是跟了黑头,算她有福。别看黑头有时表面上流里流气,为人绝对真诚,绝对不会干那种丢下老婆在外面寻花问柳的事儿。”停了停又问:“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你看他们之间有没有戏?”
  程铁石说:“俩人关系都明确了,好得形影不离,还说什么有戏没戏,戏都进入高潮了。”
  博士王很高兴:“真的?啥时候能办?”
  程铁石说:“办事还得一段时间,我最担心的是赵雅兰她大伯这一关能不能过。”
  博士王不以为然:“你别忘了,现在已经二十一世纪了,年轻人的事连亲爹亲妈都管不了,更别说一个当大伯的了。只是万一有阻力,不要闹得太僵就好。”
  聊了一会儿,话头转到案件上,博士王说:“赵书记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干预的力度很大,估计不久就会见分晓。”
  “那我们该怎么办?”
  博士王说:“还要耐心地等等,我随时跟那边联系,掌握事情的动态。目前我们还不好出面,现在还是组织内部调查协调阶段,我们去催不合适,弄不好反而落下话把儿。”
  程铁石问:“要是案子返回法院,你估计前景会是怎样?”
  博士王沉吟片刻,说:“法院把案子推出去,就是为了保银行,根据事实和法律,如果能判银行胜诉,他们早就判了,根本没必要玩移送的把戏。现在案子又被推回来,本身就说明法院移送是错误的,况且这个案子已经引起上面的重视,有人盯着,他们已经很被动,估计会依法判决银行败诉。”
  程铁石为他的分析和描绘的前景所鼓舞,兴奋地说:“那就好,总算有出头之日了。”
  博士王又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法院内部在案件审理上还有很多环节,合议庭的合议结果要经庭长批准,甚至经院长批。像你这个案子,肯定还要上审判委员会,环节越多,弱点也越多,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现问题,这就是用行政管理的方式主持法律审判的一个弊端,似乎对审判工作加强了监督,实际上却容易使审判工作受行政领导的干扰或左右,假如说庭长、院长或审判委员会的某些人出于各种原因不能坚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不能秉公执法,有意制造障碍,你这个案子要胜也很难,起码要拖很长时间。”
  程铁石明白,博士王说的“假如”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他已经领教过了,但仍然忍不住问:“那又怎么办?”
  博士王说:“我们不可能事先把所有情况都预计得万无一失,这里面的变数很多,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情况你要有充分的估计和思想准备。这个案子并不仅仅牵涉到二百万元的经济利益,它的判决结果还关系到银行一些人的身家性命,银行有的人会因此案而掉乌纱帽,甚至有人也许会坐牢,他们必然会不择手段拼命保护自己,而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打垮对手,这种事不是不可能,你要有充分的准备。”博士王接到的匿名电话,被破坏的摩托车,让他已经感到了这方面的威胁,所以他提醒程铁石。
  程铁石不明就里,心想难道银行还会动刀杀人不成?这实在有点太耸人听闻,因而对博士王的提醒虽然不断点头,却并没有往心里去。
  俩人正唠着,黑头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一进门见博士王在,就先向博士王问好,然后对程铁石说:“你看,雅兰真说对了,我们不在,你肯定不会准时吃饭,这不,都快一点了,你不吃饭王哥也得吃吧。”
  程铁石问:“你不是跟雅兰进货去了吗?怎么一个人跑回来,把雅兰扔哪了?”
  黑头说:“货早就进完了,雅兰怕你中午又不吃饭,打发我回来盯你吃饭,她在店里盯着买卖呢。”
  程铁石由于心情不好,不思饮食,几乎把吃饭当成了负担,理智上知道维持生命就必须吃饭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但就是吃不下。有黑头和赵雅兰在,到点就往饭馆走,他还能跟着一块吃点,要是只有他自己,就懒洋洋倒在床上,脑子里七转八弯地想七想八,就是不想吃饭。长此以往,整个人也消瘦下来,雅兰是女孩子,心细,发现了这个问题,便想方设法让他按时吃饭、多吃一点。

  见黑头跟赵雅兰忙的脚打后脑勺,还惦记着自己,程铁石心里热了又热,说不出什么,如果说些感谢之类的话,自己也觉得太俗、太虚,便二话不说,起身跟博士王、黑头一块往饭店走。路上,博士王把案子的进展情况简要地说给黑头听,黑头也十分高兴,嚷嚷着中午要多喝两杯。
  八
  汪伯伦如今一听到行长叫他,头皮就发麻,双腿就发软,可是又不敢不去。今天一上班,行长就打电话叫他上去。听口气就知道没好事,他便磨磨蹭蹭捱时间,电话铃一响他就一哆嗦,不想接又不敢不接。行长第二次来电话,他借口刚上班,事情还没安排完,想再拖一会儿,行长破口大骂:“离了臭狗屎还不种荞麦了?你马上给我上来,难道还让我亲自下楼接你的金銮驾吗?”骂完,也不等他回话,“啪”地一声扔了话筒。
  汪伯伦也被骂出了火,扔下话筒,心说你不就是个行长吗?就算你是我亲妈我不认你你又能咋样?老子就是不上去,看你能把老子的鸡巴咬下来。汪伯伦在心里过过硬气瘾,终究怕行长下来当众要他的好看,只好朝楼上行长办公室爬去。进了行长办公室的门,见到行长那张阴沉沉蜡黄色的尿脬脸,他的气就泻了,条件反射地本能地夹紧了双腿。
  “你坐吧。”行长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发脾气骂他,却让他坐,虽然脸还板着,语气却并不严厉。
  汪伯伦笔直地坐在行长写字台对面的靠背椅上,如果再把双手背在身后,就成了一个听老师教看图识字的幼儿园的小朋友。
  行长把抽剩的半截烟架在烟缸上,用指甲刀认真地修理着指甲,乜斜了他一眼,问道:“这几天忙些啥?”
  汪伯伦嗫嗫嚅嚅地回答:“每天就是上班呗,也没忙啥。”
  “我问你的是那件事。”
  “噢,那件事我已经办妥了,姓王的博士底子我都摸清了,该办的也办了,除非他是二虎子,否则他不敢再插手这件事了。”
  “这事你是让谁办的?”
  “我的哥们,很铁的哥们,海兴黑道上有名气的主儿,保证出不了麻烦。”
  行长瞪了汪伯伦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蔑视:“就你那个熊样还能有什么像样的朋友?告诉你,姓王的博士根本没尿你跟你的黑道朋友,他把事情捅到省政法委去了,省上专门成立了调查组,市里顶不住了,这个案子要翻船,你他妈的还稳坐钓鱼台作黄粱大美梦呢。”
  行长的话像一声炸雷,震的汪伯伦大脑嗡嗡乱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像座木雕。
  行长像毫不留情的屠夫,一刀又一刀地切割着汪伯伦,又像希特勒的轰炸机,把一枚枚炸弹扔到毫无反抗能力的汪伯伦头上:“市里领导跟法院的人都给我打招呼了,这个案子很快要交回法院重审。经过前面那么一折腾,上面已经把这个案子盯上了,只要重审,八成我们要败诉。还有,市检察院已经立案了,如果我们官司败了,他们就可以拿渎职罪的名头来整治我们,到时候,哼,你就做好下半辈子喝面糊糊啃窝窝头的准备吧。”汪伯伦萎靡不振,垂头丧气,他明白,行长给他讲这些,一不是吓唬他,二不是要和他商量办法,肯定是要安排他做什么事。于是他打起精神说:“行长,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豁出去了,你说咋办,我全力以赴,你说跳井我就跳井,你说上山我就上山,决没二话,要是三心二意案我就不是我妈养的。”
  行长微微一笑:“我倒不至于让你跳井,省法院你去了吗?”
  “去过了,陪马丽芃去的,算是先接接头,认识认识,找的是经济庭的副庭长齐海山,吃了一顿饭,送了几千块钱的东西。”
  “怎么找副庭长,为啥不找庭长?”
  “马丽芃说他们的庭长是窝囊废,说了的不算,算了的不说,这位齐副庭长是正管,说了算,敢干。”
  “东西他收了吗?”
  “当官不打送礼的,哪有不收的?他还挺高兴,说尽量帮忙。齐庭长又介绍我们认识了申告庭的庭长,说是要上诉事先认识一下有好处,申告庭庭长我们也意思了一下,他说要打二审让他老婆代理,他老婆是律师。”
  “嗯,这条线先挂着,以后说不定真要靠他出力。”行长满意地点点头,又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汪伯伦急忙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她看了一眼汪伯伦,又抽出一支“红塔山”扔给汪伯伦。汪伯伦点着烟,吸了两口,心情松弛了下来。
  “唉,说到根子上事情全都是程铁石跟那个博士王闹的,他的钱让骗子骗跑了,没本事找骗子,就想赖我们银行,让我们银行出血赔钱,你说这些人他妈的可恨不可恨?”
  汪伯伦点头称是。
  “程铁石一个人在东北,能搅得我们、法院还有市上领导不得安宁,你说为什么?”
  汪伯伦摇摇头。
  “怪我们自己心不黑,手不辣。”
  “那行长您的意思是……您说咋干吧!”
  “我说咋干,用我说吗?我能让你去杀人放火吗?你不是有黑道上的铁哥们吗?事儿是你惹出来的,你应该自己想想,怎么才能彻底摆脱这个麻烦,这件事你不了谁能了?”
  汪伯伦明白了她的意思,做出痛下决心、破釜沉舟的表情说:“行长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逼急了兔子都会咬人。不行我就干他小子,让他今后一听到东北这两个字就屁滚尿流。”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吓唬吓唬对方还行,要真的动手干对方,事情的性质可就全变了,万一被查出来,倒霉的还是他自己,到时候连个垫背的都没有。再说,他的那些哥们,平常混在一起吃喝玩乐还行,干点鸡鸣狗盗打群架之类的小坏事还行,要真干害人不利己的大坏事,不见得会为他卖命,也不见得能干得成。

  行长听他说的慷慨激昂,微微一笑,说:“行了,别当卖嘴的和尚,你去忙吧,我还有事。”
  汪伯伦如释重负地退了出来。
  汪伯伦走后,女行长坐在椅子上没动,盘算着怎样能逼着汪伯伦发疯去明里暗里跟程铁石斗,如果真能像他讲的那样,让程铁石日后一提到东北二字就屁滚尿流当然更好,要是汪伯伦把他杀了彻底解决问题了,但自己决不能牵涉进去。她对汪伯伦恨到了骨髓里,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陷到这个泥坑里,弄的心力交瘁。
  她万分珍惜自己目前得到的一切,在行长这个位置上,她能谋到的政治荣誉和物质利益是外人所无法想象的。政治上,她是省级三八红旗手、人大代表,市党代表,每年的先进、奖励都少不了她,市长、书记见了她都是笑脸相迎。在这一切面前,她的头脑始终非常冷静,她知道她得到这一切并非她真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她所占据的位置和她手里每年掌握的数亿元的贷款额度。从事银行工作,她更加清楚钱的重要。就大处说,在商品经济社会,钱就是社会的主宰,从小处说,一个人只要有了充足的钱,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官可以不作,工作可以丢掉,只要有了钱,照样可以过上舒服日子。话再往尽头说,工作是为了挣钱,当官不过是为了可以更轻松地挣更多的钱。所以,她处心积虑地为自己捞钱,她做的很谨慎,充分运用了她从事金融工作所掌握到的一切知识和技巧。她的原则是:宁可不作,也不能失手。失了手,一切都是白做。她万万想不到,这一次她让汪伯伦连累了,所幸的是,钱她没有直接装进腰包,而是放在小金库的账面上。银行的小金库等于她这个行长化公为私的中转站,进了小金库的钱,虽然不是她私有的,却完全由她任意支配,而且更安全,即便查了出来,只是违反财经纪律的问题,与贪污受贿有本质的区别。如今,哪个单位没有小金库?法不责众,人人都这样干,也只能是查办时雷声大,处理时雨点小。一旦有了机会,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就可以运用权力和技巧,合法地将小金库的资金不显山不露水地转入自己的钱包。
  那家骗子公司是他们银行的老客户,基本账号就开在他们行,当时他们也并不知道这家公司是骗子。那天汪伯伦领着这家公司的总经理来找她,说跟南方一家公司谈妥一笔大生意,对方款已经带来,但提出款不能直接付给他们,要在银行开个临时账号,预留两家的印章,货到了才付款。她答应了,并让汪伯伦去主办此事。不管怎么说,银行存款额增加总是好事。
  后来,骗子公司总经理又提出,这笔生意要做成,发货、运输、厂家都要钱,因此这笔定金要动用,只要银行配合,他们可以拿出百分之十作为回扣给银行。她怦然心动,做生意急着用钱是经常碰到的事情,况且双方的合同她也看了,这笔业务是确实的,只是早点、晚点动钱的问题,况且这家公司又是本地的,在银行开有基本账户,估计不会有大问题,于是她又点头同意,指派汪伯伦直接办理。付款之前,骗子公司依照承诺,给银行送了二十万元现金,她让存入小金库,这笔钱没有列入,也无法列入银行的正常收益。而汪伯伦这个王八蛋,做事太过头,明知对方拿的付款委托书上“程铁石”的印文与预留印鉴不符,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款付了出去。她敢肯定,汪伯伦背着她拿了人家的钱,数额肯定少不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否则汪伯伦绝对不敢这么干。
  最可恨的是,汪伯伦一直瞒着她,没让她知道假印章的事,直到程铁石发现上当,追到银行,她才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事到如今,她只有硬着头皮顶住,死咬真假印鉴银行无法分辨这个歪理,才能免遭灭顶之灾。如果官司打输了,纪检、检察院肯定要插手审查此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虽然她过去捞钱的事做得很巧妙,很机密,但终究是做过的事,谁又能想到哪里有瑕疵漏洞,弄不好真要在这件事上一个跟头栽到底。她是彻底让汪伯伦套住了,她对汪伯伦恨的牙根发痒,却又无可奈何,还得想法保他,因为保他就是保自己。
  眼前这一摊烂事真害得她心神不定,茶饭不想,有时她真盼厦门那个程铁石死掉,这样她就可以一推六二五,把自己洗刷干净,照样心情愉快、万事如意地当行长、当先进,过太平日子。
  “行长,到点了,该吃饭了,要不要我给你带一份上来?”办公室的秘书伸头问她。
  她强打精神,笑笑说:“不用了,我下去吃。”说着,起身锁好桌、柜,做出坦然自若的样子,昂首挺胸下楼来到食堂,跟她的下属们共进午餐,虽然她啥也吃不下,却仍然要了两份红烧鸡翅。
  九
  经过市委秘书长的协调,公安局同意将程铁石一案送回法院,法院只好接受。处长找吴科长,让他写个移交通知书,连同案卷一块给法院送去。吴科长心里很高兴,表面上却冷漠地问处长:“这是干啥玩艺?一会推回来一会退回去,穷折腾,你说这移送通知书怎么写?就写这个案子我们管不了,还给法院?”
  处长说:“胡扯八道,哪能那么写?你不是挺能的吗?有了大专文凭还要上本科班,不就是想接我的班吗?怎么写个移送报告还得我教你?干脆你那个学也别去了,每天供我一瓶茅台一条中华,一年后我主动给你让贤。”

  吴科长说:“处座,我挣那俩破钱,饿不死也撑不着,按你开的条件我这辈子也别想当处长。干脆你先让贤,等我当了处长把职务工资分给你。”
  处长笑了,说:“你小子挺会懵人,我现在就拿着职务工资,为啥还要让贤把职务工资给了你然后再拐个弯从你手里拿?我自己直接拿不是更省事么?行了,别胡扯了,你就赶快写吧。就这么写,经调查,此案原被告之间未发现诈骗嫌疑,纯属民事纠纷,根据国家有关规定,具体是哪个规定你查查,此案应由法院依法审理,特移送贵院,这不就结了。”
  吴科长说:“到底是处长,水平就是比我高,几句话够我想一天,妥了,我就这么写。”
  处长得意洋洋,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瞅瞅,说:“这屋太乱,抽时间整理整理,难怪创卫检查组老不给咱们处发流动红旗,都是让你们科拖累的。”
  吴科长急着写移送通知,没心搭理处长,他说啥就点头应声:“是”,“对”。
  处长又发感慨:“现在干部讲究年轻化,知识化,唉,像我们这些老公安不行了,没用了。”
  吴科长也没注意听他唠叨啥,仍然顺势应答:“对,就是。”
  处长气的瞪他一眼,他也没发觉,处长只好转身出门,把门摔得“哐哐”震响。
  吴科长把移送通知书写好,送到打字室打好字,准备找局长签字盖章,想到法院送过来的移送通知书上只盖了庭里的公章,并没有盖院里的公章,便依对等原则,找处里的文书盖上处里的公章,拿了案卷就给法院送了过去。在博士王的帮助下,他顺利考取了省政法学院干部本科专修班,对博士王很是感激,对程铁石又很同情,急于把此事办妥好向博士王那边有个交待。
  来到法院,找到牛刚强,吴科长说:“上面已经定了,这个案子要送回法院,你是承办人,案卷和移送通知书都在这儿,这就算交给你了。”
  案子移送回来,替牛刚强出了压抑多日的闷气,他心里暗自高兴。审理这个案子时遇到的种种阻力和压力,让他知道这个案子非同小可,就算移送回来,审判要顺利进行也几乎不可能。所以,他已决定,案子即便移送回来也坚决不再接手。他对吴科长说:“你老伙计是不懂还是装不懂?案子移送回来你应该交给庭长,哪能交给我?交给我,我怎么办?”
  吴科长说:“我是公安局的,大老粗,不懂法院的细规矩。可是我识字,这不,卷上承办人明明白白写着牛刚强,你不就是牛刚强么?不给你给谁?”
  牛刚强说:“老吴,你就别为难我了,不接吧,你是老熟人,说我驳你的面子。接吧,我还得给庭长送去,怎么办还得由庭长定,你还是给庭长送去吧。”
  吴科长知道他讲的是实在话,就说:“我也知道应该给庭长,可你是承办人,我要不先让让你,你骂我眼中无人,看不起你牛刚强,我的礼数也尽到了,你也没啥话可说了,多好!”
  小许见他斗嘴没完,忙起身打岔:“吴科长,你虽然只是科长,可听说你们局里讲你在你们处绝对是骨干,第三梯队接班人,你就别跟我们这些小审判员过不去了,还是快走吧,去找庭长。”
  吴科长说:“行了,不跟你们扯了,我就去找庭长。”
  吴科长出了门,小许“哧哧哧”地笑,牛刚强问:“你笑啥?”
  小许说:“老吴这家伙,你骂了他他还当好话,这不,高高兴兴地走了。”
  牛刚强说:“我没骂他呀。”
  小许说:“我骂的,我说他是孙子他没听出来,你想想,第一梯队是爹,第三梯队不就是孙子吗?”
  牛刚强也笑了,说:“你小子太反动,说第三梯队是孙子。”
  俩人正说着,吴科长推门进来,大喊一声:“孙子!”牛刚强跟小许一愣,本能地“嗯”了一声,吴科长得意地哈哈大笑着走了。
  牛刚强说:“你看看,你损人家更损,你说人家是孙子,强加的,人家叫你是孙子,你还答应,主动承认。”
  小许说:“你不也答应了吗?”
  过了一阵,吴科长又推门进来,空着两手,说:“办完了,这不,庭长二话没说就收了下来,比你们态度好多了。”
  小许给他抽烟,他摇摇头不抽,说:“我出个问题你们猜,猜对了下午我请客。”
  小许说:“猜不对呢?”
  吴科长说:“猜不对就拉倒,不用你们请。”
  小许说:“那你出吧。”
  吴科长问:“你们说说什么动物最爱问为什么?”
  牛刚强跟小许同时答:“人呗!”
  吴科长说:“不对,错了。”
  俩人问:“那你说什么动物最爱问为什么?”
  吴科长说:“猪!”
  牛刚强跟小许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
  吴科长笑笑,说:“这就是证明。”
  两人这才知道又被涮了。牛刚强说:“你们公安局那帮人,没事就捉摸歪门邪道,玩邪的谁也整不了你们。”
  吴科长说:“知道就好,别想在老吴身上占便宜。”说着还盯了小许一眼。
  小许问:“吴科长,听说你蹲坑蹲了三天三夜,抓了四个搞破鞋的,我不相信,你相信不?”边问边冲牛刚强挤挤眼。

  吴科长被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牛刚强怕闹得太过头,吴科长下不来台,伤了面子,就在办公桌下面踢了小许一脚,说:“老吴,别听他胡扯,忙了一上午,来,喝点水。”
  吴科长说:“小许说的也没错,是事实,搞破鞋也不合法,也该抓,咱也就是抓个破鞋的本事,有啥办法?小许,等你搞破鞋的时候,你事先通知我一声,我放你一马。”
  小许说:“那事你可抓不到我,我是好人。”
  牛刚强说:“小许在那方面确实是好人,我证明,跟老婆睡觉前还得打报告,请庭长批了才办事。”
  笑闹一阵,吴科长突然问:“案子返回来了,你们估计结果会怎样?”
  小许不吭气,牛刚强也不吭声,吴科长悻悻然地说:“算了,当我没问,我也是多话。”
  小许、牛刚强仍然不搭腔,吴科长只好告辞。回到办公室,他又拨通了博士王的电话,博士王接了电话后,吴科长告诉他今天案子已经正式移交给了法院。博士王向他道谢,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放下电话,吴科长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回想起他给何庭长送案卷时,何庭长那满心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接受的难受样儿,他得意地笑了。
  牛刚强第二天上午被叫到庭长办公室,何庭长待他坐定,把案卷推到他跟前说:“这个案子公安局又推了回来,你是主办,你就继续办吧。”
  牛刚强说:“庭长,不是我不服从上级,这个案子你还是交给别人办吧,我现在手头压了好几个案子,实在忙不过来。”
  庭长说:“这个案子本来就是你主办的,哪有半道上换审判员的?”
  牛刚强说:“这个案子经过移送,可以换人,最好换个水平高,能力强的人,我也确实忙不过来。”
  “我要是命令你办呢?”
  “那我只好把这个案子交给院长,由他去定了。”
  牛刚强心想,这个案子我让你们涮的够狠了,你们说移送就移送,你们说让我审我就审,把我当什么耍?越想越气,发了牛劲,说:“就是院长让我审,我也不审,我没本事审这个案子。”
  何庭长有些下不来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了?”
  牛刚强心说:你跟银行那边打的火热,跟女律师马丽芃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好像谁都是啥都不懂的傻子,在我面前还一本正经地讲什么组织纪律性,真恶心。他索性不吭声,你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接,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总不能明知你要捣鬼,还睁着眼睛往屎窝子里趟吧?
  何庭长见他执意不接这个案子,倒也不生气,正好,借故把案子扔到院长那儿,既拖延了审判时间,又等于告了牛刚强一状。于是故作大度地说:“小牛你有困难,有想法,我也不强迫你,这个案子实在没人办,我只好交给院长,让他来定。你可别怪我到院长面前打你的小报告,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牛刚强知道院长为人还算正直,正想找机会跟他说个明白,也就不怕何庭长把案子往院长那儿推,口气很软而态度很坚决地说:“庭长你也应该理解我,我确实有困难,我也不是对谁有意见,这个案子无论从那方面说,换个经验更丰富、水平更高一点的人审,都是有必要的。”
  何庭长沉吟道:“换人,换谁好呢?案子审到一半换承办人在咱们院也没有先例呀!这样,你实在不愿意接,今天就先不接吧,院长要是定了你办,你去跟院长谈。”
  牛刚强说:“行!”
  从何庭长办公室出来,牛刚强的心情并不轻松,他知道事情决不会到此为止,这个案子肯定还得让他审,换了谁也不会接受这个办了一半的案子,他并不怕承担这个案子,但该说的话一定要讲明白,他绝不能再一次像个傀儡似的让人耍了。
  十
  得知案子已经移回法院,法院已经再次受理,程铁石着实高兴了一番。等了数日,却不见法院通知。他开始着急,便拉了黑头陪他去找博士王,想跟他商量商量,是否该到海兴法院当面催问一下。黑头说:“大老远的,别去了他不在家扑个空白跑路,还是先打个电话吧。”
  程铁石听黑头说的有道理,就到旅馆前台给博士王挂电话,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真让黑头说着了,如果贸然跑去,肯定扑空。他又给博士王挂了传呼,招呼前台服务员如果回传呼的电话来了,请她叫一下,便回房间等电话。
  黑头在房间里倒在床上读从报摊上买来的小报,边看边“吃吃”地发笑,见程铁石进来,便问:“怎样?在不在?”
  程铁石摊摊手:“不在,我给他挂了传呼,等他回电话。”
  黑头又继续看报,又笑了起来,程铁石问:“什么事让你看的那么开心?”
  黑头说:“不是开心,是好笑。”说着把报纸递给程铁石,指着上面一则文章说:“你看,这篇是专门讲你们这些办公司当老板的。这上面说,十亿人民九亿商,还剩一亿在观望。改革开放以来增长率最高的就是总经理和董事长,深圳倒了一堵墙,压伤了十个人,九个是总经理,剩下一个你猜是啥?”
  程铁石随口问:“是啥?”
  “董事长。”

  黑头又指着小报说:“这上面还讲,有的个体老板嫌总经理、董事长一类的名头太多,干脆学习蒋介石,叫总裁。还说总裁东北最多,估计再过几年,倒一堵墙压坏的就不再是总经理、董事长了,而是总裁。”
  见程铁石反映不热烈,黑头不再说报,又低着头自己看,看着看着又笑了起来,说:“程哥,现在这小报上啥都登,你看这个笑话,说是一个公司的总裁一大早跟客户谈生意,起来得太匆忙,裤子前面的拉链没拉上。女秘书发现了,觉得在客人面前不雅观,就暗示总裁:老板,你早上没关车库的门。老板没明白,顺口应道:没关系,一会儿我还要用车。等客人走了,女秘书指着总裁的裤裆说:我刚才说你那个车库没关门。总裁低头一看,大惊失色,追问女秘书:你看没看见里面的车?女秘书说:车倒没看见,只看见两个车轱辘。”
  程铁石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这则笑话有意思,就是太俗了点。”
  黑头说:“咱们本身就是俗人,只能看看这庸俗的笑话。不过,说来也怪,我在雅兰面前就俗不起来。”
  程铁石问:“这话是啥意思?”
  黑头说:“你是当哥的,我说话也不瞒你,这么多年,我也不是没有过女人,咱终究不是和尚。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我也荒唐过,想干啥干啥,过后从来就没有当回事,从来不往心里去。对雅兰我就不行,单独和她在一起,有时心里也冲动得很,可一碰她我就脸红心跳,不在一起时又惦记得不行,你说这是咋回事?”
  程铁石说:“你跟那些女人是欲,跟雅兰是爱,外国人衡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是不是真爱,有三个标准。”
  黑头问:“哪三个标准?你给我说说,我衡量一下我是不是真的爱雅兰。”
  程铁石说:“第一,当她满头卷发器,满脸护肤膜时,你仍然想拥抱她;第二,当她刚刚起床还没有刷牙洗脸时,你仍然会跟她接吻;第三,当她在你看最喜欢的足球队踢球时,唠叨不休地诉说她的琐事时,你能扔下节目跟她一起讨论她谈的问题。你自己用这三条标准对照一下,看你对雅兰是不是真爱,爱到什么程度。”
  黑头认真想了一阵,说;“最后一条我倒是做到了,不论她讲啥事我都爱听,从来没有光顾自己的事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至于前两条,她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不刷牙、不洗脸,更没有在我面前满头卷发器,所以我也不清楚我到底会不会像外国人说的那样。”
  程铁石笑了:“你还真把外国人胡扯的当真事?我看你们俩是真好,尤其是雅兰,对你真心真意,一心扑在你身上,爱屋及乌,连我都沾光了,你可不能让人家姑娘伤感情。”
  黑头说:“那当然,就是我吃再多苦,受再大的累,也决不让她吃亏。”
  程铁石又问:“你姐知道这件事吗?”
  黑头说:“我领雅兰到我姐家去了两次,没有明说,我姐也知道是咋回事,雅兰跟我姐处的很好,我姐也挺喜欢雅兰,就是担心人家大伯是大官,怕最终成不了。”
  程铁石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俩的事雅兰给家里说了吗?”
  黑头说:“透了点风,她家让我去,我一直没去。”
  程铁石说:“迟早得去,虽然最终的决定权在雅兰,可也不能对她家里人采取回避的办法,我看,你这两天准备一下,去一趟,不去怎么知道人家的态度?去了以后,再根据她家的态度决定对策,丑媳妇迟早得见公婆。而且你到她家去,也是对雅兰的尊重。”
  黑头说:“依你的意思,我非得去了?”
  程铁石说:“当然得去,但是,去也要有准备,不能草率,事先跟雅兰商量好,哪些该说,哪些不能说,第一印象往往是决定性的。”
  黑头迟疑一阵,说:“有些事还真不好说,说实话吧,我一没文凭,二没工作,又劳改过,人家一听就反感。不说吧,有意隐瞒,像是骗人,咱心里又不安。”
  正说到这里,赵雅兰来了,她听了黑头的后半句话,进门就问:“骗什么人?你干什么事了心里不安?”
  程铁石连忙解释:“我正跟黑头商量,到你家见见你大伯大妈,你父母不在这儿,他们就是你的家长。黑头犯愁,说实话怕你现任家长反对这桩婚事,不说实话,又觉得对不起你家人。”
  赵雅兰瞪了黑头一眼:“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了?昨天还拿深圳出的破石英表骗老毛子,愣说是瑞士多拿多,二十块钱一块的表卖了三百五。”
  黑头不好意思地对程铁石说:“这是两码事,说不说老实话得看对谁。做生意哪有不说假话的?特别是老毛子,霸占了咱们中国多少地盘?抢了咱们多少金银财宝古董矿藏?我不过才挣了他们三百多块钱,她就不高兴了,说我坑人,你说说,她还有没有爱国主义精神?对自己家里人自然不能说假话,对好朋友也不能骗,就像对程哥,我要是骗他,我成什么人了?”
  赵雅兰说:“真是无商不奸,我跟黑头看了几天店,我才发现这家伙有时说假话比真话还真,今后我得防着你点,别让你把我卖了我还帮你点钱。”
  黑头嘻嘻赖笑着说:“我想骗你也骗不过去,你比我精多了。再说我骗谁也不能骗你,骗你不等于骗我自己吗?”

  程铁石说:“行了,还是说正经的吧,黑头到你家,我估计论长相人才,稍稍打扮一下倒没大问题,关键是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能说,你俩得好好商量一下。”
  赵雅兰说:“还商量啥,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经对他们说了,黑头只要记准,别到时候拐了弯下了道就没问题。”
  黑头问:“你都说了些啥?”
  赵雅兰说:“第一,文化程度大学,内蒙工学院毕业,学的是土木机械……”
  黑头腾地从床上蹦起,满脸紧张地问:“你真的这么说的?你这不是害我么,我哪像学过什么土木机械的人,万一老头子问起来,我怎么应付?嗨,你咋事先不跟我商量就这么乱讲,完了,完了……”
  赵雅兰却笑了起来,指着满地转磨愁眉苦脸的黑头说:“看,就这么点能水,瞧把你吓的那个熊样。你想想,老头子还会查你档案,要你毕业证审查吗?还不是你说啥他听啥。他是学法律的,对土木机械一窍不通,你当过修理工,又在劳改队盖过房、挖过沟,随便几句行话就把他唬住了。再说,他也不会问你专业问题,他自己不懂他拿什么问你?这些事我早替你想好了。经历呢,我说你大学毕业后留在内蒙干了几年,后来调回来,工作专业不对口,找不到满意的单位,现在关系放到了人才交流中心,自己开了个贸易公司,当老板。”
  黑头苦笑着一个劲摇头:“老婆啊老婆,我真服了你了,小杂货店变成了贸易公司,我还成了老板,你也真敢夸张。”
  赵雅兰得意洋洋地说:“我这也不是全部无中生有,在内蒙干了几年是事实吧?虽然现在还不是贸易公司的老板,以后总会是吧?不管怎么样,你就按我的口径说,我已经这么给他们打了招呼,不这么说也不行了。放心,你就按我说的做,有我在边上补补漏洞,绝对没问题。不过,你从现在起,思维要转变过来,你要从心里觉得你就是大学毕业生,就是公司老板,这样才能更像那么回事儿。”
  黑头为难地说:“头一次到你家,我就得撒弥天大谎,今后万一有一天穿了帮,我还怎么再见你们家的老人啊!”
  赵雅兰说:“不说假话办不了大事,再者讲,我们又不是要坑谁、害谁,还不是为了让我们的事顺当一些,这有啥不好?你说对不对程哥?”
  程铁石心想,你已经给家里这么说了,对不对也只好这样了。就说:“雅兰这么做是为了你们俩的终身大事,雅兰真是用心良苦,黑头你就听雅兰的,她让你咋办你就咋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绝对不能辜负了雅兰的一片苦心。”
  黑头无奈地看着赵雅兰说:“行,为了我们的幸福,别说是撒小小一个谎,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听你的。不过,主意是你出的,今后你可不能翻我的老账,说我把你骗到手的。”
  赵雅兰说:“那得看你今后的表现,表现好,啥都好说,表现不好,老账新账一起翻。”
  聊了一阵,程铁石想起博士王一直没回电话,就又到前面服务台给博士王家里打了一通电话,仍然没人接,又挂个传呼,回到房里继续等。
  黑头又在给赵雅兰看小报上谈老板、贬老板的小文章,赵雅兰也跟着吃吃地笑。见程铁石进来,黑头问:“还没联系上?”
  程铁石说:“家里没有,手机也关机,是不是他不在市里,到外地去了?”
  黑头说:“他即便不在市里,打手机也能接到。况且,他要是到外地,临走前也不会不打招呼,他不是那种粗心人。”
  赵雅兰有些担心:“会不会出啥事?”
  黑头说:“不会吧,也许是到他老岳父家去了,电话不方便,也许是出去办啥事,忘记带手机了。”
  赵雅兰见程铁石有些着急,便说:“到点了,该吃饭了,我肚子都饿了,黑头昨天赚了老毛子好几百,让他请客。”
  吃罢午饭,程铁石又给博士王家打了几次电话,仍然没人接。联系不上博士王,程铁石心里总有点不安,半夜又给博士王家挂了一次电话,仍然没有人接。程铁石看看表,十二点,半夜三更博士王不回家会到哪去呢?他决定第二天到博士王家去看看,如果仍然联系不上,就到他岳父家找他爱人打听一下,他要真的有事离开省城,总不会连他爱人都不招呼一声就走。
  夜已静,黑头的鼾声在屋里回荡,程铁石心里有事睡不着,就一、二、三……的在心里数数,刚刚有些睡意,猛然想起赵雅兰问:“会不会出事?”他听说女人常有男人无法具备的直觉,难道赵雅兰的直觉真的感到博士王出了什么事,而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如果真的出了事,又会是什么事呢?程铁石越想越躺不住,干脆爬起来,点着一支烟,在黑暗中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