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官》

                 田东照

 





  和祁云拉钩后,陆浩宇脑子里的确把张宗的事提到议事日程,他考虑过三种方案,经过反复斟酌比较,最后定了一种:近期再开一次碰头会,张宗的事黄山柏一个人的意见是否定不了的,那就可以提到常委会上。如果常委会上出现意见分歧,他可以让分管工业的副书记刘云清拿个意见,加上许彬的支持,接着他就表态,这样就问题不大了。退一步讲,万一还通不过,他还可以把张宗的事先搁搁再议。一般讲,再议时就比较容易通过了。
  总之,他感到自己有能力也有权力把这事办了。只是缺乏一种无私无畏的勇气和光明磊落的感觉。因此他把碰头会一推再推,星期一推到星期二,星期二推到星期五。
  后来干脆自己不主动考虑了,反正有的是事情干,啥时许彬他们催时再开吧。
  这天上班后,他看了一下玻璃板下面的备忘录,现在当紧考虑的是下月上旬召开的全市国营企业脱困会议。会议筹备用不着他亲自抓,他主要考虑他要在会上作的报告。下面的人们说,陆浩宇是一位不太好哄的领导。他也的确不愿意接受一层一层汇报上来的带水分甚至纯粹弄虚作假的数字和情况,更不愿意拿这些东西去作报告,哇哩哇啦自欺欺人。因此由秘书起草的报告,他必须亲自修改,有时需要改好几次才能定稿。这就得调查了解,掌握第一手材料。对于脱困会上的报告,他决定分两步走:第一步找几家亏损企业的经理、厂长座谈;第二步拿出三天时间下企业实际考察,接触第一线职工和科室人员。工作紧前不紧后,他准备今天就走第一步,马上拟了个名单让秘书李志坚电话通知,时间定到下午两点到六点。
  刚拟好名单,老干局刘局长打过电话来。刘局长说:
  “陆书记,高书记高其厉住院了,他问到你,你要有时间的话是不是去看看他。”
  陆浩宇说:“再忙也得去看他。他在哪里住院?”
  刘局长说:“第一医院住院部西楼干部病房三楼五号。”
  陆浩宇说:“你们应安排人陪侍。”
  对局长说:“已经安排了。今天是第五天,一两天就出院了。”
  陆浩宇说:“好好,我马上就去。”
  陆浩宇放下电话,想了想,就把秘书李志坚喊进来,把参会名单交给他,要他上午全部通知到。又写了一张借条,要他到财务处借两千块饯。拿上钱后,就到医院去了。
  高其厉,这个退休的市委副书记,并非人们想象得那样沮丧低沉。同在职时并无两样,头剃得光光的,依然那样坚挺昂扬。他送走查房的医护人员,就在病房独自踱步。
  陆浩宇进门,喊了一声:“老高!”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称呼。
  高其厉转过身来,握住陆浩宇的手笑眯眯他说:“前头应加一句修饰的话,叫高家庄农民养殖户老高。”说着拉了一把椅子要陆浩宇坐,他自己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陆浩宇说:“你躺床上去。”
  高其厉说:“急性肠炎,没事了,计划明天出院。回去就得干活,坐着说话还有问题?”
  陆浩宇问:“老李好吧,她没来?”
  高其厉说:“老伴把我送到医院来,见老干局安排了陪侍人,就回去了。家里那些四条腿到时就要吃要喝,实在离不开。”
  陆浩宇听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他点点头说:
  “老高,你回村四年了,我都没去看过你,真惭愧哪!噢,陆浩宇高高在上,官僚主义,这种人早该下台了。”
  高其厉笑道:“我知道你两次要去,一次是省委领导要来,一次是路断了,你有啥办法?”
  陆浩宇叹了一声,猛想到自己带来的钱,担心说话说得忘了再带回去,就说:“想给你买点东西,可我这人呀,让祁云伺候得连东西都不会买了。再说也不知道你喜欢吃啥。放点钱你自己买吧。”说着,将钱放到床头柜上。
  高其厉拿过钱来点了点,晃着说:“老陆你是向我行贿呀?”
  陆浩宇说:“对,求你办事。”
  高其厉哈哈笑了:“一个堂堂的在职市委书记,倒向一位早已退休回村当了农民的人行起贿来了,那不把腐败的法则给颠倒了?要是这样,谁还愿意在职,都争着抢着提前退休呢。好,你要办啥事?我现在就批条子!”
  阶浩宇说:“我要你办的是,把这点钱买成营养品、饮料之类,补补身体,我就满意了。”
  高其厉又哈哈笑了。笑过之后,将钱装回陆浩宇口袋里,并不离手地捂着口袋说:“你别动,听我把话讲清再留不迟。你的底细我清楚,你并不宽裕……”
  陆浩宇忙说:“没问题,我挺宽裕。”
  高其厉说:“假话。你和祁云的工资加起来也就是一千三四,住在城市,现在的物价,你能攒下几个钱?儿子从南方回来了,刚有工作,还有个结婚成家的问题。姑娘女婿下岗了,你还得接济,怎能宽裕?如果真宽裕,定是搞了腐败,这种钱我更不能要。你还不知道高其厉是什么人?”
  陆浩宇说:“你放心,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搞过腐败,这钱是干净的。”他说的是实话,但也留了点余地,因此觉得心里虚虚的,很不是滋味。
  “说腐败是开玩笑。”高其厉说着,将捂口袋的手收回来,“主要原因是今非昔比。我现在不需要了。要说宽裕,我可是真宽裕。”
  “你也是说假话。”陆浩宇说。
  “不假。”高其厉说,接着就讲起他回村的经过。
  原来高其厉领着老伴回村,是准备到乡下散散心,同时顺路跟亲戚们借点钱,以渡过难关,并没有长住的打算。他们被安排到一家空宅。这家的主人迁到山下去了,村委就把房子买下来。四间房,还有牲口棚猪圈、院墙、大门,一应俱全。这一住,老伴感了兴趣,说这里安静,空气也好,她觉得比住在城里舒服多了。高其厉也有同感,躲开了城市的喧闹,躲开了城市的消费,既舒服又省钱,的确不错。于是他把自己的感受告诉村支书。这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支书姓刘,有点驼背,村里人把他比作清朝时的刘墉,叫他背锅刘大人。这背锅刘大人听了,挠了挠脖子,就生出留高其厉在村里住二三年的念头。就说:“老高你要住下来,不只是躲这躲那,还能致富哩。”高其厉笑道:“我又种不了地,致什么富?”背锅刘大人说:“你不用种地,你搞养殖,养猪养牛总可以吧?”高其厉说:“我虽然身体还好,可毕竟六十的人了,能干得过来?”背锅刘大人说:“不就是草料嘛,料好办,草也不愁,冬天有干草,夏秋两季,全村几百口人,每人下地时捎点青草回来,就够你用了。”高其厉说:“不好不好,我怎么能给大家添麻烦。”背锅刘大人说:“这不叫添麻烦,叫拙工变巧工,互相帮助,你知道村里人为种子、化肥、地膜多发愁!你要留在村里,凭你的面子到县里跑跑,就给大伙把愁帽摘了。再能给咱要点扶贫款回来,上个什么项目,用不了几年,咱全村就大变样了。你说,大家帮你一把,算什么事,还不应该吗?”一番话说动了他们老两口的心,一来二去,就住下来了。头一年,老伴养了三口猪,高其厉养了三头牛。第二年,猪增至五口,牛增至六头。到眼下,猪没变,牛却成了大小十二头。这中间,乡亲们帮了他很大的忙,他也为乡亲办了不少事,一个红枣加工扶贫项目也已上马……
  陆浩宇听得深受感动,感叹道:“没想到,一生清廉,最后在家乡得到回报。”
  高其厉说:“毛主席当年自豪地宣布,我国成为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的国家。我今天也可以自豪地说,两万贷款已还,借亲戚们的几千元,卖了两头牛也还清了,无债一身轻。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又都考了研究生,我有力量供他们读完。村里有五个因家庭困难而失学的孩子,我还帮他们复了学。你说,我还用你接济吗?但是,你的一片真情和厚意我心领了。下次回来,我一定上门喝你的酒。你看我把话说清没有?”
  陆浩宇说:“老高,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没法坚持了。”
  “好了,这事说清了,咱再说点别的。”高其厉说,“回头看看我这四年的经历,觉得很有点内涵,很有个回味头。你读的书不少,不知看过吴麟征的《家诚要言》没有?有几句话,我至今记忆很深。‘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所以福来不必喜,要看会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做之,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会救。’我这四年的经历,不正是‘天欲福人’的意思吗?”
  陆浩宇点头道:“很有道理。用一句通俗的话讲,就是坏事变成好事。但如何才能变成好事,这就‘要看会救’。你是会救的,生产自救,终于从困境中走出来。”
  高其厉点头道:“不仅摆脱经济困境,还促使儿子们知道节俭,知道发奋。老伴的身体也好多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陆浩宇由衷他说:“老高,向你表示祝贺——哎忘了,你是住院病人,时间长了是不是影响你的休息?”
  高其厉满不在乎地说:“我没事。主要看你。你忙,就走,不要影响工作。你要不忙,再坐一会,有几句话,想说给你听听。”
  陆浩宇说:“我不忙,你就说吧,”高其厉说:“说起来近乎笑话,也可说是梦想吧,可我的确这么想过,可惜身居山村没有知音。同老伴朝夕相处,可她是个家庭妇女,没文化,也不是理想的对象。今天捉住你了,就一吐为快吧。”
  陆浩宇说:“我自信可以做你的知音。”
  高其厉一副未言先已陶醉的神态,脸一仰,眼睛半睁半闭,说道:“虽然身居山村,远离政界,可夜里躺到热炕上,总免不了要想到干部呀、体制呀、党风呀什么的。
  就想,国外好多地方搞高薪养廉,我国却是低薪制,当然低薪不能成为搞腐败的理由,但有后顾之忧也是事实,应当承认。怎么办?能不能做到低薪保廉?我想能!当然措施是多方面的,我只想到一种——比如我们市,在离城不远的地方,也就是进城呀看病呀交通方便的地方,辟出一二百亩退耕地,建立一个‘老干部无忧新村’。市里投资盖一些简易平板房,每人分给两间。凡是退休后生活感到紧巴的,都可以去那里躬耕垄亩。有退休金垫底,有生产所得补充,还有何忧?农忙下村,农闲回城,城乡两栖。
  这样,在职时无后顾之忧,退休后有所作为。你说这有多好!”
  陆浩宇说:“还锻炼了身体,延年益寿,两全齐美。”
  “还有一美!”高其厉说,“你想吧,贪官污吏是不会去那里的,他们捞的钱儿孙也够用了。去的全是廉洁干部,阵线分明啊!别看它是个小村,可在社会上产生巨大影响,有点像当年的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虽是星星之火,必有燎原之势。”
  这时一位护士进来说:“陆书记,王秘书长打来电话,请你接一下。”
  陆浩宇说:“你告他,就说我马上回去。”又对高其厉说:“下午有个座谈会,我得回去了。”
  两人的手握到一起,使劲摇着。
  陆浩宇说:“老高,你可真是一身正气,不减当年。
  你的想法很有点意思。只可惜我明年就要退下去了。要是还能工作三年五载,定能让你梦想成真。”
  “可惜啊!”高其厉说着松开手,“你快回吧,不要耽误工作。”
  在楼道的拐弯处,陆浩宇回头一看,高其厉还在病房门口朝他挥手。他也挥挥手,以示再次告别。就在这挥手之间,他感到心里很沉,尽管高其厉并无半点沮丧,但惟其如此,他心里才感到更沉重,并有一种悲壮感从心头升起,鼻子酸了一下,几乎要掉下泪来。
  八
  下午,在陆浩宇主持座谈会的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一件让祁云提心吊胆的事。
  先是陆伟打回电话来说:“妈,有件麻烦的事,你说该怎办?”
  祁云问:“啥事?”
  陆伟说:“有个人,是我大学时同班同学的亲戚,整天缠着我,要送五万块钱,让我爸说一句话,把他的职务向上动一动。他现在是石油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想当副经理。你说能答应吗?”
  祁云烙守“下不为例”的诺言,忙说:“伟伟,你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可不敢胡答应。”
  陆伟说:“可是我那同学又写信,又打电话,刚才还挂来长途电话,就不容我说个不字。”
  祁云说:“不管怎么说,不能再给你爸增添麻烦了。
  你多作点解释,就说你爸从来没有受礼的规矩,让他自己努力,做好工作,从正经渠道上来,是不会有问题的。”
  陆伟说:“你同我爸一样落后于形势了。这话我不知说过多少遍,没人相信。在现在的人眼里,所谓廉洁是不存在的,你不收礼,人家就会说你廉洁吗?没那一说。人家说的是,不收是不想给他办事,是嫌钱少,或是他的送法不对。妈,明白吗?”
  祁云说:“爱说啥让他说去。”
  陆伟说:“妈,人家说见不上我爸见见你也行。说你很能干,能拿事,到你这儿碰了他也就甘心了。你说怎办?”
  祁云想了想说:“那你就领他过来,我来对付他。”
  陆伟说:“妈,你可得掌握点分寸。如今不收礼就等于得罪了人,你再弄得人家下不了台,那就结下仇恨,咱得罪不起人啊!”
  祁云说:“我知道,你放心吧。”
  陆伟说:“那过一会儿他来了,我就领过去了。”
  祁云说:“行。”
  放下电话,祁云想,既然是儿子同学的亲戚,就得热情点接待。就端过一盘水果,泡上一壶茶。然后坐下来静静动脑子,考虑如何才能使对方放弃送礼的念头,还不至于感到太难堪。
  正在这时,门铃响起来。祁云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那中年人间:“这是陆书记家吧?”祁云以为就是陆伟说的那人,就说:“是。请进吧。”
  两人进来了,祁云让到沙发前说:“请坐。”
  两人坐下了。
  祁云问:“陆伟哪去了?他没来?”
  中年人说:“谁是陆伟?我们不认识。”
  “那你们是从哪来的?”祁云问。
  两人支吾,不愿说明。
  “那你们来我家找谁?”祁云又问。
  “就找你。”青年人直杵杵说。
  祁云一下紧张起来。现在诈开门抢劫杀人的案件时有发生,会不会是两个歹徒?她脑子反应快,手脚也来得快,伸手拉过一把椅子来,双手扶着靠背站到椅子后面。
  一旦发现不对劲,将椅子朝对方一推,可阻挡一下,她就可以撤退到厨房里。厨房门上有碰锁,能关上;厨房有菜刀之类,可以自卫;厨房有后窗,还可以向外呼救。
  来人见她站在椅子后面,忙站起来说:“你也坐呀。”
  祁云说:“我腿疼,坐下不好起。你们坐吧。”
  两人又坐下去。
  祁云问:“你们找我有啥事?”
  青年人说:“告状!”
  祁云说:“告状到纪检委、法院去。”
  中年人说:“纪检委、法院都办不了这个案,所以只有找陆书记。”
  祁云说,“陆书记不在家,你们到他办公室去吧。”
  中年人说:“我们上午去了,秘书说陆书记到医院去了,把我们推出来。我们到医院门口一看,根本没有小车,明摆着是哄我们。下午又去,说是开会去了,又把我们推出来。没办法,只好找你来了。”
  祁云说:“我是陆书记的家属,而不是陆书记本人。
  家属只管柴米油盐,管不了工作上的事。你们走吧。”
  中年人说:“你腿有病,我们不多打扰。有封信,你交给陆书记,别人我们不放心,他们会扣压的。只有你,一定能交给陆书记。希望你能帮帮忙。”
  祁云说:“这个我能办到,你就放下吧。”
  两人站起来。青年人从包里掏出一封信搁到茶几上。
  然后两人抱歉地笑着点点头,走了。
  一场虚惊。祁云感到自己的举动好笑,同时也很抱歉。早知是两个好人,应当给人家倒茶才对。可是社会治安不好,人们的生命财产没有保障,他们这些当领导的,更是坏人两眼紧盯的目标,实在怨不得她呀。
  这时陆伟打回电话来,说那人下午有事,要妈别等了。放下电话,祁云猛想到今天是周未了。丈夫今天该吃鸡,可买回来的鸡腿、鸡翅没啦,她得赶快出去采购,而且得买熟的,市电视台、文工团办什么节目搞什么活动多在周末,自然要请市委领导去。有时,丈夫还带她一起去玩玩保龄球什么的。如果买生的回家再做,怕误事。她忙穿外套,找竹篮,并拿起那封告状信捏了捏,想起那两人神秘兮兮的样子,很想知道是告谁,可不敢耽搁,就撂到丈夫书房的写字台上,急急地出门去了。
  由于祁云的紧急操办,陆浩宇下班一回来,四个菜已经摆到桌上了。
  祁云问了一句:“今晚有活动吗?”
  陆浩宇说:“没有。”
  祁云不无遗憾他说:“早知没活动,鸡腿不该买熟的。
  不是我夸海口,这鸡腿远远不如我做得好吃。”
  陆浩宇尝了一口说:“没夸大,的确同你做的差得很远。”
  祁云说:“因为我的丈夫最反感浮夸虚报,我说话敢带水分吗?”
  陆浩宇说:“看来知我莫过妻。但愿所有一切方面都能如此就好了。”
  祁云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了一下。丈夫话中有话。这本是他们之间颇有争议的长谈话题,但祁云烙守“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吃饭时一定要保持平静愉快的气氛,就撂下这个话茬儿,进厨房端饭去了。
  饭后,等陆浩宇看完新闻,祁云正要进书房取那封信,门铃响起。开门一看,不禁有些惊讶:“啊,黄市长!”
  黄山柏边进门边说:“祁云嫂子,你这一称呼,就显得生分了。你最初称我山柏,后来称我老黄,现在又称市长,不断升级啊!”
  祁云说:“现在不是兴称职务吗?快快请坐。”
  陆浩宇也略显惊讶,忙站起来:“那我记取教训,老黄坐吧。”
  黄山柏边坐边说:“这就对了。我们做同学的时候,就是老陆老黄相称嘛。何况我们是在家庭内部见面呢,”陆浩宇同黄山柏,十五年前确是中央党校同班同室的学员。两人起居照应,出入相随,有时常常聊到深夜。一天晚上,聊到兴奋处,两人坐起来拥着被子说话。黄山柏说:“老陆,这次学完回去,我倒希望把咱俩安排到一个县,你做书记,我做县长,用一个五年计划,总能把一个县搞好。”陆浩宇说:“搞好一个县,五年恐怕不行。”黄山柏说:“五年不行十年。用十年时间搞出个样板县来,咱们也就能交代了。”
  毕业后,陆浩宇和黄山柏被分配到隔地区的两个县工作,分别任书记和县长。水流千转归大海,没想到两人在各自的地区转来转去,最后都调到东华市来,黄山柏早一年来当市长,陆浩宇迟一年来做书记。两人到了一块,梦想成真,说不来有多高兴。可是正如俗话说的:居家朋友相亲,同僚兄弟反目。只过了一年多,就开始降温,个人间往来渐少。再往后,就更生分了,甚至有了磕碰磨擦。
  难怪对黄山柏的登门造访陆浩宇夫妇均感惊讶了。
  祁云忙着沏茶,拿烟。摆水果,一切就绪后,就对黄山柏说:“你们聊,我不搀和,我到隔壁串个门子。”
  黄山柏说:“茶我喝,水果吃不下去,快别忙乎了。”
  祁云走后,黄山柏说:“我今天来,不是市长来找书记,而是找老同学来聊聊。”
  陆浩宇说:“非常欢迎!我这人不好动,甚至有点惰性,这你是知道的。”
  黄山柏说:“我知道,所以我就主动找你,自从我们成了同僚,反倒有些疏远了。奇怪吗?我认为不奇怪。锅碗瓢盆难免相碰,一起工作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时候,一二把手闹不到一块儿,甚至很对立,互相告状、拆台的现象很普遍,像我们这样,还能坐到一块儿,己是很不错了。
  你同意我这样估价咱们的关系吗?”
  陈浩宇给黄山柏倒上茶,然后说:“你的估价是很中肯的,我很欣赏你如此坦率。”
  黄山柏感慨万千的样子,喝了口茶说:“友谊——磨擦——友谊,这大约是一种规律。真正的友谊是一定能够回归的。”
  陆浩宇点点头:“到明年退下来,就彻底回归了。”
  黄山柏点点头:“那时,我们还可以联手搞点什么事情。不过我想,为啥要等退下来?在我们在职的最后一年回归,不是更好吗?”
  陆浩宇说:“当然从现在开始更好,我是班长,我应当检点自己,多作点自我批评。”
  黄山柏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就是在任用干部时,有点认识不同吗?这很好办。”
  陆浩宇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你说,有何高见?”
  黄山柏喝了一口茶,又点上一支烟,说道:“同一篇文章,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同一台节目,有人说成功,有人说失败,对于某一个干部也是这样,从不同角度看,就会有不同的看法,怎么办?互相尊重对方的看法。
  我粗粗算了一下,现在有十二个位子,明年在我们下去之前,还会有二十八个位子,这样在咱们这最后一班岗上,共能动四十来个干部。我尊重你的看法,给你二十个名额,体现你的看法和衡量标准,我全力支持你,我呢,有十五个行了,你也支持我。其余五个,咱们也考虑一下副书记们,当然这个摆不到桌面上去,只能咱们两人内部掌握。”
  这一番惊人的话,使陆浩宇感到浑身战栗了一下,他瞧着这位老同学,见他一副但然的神态,又有一种像大地震之后的余震一样波及全身。脑子里马上跳出当前社会上流传的“要想富,动干部,只研究,不宣布,谁的钱多谁算数”的顺口溜。顿时感到那中央党校宿舍里拥被谈吐已成了非常遥远的历史。他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平静了一下自己,脖子一伸,压低声音,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
  “老同学,你是说咱们两人联手来个大拍卖?”
  “没必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黄山柏笑笑,“我是说,我们在任时,该动的干部都动了,送人情也不能留给别人去送。提一个干部落一份人情,不管承认不承认,说出来还是不说出来,这是一种很普遍的心理。你我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有这想法也不是多么可耻的事。”
  陆浩宇沉默了。他没想到黄山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因而有点措手不及。正在这时,王秘书长打过电话来。陆浩宇忙拿起听筒。王秘书长声音很急也很高:“陆书记,开发区农民闹事,围着指挥部办公室,有一个多小时了。”
  陆浩宇问:“领导谁在那里?”
  王秘书长说:“就指挥部几个人,我刚才跟刘市长说了。”
  陆浩宇说:“知道了。”
  黄山柏己听清了,站起来:“我去处理,有啥情况随时跟你联系。”说罢急匆匆走了。
  送走黄山柏,陆浩宇就在地上踱步。最后踱到书房去了。闹事的事他倒没怎么着急,黄山柏去了能够处理下来,这个他放心,使他内心震动不已的还是黄山柏刚才那番话。他感到心乱如麻,想理出个头绪来。忽然发现了桌上那封告状信,就打开来。先看落款,是“不敢署名的群众”几个字。然后细看内容。
  这时,祁云回来了。祁云说:“人家隔壁有事要出去,我只好提前回来了。怎么,黄山柏走啦?”
  陆浩宇点点头,问:“这封信是从哪儿来的?”
  祁云就把下午有惊无险的一幕告诉他。
  陆浩宇叹了一声:“今天的经历真不平常,上午到医院探望高其厉,下午收到这封信,晚上黄山柏又登门造访。都凑到一块儿了。”
  祁云问:“高其厉住院了?情况怎么样?”
  陆浩宇说:“挺好的。”
  祁云问:“刚才说得怎么样?”
  陆浩宇说:“很坦率。”
  祁云又问:“这信你看了?告谁?”
  陆浩宇说:“黄山柏。”
  祁云说:“哎,我刚才听老李说,黄山柏己开始在省里活动,要上副省级。据我所知,上副省级的多半是地市委书记,专员、市长不多。不过也难说,事在人为,跑不跑是大不一样的。你看吧,闹不好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东华市的市长进省人大、政协了,市委书记却回家抱了孙子。到那时,你心里会更不平衡,可迟了,只能怨自己当初太老实。”
  陆浩宇朝椅背一仰,双眉紧蹙,说:“祁云,我头疼,似要爆炸,有点难于承受了。”
  祁云忙说:“快睡吧,再吃一片安定。”
  九
  第二天是星期六,公休。祁云赶早市未散买菜去了。
  陆洽字自己动手冲了一碗豆粉,吃了两个鸡蛋,随后出门去了。这一走,一个上午没回来。祁云等到午后一点了,还没回来,很有点奇怪。以往也有陪客人吃饭的情况,但总要电话告一声家里的。今天是怎么啦,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到吃晚饭时,还不见回来,也没有电话。祁云沉不住气了,就打电话问秘书和司机,都说不知道。秘书给市委、政府领导们一一打电话,都没结果。祁云又给宾馆经理打电话,十分钟后,经理回电话说,陆书记没有固定房间,临时要休息一会,就得跟他或是服务总台说,他连楼层服务员和接待科都问遍了,都说陆书记没有去,今天也没有上面的客人来。祁云又给司机打电话,说:“老陆既然没要车,说明没有走远,就在市里面,你开车跑跑吧。”
  司机就叫上秘书李志坚,满城跑了一圈,酒楼、饭店以及有食宿服务的企事业单位,几乎都跑遍了,也没找到。
  这一下祁云更着急了。忙把陆伟叫回来,说道:“你爸失踪了,你说该么办?”接着就把一天未归以及寻找情况告诉他。
  陆伟说:“我爸以往开会下乡都要跟家里说的,怎么这回悄悄走了?”说着,就到书房里去,随即就喊道:
  “妈,我爸有留言条在桌上,你怎么就没看见?”
  祁云说:“是吗?以往我每天要给他擦桌子,偏偏今天没擦。再说,以往留言,总是放到茶几上的呀!你快拿来我看。”说着就接过留言条看,只见上面写道:
  
  祁云:我要出去静静休息两天,不要大惊小怪地找我。我不是小孩子,不会丢了自己的。赶星期一上班我就回来了。
  浩宇 早七点半
  祁云看着留言条,仰靠到沙发上,沉默了。
  陆伟又拿起留言条细细看,说道:“奇怪!爸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公休天,在家里也一样能休息呀!再说,全市范围内,他去哪里不是热情接待,为啥把自个隐藏起来,连家里都不告?我觉得爸这回有点特别,不可理解。”
  祁云说:“他说过,昨天的经历不平常,恐怕与这有关。”
  陆伟问:“昨天有啥经历?”
  祁云说:“上午到医院探望高其厉,下午收到一封告状信,晚上黄山柏登门造访。”
  陆伟问:“不会有啥变化吧?”他指的是张宗的事。
  祁云说:“说不来。”
  陆伟说:“妈你是很有点分析判断能力的,对爸又最了解,你准能估计个差不多。你说,爸会不会有变化?”
  祁云说:“也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妈实在说不来。”
  说罢靠到沙发上沉默起来。少顷,猛想到自己还没有吃饭,便慢慢站起来,进厨房去了。
  陆伟没有从母亲这里得到一点安慰,心里更急,只好独自动起脑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