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官》

                 田东照

 





  祁云接过女儿陆丽的电话后,坐在原地出神,好长时间没动一下。
  这时陆浩宇下班回来了。他一面往衣架上挂外套,一面问:“你呆坐着干啥?”
  祁云这才转过身来,两眼闪着泪光说:“丽丽住了十天院,咱一点都不知道。”
  陆浩宇问:“怎么回事?”
  祁云说:“保明感冒了,丽丽蹬三轮去进菜,被汽车撞倒受伤的。本来是司机的责任,可人家交警队有关系,把责任全判到丽丽身上。你是个当领导的,你说说这世道成啥了,还有个说理的地方吗?”
  陆浩宇问:“要紧不要紧?”
  祁云说:“倒也没事,已经出院了,只是住院花了五千多。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人双双下岗,已经够可怜了,偏又遇上这么件事!咱给了两万生活费没舍得花,想再挣点钱开个干洗店,谁知把五千白扔到医院去了。”
  陆浩宇放心了:“钱花就花了,人没事就好。”
  祁云说:“我想再给丽丽一万,余下的四万全给伟伟,旅游也好,收拾房子也好,反正就这了,剩下是他的,短下咱也不补。”
  陆浩宇点点头:“可以。伟伟到深圳干了四年,没学会挣钱,倒学会花钱了。得给他说到明处,让他知道点节约。”
  祁云说:“我已经给伟伟打了电话,他马上就来。”
  说话间,陆伟就进来了,边脱外衣边说:“妈的派头比爸这个市委书记还大,说有事,要很快过来。问啥事还不说。好,现在过来了,请妈当面指示吧。”
  祁云没有心情开玩笑,指指沙发,示意儿子坐下,然后就将丽丽受伤花钱及分配方案告诉儿子。特别强调了多年来的积蓄已用尽,够不够做父母的决不再管这一点。
  陆伟听了,很是宽宏大量,满不在乎他说:“妈不用作难,给姐姐两万都可以。我现在想的是挣大钱,一两万不在话下。”
  祁云瞧着儿子:“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大话了?”
  陆伟说:“妈要说我说大话,那就把话说得再大一点吧。我挣了钱,姐姐要开干洗店,我负责买一台干洗机。
  不就是几万块钱,有啥了不起!当然……”他说着目光移到父亲脸上,“要挣大钱,还得爸爸的支持和配合。其实妈不打电话,我也要回来的,我要给爸汇报一件顶顶重要的事,也是一桩彻底翻身的大喜事。”
  陆浩宇警觉起来,他估计儿子一定是瞅准一个什么职位,向他要官,别人是花钱买,儿子是伸手要,他感到防不胜防,简直有点四面楚歌了。
  陆伟说:“爸,是这么回事:我们公司有个下属的劳动服务公司,张总要我承包。承包期是三年,每年上交总公司十万元,其余归己。”
  陆浩宇一听,又变成另外一种担心,说道:“你把那其余归己先搁一搁,我倒是担心三年三十万上交任务你完不成呢。”
  陆伟说:“是不好完成,正因为这样,张总给了个最最特殊的优惠,你道是啥?猜不到吧?给我们公司十万吨外运煤指标,而且是协作煤!爸你清楚,协作煤省里不提留,每吨可挣二十五元,你算算,十万吨就是二百五十万元。我算了一下,各方面打点有一百万够了,再除去三年承包上交款三十万,余下的一百二十万就是我的了。我计划,给姐姐支援十万,给你们三十万养老,其余八十万作为我的事业发展基金,我就从这八十万的基础上再去奋斗,再去创造。你们看,只此一举,一家人不都发了财吗?”
  陆浩宇想起张子宜送的那个王狮,顿时明白了,原来不是儿子要官,是儿子得了别人的好处,替别人要官。是儿子同人家的一笔交易。但不管是谁要,直接的还是间接接的,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躲都躲不开。他深深感到现在这个时代,居于权力岗位的一种难言之隐。他故意问了一句:“这是你们公司的内部问题,与我有啥关系?难道要我去租煤台订车皮不成?”
  陆伟说:“爸,那些事用不着你去干。毛老人家有一句名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推而广之,任何事情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人与人之间就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商业关系。人家给我这么大的好处,一定对咱也有所求。就是人家无求,咱也得设法给予回报,这是一个人人都明白的游戏规则。”
  陆浩宇说:“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伟奇怪地问:“我的话还没有说透,你就知道了?
  你说吧,你准备怎么回报人家?”
  陆浩宇说:“煤运公司工作不错,利税大户,年终我们要评比,发锦旗、奖状或是挂匾都行。其实这事驾轻就熟,我们早就这样干了。”
  陆伟嘿嘿笑了:“我爸当书记当得返老还童,变成小孩子了。我说的是个人交易,不是工作上那一套,人家要你的锦旗,奖状干啥?我把谜底揭开吧:他二儿子叫张宗,在经委做副主任,主任马上年龄到限,把张宗扶正就行了。”
  陆浩宇摇头:“处级单位的领导职务是由常委会集体研究决定,不是我口袋中装的香烟,谁要就可以给谁一支。”
  陆伟说:“爸你别哄我。中国是一把手政治,不同于外国。外国总统做了决定,还得由两院批准。中国的一把手,说了就算数。比如你吧,别人提出来的,只要你不点头,永远形不成决议。可你提出来的,即使有个把反对派也没关系,你可以争取多数形成决议。我说的都是大事。
  至于某一个人的职务,比如小小的经委主任,对你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这期间一直没有插话的祁云,此时情绪好转,眉宇间透着几分喜色。这种变化被陆伟捕捉到了,就忙朝妈妈求援:“妈,爸大正统了,这样的好事,还不痛快答应,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祁云说话了,但并没有助儿子一臂之力。她说:“伟伟,别缠你爸了。人事问题,哪能那样随便,你说要,马上就答应给你?要是那样的话,你爸还能在市委书记的位子上坐得稳吗?行了,你的任务是把话说清,让你爸听明白就行了。你爸是慎之又慎的人,你不要再缠了。你走吧。”
  陆伟说:“还没个结果,我怎么走?”
  “行了行了,你走吧。”祁云说,并站起来推着儿子,直推出门去,才返回来。
  陆浩宇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则寓言:一个农夫被狼扑倒在地,这时来了一只老虎把狼赶走,转身也把两只前爪踏到农夫胸口说:“你该感谢我。”农夫说:“狼吃虎啃都一样,我感谢你什么?”陆浩宇断定祁云救驾之后,接着要来一番攻心战了,心里觉得很苦。
  不料祁云却说:“你回卧室放展身子歇歇吧,我做饭。”说着就系起围裙进了厨房。
  祁云打了两个鸡蛋,将中午的剩米饭炒了一下。还特地做了一条清炖鱼。
  吃过饭,祁云开了电视,朝书房里的陆浩宇喊:“哎,新闻联播开了,快来吧。”看完全国的又看省的,看完省的又看市的,直到把三级新闻全看完,祁云将电视关了,又泡了一杯陆浩宇最爱喝的绿茶,这才挨着丈夫坐下来,说道:“咱商量一下伟伟说的那件事吧。”
  陆浩宇心里说,倒挺讲策略步骤,安排到这个时候了。脑子里就演义着那个寓言故事:老虎将踏在农夫胸口的前爪移开了说,你去吃饭吧。农夫吃过饭,老虎又说,你娱乐娱乐吧。娱乐完了,老虎说,现在我该吃你了……
  “行不行?”祁云问。
  “什么行不行?”陆浩宇间。
  “就是商量一下伟伟说的那事。”
  “商量吧。”
  “对这事你该积极主动一点。”
  陆浩宇没做声,脑子里对那个寓言故事又演义开了:
  老虎说,你为啥躺着一动不动?你得积极主动让我吃呀……这么想着,就去瞧祁云那张蛋形脸,特别是双眼皮尚显的那双眼睛,这是他曾经十分喜欢现在依然喜见的面孔,他却把她比作吃人的老虎,有点忍俊不禁地笑了。
  祁云忙跳起来,到壁镜上照自己。看了半天没发现什么,便走回来说:“你笑啥?……噢,你是不是觉得我敛财受贿,卑鄙无耻,连猪狗都不如?”
  陆浩宇老实地说:“我没有把你看作猪狗,而是把你比作者虎了。”接着就把那寓言故事说了一遍。
  祁云一听,眼里快要掉泪了,十分委屈他说:“浩宇,这么些年来,咱们也算恩爱夫妻,没想到如今我突然变成老虎,要吃你?”
  陆浩宇叹了一声,也变得一脸严肃地说:“祁云,吃我的不是你,而是社会上流行的一股十分可怕的歪风邪气。你是一个被夹持在里面的好人。”
  祁云说:“你真要把我看作是吃你的老虎,我就无颜见你,只有悬梁一死了。”
  陆浩宇说:“我是见你和伟伟都是冲着我来,就有了这样的联想。”
  祁云说:“那么伟伟说的事可不可以商量?会不会一商量又把我联想成老虎?”
  陆浩宇说:“怎么商量,你说吧。”
  祁云说:“我是觉得伟伟讲的事应当考虑。劳动服务公司同煤运公司是子母公司,总公司为了扶持一个下属公司,给点外运煤指标,这是他们公司内部问题。伟伟赚了钱,既非贪污,又非盗窃,是经营所得,别人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至于你,就离得更远了,八杆子也打不到你身上。要我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陆浩宇说:“你只说了问题的一半,还有很重要的一半没说呢。不是要我把他的儿子张宗扶正吗?怎么八杆子也打不到我呢?”
  祁云说:“扶正张宗是另一码事。第一,经委主任到龄了,需要有人接任;第二,接任的人不是突然从外面调进来你的什么亲戚,而是经委班子中的副职,正职下去副职上,这也符合一般常理;第三,张宗接任主任,并非你背着大家搞的,而是常委班子正常研究人事问题时集体研究定的,有这三条,你怕什么?”
  陆浩宇不再说话,仰到沙发靠背上去,似在闭目养神。
  祁云瞧着丈夫说:“浩宇,这事并非是那种赤裸裸的交易,它比较间接,对你来说,情感上也比较容易接受。
  你要是同意,其它事我就不为难你了,七万可以退掉,古董也退了,咱把赤裸裸的东西都退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陆浩宇不作声,一动不动。
  祁云就说:“早点睡吧。”说着就进卧室铺床去了。
  这天晚上,陆浩宇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在回顾自己清白的一生。这一回顾,倒发现清白之中原有瑕疵。比如说,近几年来,上面领导以及左邻右舍的地市委领导们,常有写条子,打电话要关照一下某一个人的事,他也明知其中的奥妙,但还是尽量给予照顾,能办的都办了。这就说明自己早已被卷进权钱交易之中,只不过是自个办事,别人收钱罢了。在刑事法庭上,他可以说一声:我没有责任;但在道德法庭上,自己就难脱干系了。这个发现,对他是个很大的冲击,使他明白洁身自好的堤坝,原来并不干净,而且裂缝纵横。
  他从被窝里坐起来。
  祁云其实也没有睡着,这时转过身来说:“我知道今晚上你会睡不好的,本来不该说啥了,可想起几句话来,还想说一说。”
  陆浩宇苦笑道:“反正是这了,也不在乎你多说几句。”
  祁云说:“你不能等着到龄退休。就不能争取一下省人大、省政协?你曾说过你有这想法的。”
  祁浩宇轻轻叹了一声。地市委书记最后去向无非是三种:一是提到省政府、省委搞副省长、副书记;二是进省人大、政协,搞副主任、副主席;三是到龄办退,颐养天年。第一种他没敢想,第三种他不甘心,第二种却是想过的,而且也准备争取一番,只是一直没有行动罢了。
  祁云说:“你该跑跑了。可在现在的社会风气下,两手空空,手头没几个钱行吗?”
  陆浩宇说:“祁云,给我拿一片安定吧。”
  吃了安定后,陆浩宇说:“祁云,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就下一回水吧。你把那些赤棵裸的钱物都退了,张宗的事我考虑。这你满意了吧?”
  祁云说:“我满意了,咱们也后顾无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