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的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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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腾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赤身裸体坐在床上眼睛瞪得像受惊的兔子:“怎么,你真的不想干了?”
钱亮亮跟橘子两个人刚刚温习完夫妻功课,这段对话是休息的过程中橘子漫不经心提起的,钱亮亮心想,如果不是你哥,看在处长这个位置以及相应而来的种种好处的份上,好赖我还能再混几年,可是你哥成了笼罩在我头顶上的乌云,只要在官场上混,我再怎么干也摆脱不了你哥的阴影。当然,这些想法钱亮亮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说出来,钱亮亮不是个好招惹是非的人,却也不是个怕事的人,他唯一怕的就是橘子跟他认真讲理,夫妻间本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所以夫妻间认真讲起道理就格外可怕,因为你永远也讲不清道理。
“不想干了,整天陪着人吃喝玩乐,我简直成了三陪小姐了。”
橘子眼睛嘎巴嘎巴地眨着,眼珠子咕噜噜乱转,活像正在打什么鬼主意,钱亮亮知道其实她没有打什么鬼主意,只不过是正在思考,她思考的时候表情跟打鬼主意很难区分,只有钱亮亮能区别她思考跟打鬼主意之间的不同。
“那也好,你现在干的那个活确实不太理想,整天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搅在一起,弄不好就成了第二个李百威,多恶心。要是能换换地方我举双手赞成,可是,你打算干吗呢?
宣传部?你是学中文的,干脆到宣传部去吧。”
“你要是希望我得肝硬化、神经病,我就到宣传部去。”
“咋的了?宣传部不好吗?”
“大刮刀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这个脾性,到了她手底下,不出半年就得让她折磨成神经病或者得上肝癌,我宁可到厕所掏大粪也不在她手底下当差。”
“那你就到组织部去,你没听说吗,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在组织部提拔机会多,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再说了,组织部跟我哥他们又是一个系统,有什么事也能关照一下。”
钱亮亮心说,我怕的就是跟你哥有什么瓜葛,靠裙带关系往上爬,这不正应了人家的话吗。嘴上却说:“你哥在组织部,我再跑到组织部去,叫别人看着好像组织部让你们家包圆儿了似的。再说了,金州市委、市政府是你家办的?我想到哪就到哪,有那么方便吗?”
橘子说:“这也不干那也不行,你当你是谁啊?算了,我困了,不跟你说了,实在不行你干脆开饭馆去,咱家今后就不用再开伙了。”
钱亮亮说:“你还别说,我真的挺想开饭馆,当个小老板,每天一开门就有钱进来,再雇上一帮人听我指挥,比当处长还得劲儿。”说完也钻进了被窝,橘子本能地滚到他的怀里,钱亮亮以为她会否决自己这个听上去有些渺小的理想,没想到她却开始打起鼾来,呼噜噜地活像一只吃饱了没事干的老猫。
钱亮亮开展的劳动人事制度改革一开始进展得挺顺利,当然也有点小小的意外:黄金叶、窝头、齐红都报名参与竞争,黄金叶是现任总经理,仍然竞聘总经理,齐红原来说自己要报名竞争副总经理,结果却报了总经理,钱亮亮问她:“你不是说要报副总经理吗?”齐红平静地回答:“当不上总经理再考虑副总经理。”钱亮亮估计她直接当总经理可能有些困难,当副总经理的把握还是很大的。
好像商量好了,窝头也直接报名竞争总经理,钱亮亮问他:“你怎么一上来就要当总经理,你能行吗?”
窝头说:“要是还让黄金叶当总经理,改革还有什么意义?我就是要跟她竞争一下,看看谁的人气高。”
钱亮亮暗暗摇头叹息,窝头这人太没有自知之明,就凭他那天在会议上遭到的一片嘘声,他能当上副总经理就不错了,还报名竞争总经理,简直是癞蛤蟆上磅秤,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然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让钱亮亮瞠目结舌。按照他设计的程序,报名结束之后要连续公示三天,公示的头一天便有连绵不绝的匿名举报信递送到钱亮亮手中,绝大多数都是举报黄金叶的,有的信中揭发黄金叶在客房装修的时候,把装修工程交给她小叔子干,其实她小叔子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资质,都是临时抓来的施工队,等于把工程转卖给了包工头,然后他们再坐地分赃。还有的揭发黄金叶独揽金龙宾馆的采购业务,大肆收受回扣。也有揭发黄金叶对个别领导行贿的,行贿的金额最多的有三十万,少的也有两三万,这个问题钱亮亮相信确有其事,他自己就收到过黄金叶送来的“奖金”。其他问题钱亮亮无法确定真实程度,有的信言之凿凿,把一些细节都讲得有声有色。比如说收回扣问题,有一封信里就明确点了福建晋江一个长期在金州市做茶叶生意的私营老板,金龙宾馆用的茶叶都是这个人供应的,每斤茶叶竟然给黄金叶提成百分之三十的回扣。还有一封信揭发黄金叶跟山东威海的一家公司来往密切,长期从那家公司购买海产品,然后按照价格的百分之十提取回扣。到了公示结束的第三天,钱亮亮收到的举报信竟然已经达到了三十八封,其中三十封是举报黄金叶的,剩下八封是举报窝头的,举报窝头主要是男女关系问题,说他经常值夜班时到楼层服务员那里搞性骚扰,甚至把人家服务员的衣服撕破了。还说他跟餐厅的几个女服务员关系密切,很不正常。抓贼抓赃,捉奸捉双,这种事情没有受害者本人亲自投诉控告,并且能亮出可靠的证据来,根本没办法查清楚。对检举窝头的信件钱亮亮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窝头不是党员,即便他真的有作风问题,跟党纪国法挨不着边儿,钱亮亮不知道像他这种情况该由谁来调查处理,只好暂时压在柜子里,等着问明白了这种事情该谁管再说。对黄金叶的举报信钱亮亮并不为难,这种传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从当上这个接待处长耳根子就没有清静过,在公开竞聘的时候突然涌出来这么多举报信就更值得怀疑,不能排除有人诬告抹黑阻止黄金叶继任的可能。所以钱亮亮作出了他自认为正确的选择:将举报黄金叶的控告信一律交给市纪委,由他们调查核实。而公开竞争该怎么进行还是照样。只有齐红比较消停,没有一封举报她的信件,钱亮亮怀疑举报黄金叶的信件是窝头搞的鬼,专门把他叫来谈话,窝头的眼睛、面容共同组成了极为真诚的无辜表情,赌咒发誓地坚决予以否认,说他绝对没干这种事情。
钱亮亮警告他:“如果这些事情是你干的,一旦调查清楚,即便你竞争上了也要拿下还得追究你的诬告罪。”窝头说:“要是我干的,我就是黄金叶的孙子,这是什么时候了,干这种事情明摆着是给自己找麻烦,我再蠢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干这种事情。”钱亮亮无奈,只好对他的赌咒发誓姑妄听之、姑妄信之。既然不是窝头干的,那么就可能是齐红,可是他却没有找齐红谈,跟窝头谈过之后他都有些后悔,这种事情不管是谁干的,谁都不会承认。
钱亮亮想,该办的先办,不能因为这些若有若无半真半假的举报信干扰了自己的改革进程,退一万步说,经过调查真的有什么问题,聘任上了也可以随时解聘,所以公示三天之后钱亮亮如期召开大会,黄金叶作述职报告,窝头跟齐红作竞聘演说。不管是述职报告还是竞聘演说,谁都是怎么好听怎么讲,说得天花乱坠,都把自己描绘成了美丽的花朵、稀世的珍宝。窝头跟齐红是竞争者,自然要对金龙宾馆过去的工作以及存在的问题进行评价,然后再提出他们改进和提高的举措。于是金龙宾馆过去的工作在他们嘴里简直一塌糊涂,管理水平低下、工作秩序混乱、奖惩不公、事故累累,窝头还专门提到了接待首长的时候发生的集体拉稀事件,似乎事故的责任人就是漏网的坏分子。他们俩在那里演讲,黄金叶如坐针毡,气得活像变色龙爬进了百花丛,赤橙黄绿青蓝紫,脸上的颜色一会一个变化,钱亮亮真怕她不顾一切当场跟窝头、齐红杠起来,闹得会议没法开下去。可黄金叶却硬是忍了,忍字心头一把刀,看到黄金叶坐在那里活像一尊石雕,钱亮亮对她有点佩服,又有点胆战心惊。
演讲完毕之后,所有职工便开始采取无记名方式对这三个人投票,投完票三个监督员郭文英、梁美燕和张晓云便开始计票,计票的结果再一次让钱亮亮大惊失色:齐红得票最高,窝头排名第二,黄金叶分数最低!钱亮亮有些晕,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结果,他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黄金叶终于再也镇定不了,起身愤愤离去,会议室的大门让她摔出了一声巨响,会场的所有人都好像受到惊吓,瞬间会场寂静无声,喧闹仿佛像铡刀下的麦草被拦腰斩断,钱亮亮心里也怦怦乱跳,他知道自己遇上了非常难以处理的局面,甚至可以说是自己已经陷入了困境,事情绝对不会到此为止,最终发展到什么结果钱亮亮想象不出来。
人们都默默地等着他宣布结果,为了体现公正、公平、公开,当场公布投票结果,这是他多次当众强调过的,他只好如实宣布:齐红票数最高,窝头第二,黄金叶第三。这无疑等于宣布从今往后,齐红就是金龙宾馆的总经理,窝头跟黄金叶只能成为副总经理。宣布过后,不知道谁带头鼓掌,掌声从稀稀落落转而变得密集响亮,活像由小到大汇成一片的暴雨,暴雨般的掌声也让钱亮亮清醒过来,事到如今,除了承认这个超出自己意料的结果再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改变事实,除非自己推翻这个结果,钱亮亮当然不会自己否定自己。钱亮亮于是郑重宣布:经过报名、公示、演说、群众评议这一系列公正、公平、公开的程序,齐红成为金龙宾馆的总经理,窝头跟黄金叶担任副总经理,正式任命随后下达。又是一阵掌声,钱亮亮也不明白这掌声是对自己的支持还是对新一届领导班子的欢迎,过了许久钱亮亮又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再次回想起这阵掌声,才多多少少地体味出群众的掌声并不见得就是支持或者欢迎,很多情况下喝倒彩或者起哄也会鼓掌。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组织新班子开会交接工作重新分工,黄金叶告假,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参加任何会议,也不来上班,钱亮亮还有些为难,齐红跟窝头却毫不客气,不管黄金叶来不来,照样走马上任,开始像模像样地行使起自己的职权来。金龙宾馆像一台早已编制好程序的电脑,齐红跟窝头又是操作这台电脑的行家里手,管事的换了照样正常运转。分工也很有意思,齐红是总经理,分配自己管全面工作,财务、人事、办公室这几个部门归她直接管。窝头分管餐厅、采购、维修、培训等等许多项目,看着管得挺多,实际上都是出力不掌权的买卖。钱亮亮问窝头对这样分工有没有什么意见,窝头苦了脸说:“副手嘛,就是替一把手打工的。”客房服务、总台和保安归了黄金叶,黄金叶没来,就暂时由郭文英代管。
下面的事就是到人事局备案,然后就可以直接下达正式任命文件了。在人事局钱亮亮却受到了客气而坚决的拒绝,局长告诉他,最近收到了许多群众的来信,反映金龙宾馆招聘过程中的问题,市领导作了批示,对于金龙宾馆招聘的新任领导班子暂时不下文件,等到问题调查清楚了以后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办。钱亮亮问都反映了些什么问题,局长说,主要的问题就是在招聘过程中,有人大搞非组织活动,通过不正当手段拉选票,写诬告信。钱亮亮问能不能说具体点,局长说这件事对你来说没什么可保密的,到时候我们可能还得请你出面帮助调查,这些都是我们收到的群众来信,你自己看看吧。说着从抽屉里掏出来一大摞已经拆了封的信递给了钱亮亮。
“你就在我这儿看,信可不能拿走啊,我给你泡杯茶,你静下心来认真看看,有的问题还十分严重呢。”局长给钱亮亮泡了一杯茶,然后就走了,扔下他一个人拜读那些群众来信。
这些信写得都不长,所以钱亮亮很快就一封封看完了,看完了信,钱亮亮的胸腔里就像填满了又臭又脏的烂抹布,既窝囊又郁闷,简直要窒息过去。如果信中反映的问题都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自己搞的这场公开招聘平等竞争的所谓劳动人事制度改革简直就成了一场闹剧,自己则是这场闹剧的主角。钱亮亮难以相信信中所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比如信里头说窝头为了拉选票,居然找到每个不支持他的服务员个别谈话,并且自掏腰包请客房服务员吃酒席,还发纪念品。这等于变相的花钱买票,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钱亮亮估计自己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不过会议上客房服务员集体对窝头起哄,后来窝头得票却比黄金叶还多这个事实,却也让钱亮亮不得不对他的票数画个问号。信里头还提到窝头作风恶劣,对女同志动手动脚,说轻了是作风轻浮为人下流,说重了就是明目张胆地搞性骚扰。还有几封信提到了齐红,说齐红在竞聘过程中大搞拉票和非组织活动,写匿名信诬告原任总经理黄金叶并给一些班组长许诺,说如果她当了总经理,就要把班组长津贴提高一倍,然后鼓动这些班组长动员手下的职工给自己投票。这些信件揭露出来的问题活像把钱亮亮硬塞进了芬兰桑拿浴,一会是高温蒸煮,一会是冰水浸泡,搞得他头昏脑胀。
局长回来见钱亮亮呆坐在沙发上脸色难看,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没事吧?”
钱亮亮晃晃脑袋,似乎这样就能让脑海里乱成一团的脑细胞复位:“我没事啊,这些信都是哪来的?”
“绝大部分都是从市领导那里转过来的,你看看该怎么处理?市主要领导作了批示,让我们认真调查严肃处理,你看该怎么办?”
钱亮亮说:“市领导批示说认真调查,没说不认可金龙宾馆的领导班子啊。”
局长说:“其实金龙宾馆早就应该实行企业化管理了,现在这个样子非驴非马,既不是事业单位又不是企业,我们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不过市领导批示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还得管,所以嘛,不能下文。我建议你也不要急,省得事后麻烦,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再说。
”
钱亮亮说:“我的看法是这样,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该下文件还是下,先保证宾馆工作的正常秩序,同时我配合你们积极调查,如果这些问题属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然会影响工作。”
局长没有吭声,给他的杯子续上水才说:“文件是你们接待处下,我也挡不了,要是文件下了又查出问题还得下文件解聘,那个时候你就被动了。”
钱亮亮苦笑道:“我现在已经够被动了,要是文件迟迟不下就更被动。”
局长说:“你这个人也真是的,人事制度改革谁也不敢说不对,可是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忘了咱们中国的国情。咱们中国人最大的本事是什么?就是把正经事变成荒唐事儿,把荒唐事儿变成正经事。鲁迅早就说过,中国人最聪明,可是没用在正地方,或者说聪明过头了。”
钱亮亮跟这位局长过去接触不多,印象中这个人挺深沉,挺稳重,是用官场模具铸造出来的样板。今天听他滔滔不绝的这么一番议论,才发现这人脑子里倒还真装了不少似是而非的理论。不管他说的这番道理对不对,对解决自己目前面临的难题没用,钱亮亮没心再跟他讨论中国人的毛病,匆匆告别,回到办公室认真思摸了半天,越来越感到事情棘手。如果真的按照举报信上的内容找窝头跟齐红谈话,他们肯定会一口否认,齐红甚至还可能哭天抹泪地喊冤叫屈。如果按照人事局的意见,就这么拖着不下任命文件,夜长梦多,到时候说不准还会变出什么戏法来。反正人事局要出面调查,就让他们查好了,查到谁头上谁认倒霉,他该下文件照下,先把局面稳定住了再说。大不了到时候推翻文件重新任命一帮人,这种任命文件又不是中央文件、国家法律,说改随时都能改。想通了这一点,钱亮亮就亲自拟写了任命齐红为金龙宾馆总经理,窝头跟黄金叶为副总经理的文件,接待处的章子就在齐红手里,让齐红打字盖章下发。这种事情齐红当然无比积极主动,第二天文件就收拾妥当,该抄送的抄送,该抄报的抄报,该下发的下发。本来按照原计划文件还要在职工大会上正式宣布,经过这么一折腾,钱亮亮也没了那份心情,就没召开那个大会。倒是齐红跟窝头觉得不开大会宣布一番,他们的上任就像阿Q画的那个圈不够圆满,自作主张召开了全宾馆职工大会,邀请钱亮亮到会,钱亮亮借口有事没去,他们自己就把任命文件念了一遍,算是给自己的新职务画了一个句号。
齐红跟窝头在那边热热闹闹地开全员大会,钱亮亮就藏在办公室里写辞职报告,他这份辞职报告很特别,他不是个人辞职,而是替接待处辞职。报告里写到,根据他到接待处工作一年的体会,他认为接待处这个单位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金龙宾馆也没必要让接待处管着,金龙宾馆应该彻底企业化走向市场。今后来了需要接待的客人,是谁的事就由谁出面,外宾来了有外事办,领导来了有书记、市长,反正不管来了什么人,对等接待各负其责就行了,关键是要建立健全接待工作制度,今后来了客人也不再一律住在金龙宾馆,而是根据成本和服务质量的交叉指数采取类似于招投标的方式,哪家宾馆条件优越就在哪家宾馆接待,费用也完全采取宾馆记账、具体接待人员签字、主管领导审核、财政局根据规定标准核销的程序,加强控制。这样一来,少了一个机构,省了大笔的资金,市政府不再替金龙宾馆背折旧、维修、补贴种种费用,也有利于金龙宾馆在市场竞争中不断提高服务质量、改进管理手段、增加经济效益,真正成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经济实体。钱亮亮想尽量在报告里把自己的观点阐述清楚,做到言之有据让领导们觉得言之有理,翻资料、查数据、字斟句酌,比过去给书记写讲话稿还费心思。
钱亮亮躲在办公室里挖空心思地想说服市委、市政府领导同意他的观点,对接待工作来个彻底的改革。可突然门却被敲得咚咚作响。这个时候有人打扰,钱亮亮的思路被打断了因此很不耐烦,朝外面吼道:“谁呀?什么事?”
窝头在外头喊:“钱处长,纪委的人来了。”
过完年就一直传说省纪委要到市里查常书记的事儿,却一直没来,钱亮亮听到窝头说纪委的人来了,便以为是省纪委的人来了,暗想:怎么说来就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难道是为了保密?边想边开了门,果然是纪委的人,不过不是省纪委的,而是市纪委的,一个是监察二处的李处长,一个是调研处的王科长,这两个人是钱亮亮认识的,还有两个人不认识,年纪很轻,体格健壮,看上去不像政府干部,倒像是穿了便衣的武警。
钱亮亮看到是市纪委的人,恍然大悟,想到前段时间搞公开竞聘的时候,有许多反映黄金叶经济问题的匿名信,他都转给了纪委,估计他们来是了解这方面情况的,便请他们进来说。李处长的脸严肃得像刨光了的枣木板,点点头走进了办公室,另几个人也相跟着走了进来。窝头识相地说了声:“钱处长,没什么事我去忙了。”钱亮亮说你去忙吧,然后跟在纪委几个人的后面回到办公室,把办公室的门掩上之后问道:“你们是为匿名信的事来的吧?”
李处长答话:“对,你把情况给我们说说。”
钱亮亮说:“其实那些事情过去我就听到过传闻,据说你们纪委也曾经接到过举报信,前段时间我们搞公开竞聘,公示的时候又有人写了许多这方面的举报信,到底这些问题是否存在我也不清楚,又不能压在我手里,就转给了纪委,请纪委查一下,如果问题属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如果确属捕风捉影的事儿,也好还黄金叶一个清白。”
李处长跟王科长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对钱亮亮说:“我们今天不是为黄金叶的事来的,我们来找你是有些问题要向你核实,你是不是曾经向银行贷过三百五十万,其中的三百万转给了市纺织厂,你们自己留了五十万?”
钱亮亮说:“是呀,怎么了?这件事情市领导都知道。”
李处长说:“市领导知道这笔贷款是用来帮助市纺织厂维持生产的流动资金,可是市领导还有不知道的事情,请你说清楚。”
钱亮亮有些晕,想了想说:“市领导不知道的就是那五十万,我们留给了金龙宾馆作为流动资金,这笔钱由金龙宾馆控制,我没经手。除了这五十万,剩下的事情我知道的市领导都知道,我不知道的市领导可能也知道,你们去直接找市领导问问就都清楚了,这里面没有任何问题。”
王科长“哼”了一声说:“企业间不得拆借资金,你们从银行贷款转手拆借给纺织厂本身就是问题,还说没有问题。”
钱亮亮说:“这件事情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是市领导让办的,我又没吃多了撑得难受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哪个市领导让你办的?”
“蒋大妈。”
“你是说蒋副市长?你倒会挑人,明明知道他现在失踪了,你怎么不说是马克思让你办的呢?”王科长这话本身就够呛人的,再配上他那双乜斜着看人的眼睛,满是讥讽嘲弄,让钱亮亮火冒三丈:“有事说事,你别放屁崩沙子,你们不就是趁蒋大妈找不着的机会来挑毛病吗?告诉你,即便蒋大妈死了,事情也明明白白,这是在会议上确定的,参加会议的有十几个人,包括银行行长,事情一清二楚,你们别问我,我也没时间奉陪,你们先把情况调查清楚了再来找我。对不起,我没时间陪你们闲聊。”
李处长冷冷地说:“再给你说具体点儿,你通过金龙宾馆给市纺织厂贷款的事我们跟你一样清楚,我们对这个过程不感兴趣,我们让你说清楚的是这笔贷款的幕后交易。”
钱亮亮正色回答:“我现在就向你们说清楚,幕后没有任何交易,如果真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有什么幕后交易,你们尽可以去调查。”
王科长冷冷地说:“还说没有幕后交易,会上定的贷三百万,你们贷了三百五十万搞账外资金还说没有幕后交易,哼哼哼,可笑啊可笑,实在是可笑。”
钱亮亮对这位说话老是冷嘲热讽的王科长讨厌已极,乜斜着他满脸不屑地学他冷笑:“哼哼哼,可笑啊可笑,实在是可笑,连人话都听不懂却还直立行走确实可笑。”
王科长质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钱亮亮继续哼哼哼地冷笑着说:“听不懂啊?这就对了,证明我没说错,你确实听不懂人话。”
王科长恼怒地训斥他:“你这是什么态度?告诉你我们是履行公务,正当查案,你必须老老实实地配合。”
钱亮亮继续学他的样儿哼哼哼冷笑,乜斜了他一眼却不搭理他,把王科长气得面红耳赤。李处长严肃地对钱亮亮说:“我现在向你宣布:经市纪委常委会讨论并报请市委主要领导同意,现决定对你采取组织措施,要求你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现在请你跟我们走吧。”随即那两个像便衣武警的人就过来站在了钱亮亮身边。
钱亮亮愣了,他知道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双规”,过去常常听到这个词,尤其是近年来动不动就能听说某某某领导被双规了,每当听到这种事儿,钱亮亮跟老百姓的心理一样,觉得挺解气,又抓住了一个腐败分子,同时也暗暗警醒自己,现在自己也进入了容易腐败的行列,一定要小心谨慎绝对不能干出让人“双规”的事情来,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没逃脱“双规”的命运。
“到哪去?”
这是他本能问出的一句话,他知道自己绝对没犯值得“双规”的事儿,可是他的脑子里却混乱一团,找不出别的话来拒绝“双规”,似乎在李处长宣布对他进行“双规”的同时,他的思维能力就丧失了。“到了你就知道了。”李处长冷冷地说。
三十一这里是武警支队的招待所,一座外面刷成橄榄绿的三层小楼,院落里树木很多,可惜现在是冬季,树的枝干枯黄,如果在夏天,一定会绿树成阴。无论是院落还是房间都非常整洁清静,却又处处透露出军营的刻板和生硬。钱亮亮被安排在三楼尽靠里面的房间里,房间的窗户有防盗网,配备一个卫生间、两张席梦思和一张写字台,还有一部电话和一台电视机。钱亮亮趁看管他的人上厕所的时候拿起电话想给橘子通个消息,电话里却鸦雀无声,这部电话根本不通,也许本来是通的,为了“双规”他而暂时掐断了。住进来以后,看管他的人收走了他的手机和其他所有的随身物品。
进来以后并没有人跟他谈问题,那位脸长得像一张枣木板的李处长把他送到这里就再也没照面,王科长倒是没了在钱亮亮办公室的刻薄讥讽,拿来不少材料让他学习,钱亮亮问他到底要他干什么,王科长说先学习三天,提高思想认识以后再跟他谈问题,然后就不再露面了。钱亮亮逐渐从刚刚“双规”的震撼中恢复了神志,思来想去弄不清他们把自己软禁在这个武警招待所里要干什么,对他提出的任何要求,看管他的人一律用“请示”两个字来应付,钱亮亮想找常书记、王市长、秘书长、橘子,人家说要请示,在没有批准之前他谁也不能联系,他急得要命却也没办法。好在生活条件还不错,睡的是席梦思,吃的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卧具也都非常干净,刚开始还能看电视,看了两天电视机就被人家搬走了,说是让他静下心来考虑问题。到了这种时候,钱亮亮倒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李处长或者王科长赶紧来审问他,可是李处长跟王科长却像把他扔到这里就忘了一样,连着三天根本就再没有来。没有电视,没有人聊天,也没有书看,钱亮亮就睡觉。睡眠这个东西好像也有一定的数额,消耗越多存量越少,钱亮亮连着睡了两天就把觉都睡没了,再怎么睡也睡不着了。钱亮亮只好干坐着想事儿,事想多了脑子也疲劳,什么念头也保留不住,思绪就像无法无天的孙猴子,天上地下东南西北地乱蹦乱跳,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控制,结果脑子就像不堪重负的电脑死机一样,思维变成了杂乱无章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乱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钱亮亮长这么大头一次发现,无聊也能成为一种刑罚,而且是一种极为残忍的酷刑,能活活把人折磨死,他如今天天都受着无聊的惩罚。
王科长跟李处长非常有信誉,一天不少地让他整整难受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八点整准时开始和钱亮亮谈话。看到他们钱亮亮居然有了一种跟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这让他既感到吃惊又感到好笑。李处长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对了犯罪嫌疑人专门摆出来的,那张脸依然像家里刚刚死了人又拖了一屁股债,比铁板还生硬。王科长进来以后对钱亮亮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谁也不知道他那抿嘴一乐是讥讽还是打招呼,然后啥话不说拉开皮包掏出一摞子信纸放在桌上又拔出钢笔准备记录。
李处长是主审,张口就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钱亮亮莫名其妙地问他:“考虑什么?我有什么可考虑的?”
他说的是实话,这三天他从头到尾把换掉开裆裤以来所犯的可以算得上错误的事儿都想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哪些方面有值得“双规”的问题。
“王科长送来的材料你学习了吗?”
“学了,而且认认真真地学了,对照王科长送来的《党章》、《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还有各种各样的文件,我确实有错误,就拿公款吃喝这一条来说,党规党纪都规定不准公款吃喝,可是我几乎天天都得公款吃喝,因为我干的那份工作就是专门公款吃喝的,不过我可说不清楚这算不算个人的错误,如果因为公款吃喝‘双规’我,那就请你们在金州市找出一个没有公款吃喝过的处级以上干部,只要能找出一个来我就可以承认自己违反了党纪。就拿你李处长来说吧,你不也在金龙宾馆白吃白喝过吗?就算我因为公款吃喝违反了党纪,也不至于‘双规’呀。再说了,我也不是自己要公款吃喝的,我是组织上提拔起来专门搞公款吃喝的,要追究公款吃喝的错误,应该是组织上,具体地说就是市委、市政府承担责任,也轮不着我呀。”
“我希望你态度端正一些,不要避重就轻,我们找你不是让你谈公款吃喝的问题,如果仅仅是公款吃喝,能把你请到这个地方来吗?”
“除了公款吃喝,我没别的问题,就算编,我也编不出来。你们到底要我谈什么?你们无缘无故把我弄到这儿,这是非法拘禁,你们懂不懂法?”
李处长的脸非常板正,根本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怒哀乐,钱亮亮估计他是常书记亲自培养出来的,想到这儿他又说:“我不跟你们谈,我要找常书记直接谈,你们也是在市委领导之下的吧?我作为一名党员找书记反映问题是党章赋予我的权利。”
李处长“哼”了一声说:“根据党的纪律处分条例,我们要求你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是经过市纪委常委批准,并报请市委同意的,程序完全合法,你不要报任何侥幸心理,你找谁也没用,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争取组织的宽大处理是你的唯一出路。”
这段话让钱亮亮彻底醒悟,暗暗骂自己天真,到这个时候了还提什么常书记,自己是金州市的处级干部,而且是接待处这样重要岗位上的干部,没有经过常书记点头谁也不会贸然动手收拾自己,甚至八成就是常书记亲自授意这么干的,不然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纪委绝对不会对自己采取这种绝对措施。于是他对李处长说:“我只告诉你们一件事情,我什么问题都没有,如果说我有什么问题,不管是男女关系还是贪污受贿,你们拿出证据来,你们拿不出证据,我什么也不跟你们谈。”说完,他躺到床上闭起眼睛不再搭理李处长他们,还跷起了二郎腿,心里有几分得意地想,你们无缘无故把老子弄到这里关禁闭,老子就是让你们也火上一火。
李处长果然被激怒了,手在桌子上拍得震天响:“钱亮亮,你不要太嚣张了,没有证据我们可能对你采取措施吗?你不是要证据吗?给你自己看。”
说着,李处长把两页纸甩到了钱亮亮脸上。好在纸又轻又薄,摔在脸上并不疼,钱亮亮懒洋洋地起身,漫不经心地拿起那两张纸来,一看就愣了,这是两张收条,一张上面写着“今收到咨询费四万元整”,另一张写着“查收现金两万八千元整”,两张收条上面都有他的签名,钱亮亮认真看了看签名,确确实实是他自己亲手签的。唯一让他心安的是,这两张所谓的证据收条都是复印件。懵过之后,钱亮亮心里闪电般地想到,自己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因此可以断定这两张收条都是伪造的,便对李处长说:“这就是你们的所谓证据啊?别说我没拿过任何人的钱,即便拿了也不至于傻到打收条的地步。要是你,人家给你行贿又让你打收条,你会打吗?看来你们水平确实不怎么样。再说了,复印件是没有法律效力的,这你们应该懂吧?”
王科长在一旁实在忍不住了,放下手里正忙着记录的笔插了一嘴:“你以为我们拿着复印件就会来找你吗?原件我们有,这是专门复印了请你过目的。利令智昏,什么叫利令智昏?为了拿到钱别说签字了,啥事干不出来?这不是理由,你别再拿我们当傻瓜了,比你嘴硬的我们见得多了,不要自作聪明。”
这位王科长一说话嘴角就朝边上咧,说话也是不紧不慢满是嘲讽的味道,钱亮亮最讨厌他这种口气和表情,忍不住就跟他杠上了:“利令智昏的正是你们,自以为又办了个大贪污腐败案子是不是?拿着棒槌当针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有本事你们省点事儿直接把我转给反贪局算了,证据不足吧?不要自作聪明。”
王科长正要发言反击,李处长瞪了他一眼,他只好硬把话咽了下去,那表情就像正要随地吐痰,却看到城管队员拿着罚单盯自己,只好把痰又咽了下去。李处长缓了口气接着提问:“我再提示你一下,你给纺织厂转贷的时候,到底收没收取回扣?”
钱亮亮气得笑了起来:“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我在办公室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吗,这完全是无中生有,这怎么可能呢?纺织厂也不是个体户,那是国有企业,即便我要回扣,他们也没办法走账啊。再说了,给他们办贷款完全是市领导的意思,我只不过跑个腿,怎么可能收他们的回扣呢?我要他们也不会给,反过来到市领导那里告我一状我受得了吗?你们怎么连一点逻辑能力都没有?”
“我告诉你,”李处长严肃地说,“收条就是纺织厂交出来的,纺织厂是国有企业,没人能因为个人恩怨陷害你吧?还有,那五十万你用来干什么了?为什么账面上看不到往来资金?”
钱亮亮更加晕了,这些事情搅得他脑细胞全都变成了糨糊,他实在想不透纺织厂怎么会跑出来这么两张收条,而且上面还有他的签名,更想不透那五十万一直在金龙宾馆转着,账面怎么会找不到踪影。肯定有人设了这么个圈套有意陷害自己,他没办法想清楚这些问题自然也就没办法说清楚这些问题,只能翻来覆去咬住一句话:“我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我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我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
李处长跟王科长很有耐心,跟钱亮亮纠缠了整整一天,中午还陪着他吃了午饭,结果什么收获也没有。通过跟他们的谈话,钱亮亮也确定了一件事:并不是纪委办了冤假错案,而是自己受到了精心设计的栽赃陷害。临别时,钱亮亮说:“你们别再费功夫了,干脆把我交到反贪局,到那我还能请个律师帮我查明白是谁陷害我,你们控着我我连请律师的机会都没有。再说了,到了检察院关押我还有个期限,你们这样不明不白地‘双规’我,啥时候是个头?”
王科长说:“你的底气倒还挺足啊,等到真的把你转到检察院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钱亮亮说:“你放心,我底气足得很呢,我不相信就凭别人捏造的那两张破纸就能给我定罪,也就是你们这种傻子才相信那种所谓的证据,辛辛苦苦办假案,认认真真整好人,我没干那种事我怕什么?”
李处长挺恼火:“你别太嚣张了,我再说一遍,现在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救得了你自己,坦白从宽,老实交代是你的唯一出路。”
钱亮亮毫不退让地顶撞他:“别人无私才无畏,我是无罪才无畏,别人无欲则刚,我是无罪则刚,我没问题我怕谁?就是你们让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往我手指头里钉竹签子,我也不老实交代,就不交代怎么样?气死你们。”
李处长没让他气死,反倒气笑了,对他说:“你也别拐着弯儿骂我们,我们既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国民党反动派,不会搞刑讯逼供那一套,过去我们也挺熟,但愿你真的无罪,我们金州市的干部里少一个腐败分子是好事。可是,如果你真的硬着头皮顽抗,党纪国法也绝对不会容情。”
王科长冷笑着插话:“你也就是知道我们不会刑讯逼供才这么硬挺,要是我们真的给你上刑,你早就求爷爷告奶奶地全都交代了。”
钱亮亮如今特讨厌他,对李处长说:“李处长,你们从哪找来他这么一只蟑螂,我告诉你,只要他在,我即便有问题也不交代,我一看见他就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鞋底子。”
李处长瞪了王科长一眼问钱亮亮:“你变成鞋底子干吗?”
钱亮亮说:“我好拍死他。”
李处长起身告别:“今天就先谈到这里,你晚上躺在床上好好想一想,不要存侥幸心理,即便你拒不交代,你的所有问题我们也会查得清清楚楚。”
钱亮亮起身送他们,让看守拦住了,钱亮亮就对着他们的身后喊:“祝愿你们早日查清楚我的问题,看看到底谁在陷害我,说不定还能揪出真正的腐败分子呢,别净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精力,浪费纳税人的钱。”
李处长两人没搭理他,在楼梯拐角消失了。钱亮亮怅然若失,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挖空心思地搜寻那个陷害他的人,干成这件事情第一必须要有强烈的动机,或者是深仇大恨,或者是利益冲突;第二还得有实力,既有一定的活动能力和人事关系,又有一定的经济能力,光靠关系不花钱不可能指使别人无中生有地制造出这么几张收条来;第三,精明老辣,工于心计,有策划一套完整行动方案的脑子。用这三条标准衡量,答案并不复杂,除了黄金叶,没有第二个人会这么符合条件。他把黄金叶得罪到家了,过去跟黄金叶发生的恩恩怨怨先不说,这一回他搞的人事任免制度改革对于黄金叶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等于把人家苦心经营半辈子的基础彻底摧毁了,人家不跟他玩命才怪。想到了黄金叶就难免想到常书记,事情的脉络在钱亮亮脑子里更加清晰了:如果没有常书记的支持和配合,单凭黄金叶也玩不转这一套。
“去他妈的,常老大看样子这一回是要跟我算总账了。”钱亮亮暗暗骂了一声,开始感到问题比较复杂,也比较麻烦,有常老大在那儿盯着,他这件事情想善了恐怕也难,想把事情彻底弄清爽恐怕更难,即便最终弄明白他没事了,那也不知道得让他们关到何年何月。
钱亮亮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站在窗户跟前观景,窗户外面镶着结实的铁栏杆,对外可以防盗,对内可以防逃。透过窗户,钱亮亮可以看到远处的公路和房屋,由于这里是郊区,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比较稀少,没什么热闹可看。近处只能看到大院和大门,大院里每天都有武警出操,整洁的院子里寸草不生,靠东头有个篮球场,傍晚吃过饭后可以看看武警打球。
这天钱亮亮在大门口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的橘红色羽绒服非常抢眼也非常熟悉,钱亮亮激动万分,橘子来看望他了。随即他就又失望了,橘子跟守卫的武警交涉着,显然人家不放她进来,后来橘子的动作神情越来越激烈,可以看出她正在跟武警吵架,武警由她吵,铁板了脸遵守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纪律,死活就是不放她进来。钱亮亮试着打开窗户想对她喊上几句话,窗户却是钉死的,敲了敲窗户声音太小根本招不来正在破口大骂武警战士的橘子。
钱亮亮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拎起一把凳子朝窗户玻璃猛力砸去,尖锐清脆的玻璃破碎声顿时吸引了橘子的目光,钱亮亮站在屋里朝她挥手,看守冲过来阻拦他,钱亮亮抓紧时机朝橘子喊:“我没问题,你放心,我好着呢……”
橘子猛然朝院子里冲了进来,却被武警战士拦住了,窗户破了就能听见橘子的声音,只听橘子骂人家:“你再拦我我就告你耍流氓了,什么东西,让我进去。”
武警战士对橘子这样撒泼骂人的已婚妇女真有点手足无措,忙不迭地缩回了阻拦橘子的手,橘子趁机冲进了大门,一路朝大楼跑过来,武警战士在后面追,追上了却又不敢动手拉她,怕被她赖上流氓。钱亮亮暗想,橘子这样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别说一个小小的武警战士,就是常老大在跟前她可能也敢撕扯他骂他个狗血淋头。
钱亮亮知道她无论如何不可能真的冲进大楼来跟她会面,便对了她大声喊:“橘子,你别费劲了,听我说话。”
橘子就站住了,武警看她不再往楼里头闯也就没有硬赶她,钱亮亮抓紧时机说:“你放心,我绝对没干坏事,是黄金叶跟常老大他们陷害我,我吃得好睡得好,你就当我休假去了,你看,我都胖了。”说着还把自己脸蛋子朝两边扯了一扯,然后接着喊:“你回去吧,别跟他们硬撑了,我没事儿,好着呢,吃得好睡得好还用不着花钱,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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