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钟肇政 > 台湾人三部曲之一:沉沦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一〇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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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告诉阿公啰!” 阿铿没说完就跑起来了,还是跑进田里,步子跨得好快好快。 “阿公!阿公!” 阿铿太兴奋了,老远就连声地喊,却没注意到就在这时,祖父刚好站住了,对他的喊叫竟不回头,也不答一声。 “阿公!快到了,看见屋顶了!我看见了!” 祖父异样的神色,使得他伸出来想抓住祖父臂膀的小手停在半空中。老人在凝望着乳姑山那边的天空,雪白的胡子仍在飘动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眨一下。阿铿看看祖父背后的两个伯父,神情是一样的,也痴痴地仰起头看山顶。 阿铿顺着那些视线看过去,那儿有一朵云──不,云不会那么低的,颜色也不对,好像谁在那儿撒了一大把泥粉,好大好多的一把泥粉,而它正在向这边移过来。那是什么呢?他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东西。 “阿公,那,那是什么?” 祖父没回答他,仍保持那样的姿势,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是蝗虫吧。”后面不知谁喊叫般地说了一声。 “哎呀!是的,那是蝗虫唷!” “是蝗虫,正在飞过来!” 纷纷地有人在后头嚷。立即,长长的行列起了一阵骚动。仁烈急步走过来了。 “阿爸。好像是蝗虫!”很急很迫促的腔调? “唔……我知道。” “怎么办?” 老人没有回答,其实那是不必向老人家请示的,在仁烈的记忆里,蝗灾已有过三次,他知道怎样应付,只是他被这次的那一大朵云吓住了。那云比他记忆里的每一次都出奇地大。噢……看着看着,整个姑乳山都被掩没掉了。 “快去唷!……” “赶快噢!……” 后面两房人的骚动愈来愈大,长工们都放开脚步,向前方疾跑而去。不用说,那是为了到自己的田园去赶蝗虫。只有满房的人们没有一个走动。有些从他们旁边跑过去的人,都口口声声拚命地喊叫。 “烈叔!还退不快呀!” “石房哪……” “信海叔公啊,快吩咐大家去赶啊,是蝗虫咧!” 仁烈终于等不及了,倏地回过头来说: “阿智,你照顾阿爸,我带人去!” “好。”仁智回答,并说:“阿峻,你也跟你烈伯去呀!” “石房哪!”仁烈喊起来了。却没料父亲把他阻断了。 “仁烈!”沉沉的有力的声音:“不用啦!” “呃?” “这么多,恐怕赶不了吧。” “可是……” “不如看好女眷们,叫她们遮好。” “是……” “不赶也好……是不用啦……不用啦……”老人的话变成独语了。 仁烈向后面走去了。老人又开始移步,不过这次走得好慢好慢。 “阿公,那真是蝗虫吗?”阿铿这时才有了机会提出他的疑问。 “是啊。”老人已恢复了常态。 “怎么那样多啊?” “这个阿公也不知道。” “从哪儿来的?” “就是在那边啊。”老人伸出手指了指对面。 “这我知道啊,我是说,从哪儿……哪儿会有那么多的蝗虫?” “这个,阿公也不知道哩。” “那有多少只?十万,有没有?” “更多吧。” “为什么要赶呢?不是很好玩吗?” “才不好玩哪。会吃我们的稻子、茶、菜、树叶,草也吃哩。” 后面的人散的已散光,只剩下老人与女人,周遭静下来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很怪的声音,嗡嗡的,呼呼的,沉沉的,但却很明显。那声音使人胸腔感到压迫,呼吸似乎有点窒起来。同时空气里好像也渗进了一种怪味,腥腥的,微微使人感到欲呕的感觉。 眼睛好的已经可以看出那朵云不再是模糊的一片了,而是由无数的细点构成的,那云扩大得好快好快,细点也变大得好快好快。声音更大了,变成轰轰然,腥味也越来越强烈了。 信海老人这时已来到峨眉沟边了,过了一座桥,就是正厅前的那几块田了。翘起的屋檐,发亮的琉璃瓦,朱红色门柱就在那儿。 信海老人没过桥,却在离桥十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峨眉沟边有一排大芒草,高的约有丈五左右,老人站的地方正是大芒草有一小段低下来,可从路上望得见祖堂全貌的地方。 仁智知道父亲的意思了,向抬椅子的招了一下手。椅子抬来了,仁智要父亲落座,可是老人微微地摇了一下头而已。 这时,蝗虫也飞到了,看着看着就把祖堂掩盖住了。老人没有动一下,风也奇异地止住,所以那飘拂的银髯也静静地垂下去。仁智拿了一条手帕,想蒙住父亲的头和脸,也被轻轻地拂开。蝗虫雨点般地落下,落在老人头上、肩上、胸上,可是他仍没有动一下身子。 阿铿本来是被母亲抱去,用衣服盖住头的,这时看到祖父站着,也挣脱出母亲的怀抱站起了身子。他看到路上的蝗虫,那么奇异地排列着,井然有序,而且每只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他弯下腰肢捉起了一只,却被那强有力而且带刺的脚弹了一下,痛得连忙又放开了。那么大的,而且又是浑身黄褐色的,他从来也没看到过。 阿铿跑向祖父那边,蝗虫接连地打在他的小脸上、小胸板上。 “阿公,我也不怕蝗虫!” “唔,好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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