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钟肇政 > 台湾人三部曲之一:沉沦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一〇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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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铿一直地跑,两个伯父烈伯、智伯,还有扶着智伯走的峻哥,他看也没看一眼,接着是七八个挑东西的长工们,他也没投过一瞥,反倒对他们侧过担子只留下窄窄的路边感到不耐烦似地在嘴里啧了一声,索性跑进干裂的田里去了。那后头就是女人们,母亲叫住了他,他也只嘴里嗯一声,看准韵琴姊、昆嫂他们那一堆年轻一辈的女人们笔直地冲过去。 “菊姊!”阿铿热烈地叫了一声。 “哎唷……阿铿,你跑得这么快干什么?” “快到啦快到啦,我阿公说再过两道竹丛就看见公厅的屋瓦啦!” “是吗?那真好哇。你跑得很累了吧?” “才不呢,一点也不累。”他上前就握起了他称她为菊姊的女人又说:“阿木,你累吗?” “我也不累。” 那菊姊禁不住地破颜一笑,那笑是欣慰的,但看似没有多少愉快,反倒有点惨然的味道。 她是秋菊。秋菊的一只手给阿铿握住了,另一只手牵着她的妹妹桂香,后面跟着的是背着小弟的母亲。是快到陆家了,她也知道,然而对她来说,这并不能算是好消息,相反地越近一步,她的内心就增加一分沉重。不!不只是沉重,那是惧怕。“等阿仑回转来,就给妳们成亲吧。”那是信海叔公的话,虽然回到家并不就是意味着她与阿仑成亲的时候,可是更接近那个日子却是无由否认的。我怎么办呢……我已经配不上他的人了。任谁也不配了。如果说还有匹配的人,那就只有那个畜生,那个猪,那个禽兽。不过她可不愿再想起他,宁死也不要再看到他。 信海叔公说那话是在前天傍晚时分。那一天,秋菊一家人被远近的铳声吓得几乎魂不附体了,胡乱地在林子里东撞西闯,也不知走了多远。她分辨不出东西南北,只知哪一边传来铳声,就逃向相反的方向,两双弱女纤手,带上三个小孩,那种狼狈情形,也真够她们受了。加上她们又不敢随便生火烧饭,孩子们饿得常常嚷叫,只有叫他们啃生米和树叶,偶尔发现到灌木丛中有野草莓,那就是最好的食物了。 饥饿加上疲乏,太阳又狠狠地在上头煎逼,傍午时分母亲终于支持不住倒了下去。秋菊看到母亲的面孔死白,呼吸微弱无力,吓得大惊失色,只有手足无措地团团转,不知怎么办才好。弟妹们也三个一起吓哭了。万一给日本蕃听到,那还得了啊!秋菊没法了,日本蕃要来就来吧,母子女五个人死在一堆也好,想到这些,她也一起和弟妹们伏在母亲身上哭成一堆。 他们的哭声倒替他们引来了一个人,那不是日本蕃,而是一个矮小个子,发辫短得像条猪尾巴的汉子。这人是一脸厚道老实的邱石房,说来还是秋菊一家人的救星呢。不过,救星不是邱石房,而是他的头家信海老人。信海老人差邱石房去店子买点东西,回程路过附近,听到了哭声找到林子里来的。 “哎呀……你们,你们怎么样啦?”邱石房无限关切地挨过来。 “呜呜……”秋菊一时止不住哭,也就没法回答。 “哎呀……”邱石房看到躺在地面的女人,好久好久才认出来。“你不是阿熊嫂吗?是啊,是啊,这是阿熊嫂啊。哎呀……妳怎么啦?” 阿熊嫂吃力地微睁了眼儿,嘴角惨兮兮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是中暑吧。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来来,我替妳捏背筋。” 邱石房赶快扶起阿熊嫂的上身,毕毕剥剥地捏了一阵子。说来也真怪的,阿熊嫂的脸色竟微微有了血色了。 “你是石房哥啊,真感谢你。” “唉唉,还说这些干吗?真是的,阿熊哥呢,怎么可以撇下你们女人小孩,啧啧,罪过罪过。” “秋菊啊,是信海叔公那儿的石房啊。” “石房哥。”秋菊这时才止住了哭。“谢谢你啦。” “不用谢啦。唉唉,我问妳阿熊哥哪儿去了呢?” “他……”阿熊嫂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先溢出来。“他给日本蕃打中死了。” “什么!哎唷,罪过罪过,真是罪过。唔……这样吧,我去告诉信海叔公,你们就在这儿再耽会儿,信海叔公一定会收容你们的,我们就在那边山坳里。别再走啰,一定别再走,好吧。” “好的,真谢谢你啦!” 石房走后,秋菊一家人再也没那么凄苦无依了。过了不到半点钟,石房又来了,同来的还有韵琴和另一个长工。韵琴早就听到石连叔母几次到陆家来为仑哥提亲的事,所以虽未见到过秋菊,但心里好久以来就对她有着一份亲切感,因此央求父母及祖父允许她去看这彷佛在山林中的一家人。也亏韵琴想得周到,带来了几只饭团,三个小孩都高兴得什么似的。 韵琴和秋菊真是一见如故,彼此倾慕已久,秋菊早听说过陆家满房有这一个美貌而且有才华的女孩,现在看到了,果然是端庄娴雅,美丽动人,不愧为大家闺秀,而且又那么亲切近人。韵琴也自从石连叔母来提亲以后就知道秋菊是乖巧孝顺,而且勤奋过人的美貌少女,此刻也得到百分之一百的证实,自然一见就喜欢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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