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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闰五月十五日,以胡老锦、夏阿坚为首的义军,为数约四百人,料到由灵潭陂和十一份来的两路日军必到,乃在沿山路的每个险要地点布下了天罗地网,防地绵延五华里之遥,直到牛栏河溪边。对日军而言,简直就是五步一坑,三步一阱,处处都可能给他们严重打击。边路来,他们已领教了太多义军的厉害了,可是他们到底不愧为一破牙山,再屠平壤的现代化精兵,纵使负伤累累,出血处处,也是不能退缩的。他们也深深知道了台湾不再是朝鲜,可以势如破竹,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晓得,这一次是遇到真正的对手,战志也就来得格外高昂。

  铜锣圈是位于乳姑山台地近东端的小村庄,仅在大路──即灵潭陂通往咸菜瓮的路──旁有三两家小商店,其余只有散处在一大片树林与茶园面的几十户农家,连一个勉强可以名之为村落的聚落都没有。乳姑山是西从埔心,东迄冬瓜山的一庄狭长的兵陵,因中段部份稍稍隆起,由灵潭陂望去,形成一个乳房形的石,所以有这个香艳的名称,实则山上是一大片狭长的台地,土地呈黄褐色,贫瘠而亢旱,只能种些相思树和茶树,是个很贫穷的地方。不过论形势,倒是险要无比,因为从铜锣圈到牛栏河的山径,一路下坡,蜿蜒曲折,灌木丛生,林木蔽天,由于来往商旅不少,往时还是强盗及生蕃经常出没的地方。胡、夏等人在这儿布防,狙击日军,可以说是最恰当的地点了。

  仁勇被派在山径中段,除了原有七个子弟兵以外,胡老锦还派了手下三十几名归他指挥,因此仁勇成了统率四十名义军的将领。几次的战斗给了他许多宝贵的经验,在义军首领们当中,算得上是个骁勇善战的人物了。

  胡老锦的战略是从铜锣圈下去的山径头一段开始到中段为第一个防地,要等日军大队人马先头部份行抵中段,才由路两旁一齐发动攻击,把成一长排的日军完全纳在掌握中加以痛击。仁勇也就是承据了开第一铳发动攻势的重责,在他来说,这一仗的意义已经完全跟过去若干战斗行动不同了。

  凌晨,派到灵潭陂附近的探子就有消息了,日军已经在五更时分就束装就绪,显然要开始行动了。这时天才大亮,胡统领得了讯,马上下令各就防位,仁勇立即带领手下四十名人马,急遽前往防地。胡氏指定的地点约当下坡路的中心,那儿有个茶亭,平时有地方热心人士在那儿放一个大桶的茶,可供行旅休息解渴。那儿也有一处清泉,从山壁涌出,下面挖成径约两公尺多的小水池,四时都贮满由山壁上流下来的泉水,清澈冰凉,是夏天行旅的恩物。仁勇的防地就在那儿,山壁顶端离路面高处有两丈多,低处有一丈多,人匍匐在低处,差不多伸手就可以摸到路上行人的头顶,做为伏击地点,实在再好不过。但是也并不是只有那一段才这么好,从铜锣圈下来,一路上都有相像的地方。仁勇选定了凉亭上大约二十丈左右的地点。那儿路是挖了伸出的山块筑成的,所以路两边都高起一丈左右,而且都是密密麻麻的竹林,路宽不过丈多光景,由两边狙击,敌人几乎如同瓮中之鳌。

  仁勇把手下四十个人分成两队,各扼守路的一旁等待。虽然干旱了这么久,山里仍因露水而湿润着。阿嵩和阿仑并排地伏在一起,铳口向下,轻松地聊了一阵子。他们再也没有畏惧了,他们都相信这回日本蕃一定乖乖就戮,无一可以生还。

  不久,有人来传报了,说是日军已出现,正在沿路走向下坡口,队形仍然一样,分成两排,各走路的一边,保持着一丈多的距离。

  仁勇看到的日军,大约只二十个,正好全部纳入他的防区。事情发生得那么简单,当他对准领头的一个日本蕃开了一铳,紧接着大家的鸟仔铳也喷火了,当下就有七八个日军被击中倒地,其余的好像早有警觉,立即后退,在仁勇的防区外伏地反击过来,一时铳声大作,山呜谷应,大地都为之摇撼起来。

  对打起来,义军就不是日军的对手了,人家可以一铳一铳接连地开,自己人却打了一铳就要装铳药铳籽,好不容易地才能打第二铳。仁勇和纲峰的短铳虽也连连地打过去,可是距离一远也就无能为力了。仁勇带着手下人们渐渐向前移动,打算俟机冲过去肉搏,可是日军的火网那么炽烈,虽然只剩下十来枝洋铳,铳籽还是咻咻地嘶叫着从头上身边呼啸而过,实在没法接近。

  仁勇在注意着听,可异的是义军们并没有一齐发动攻击。他非常奇怪何以会听不到从别处传来的铳声,而所以会有这情形,只有两种原因,一是义军不敢发动,另一是日军并没有下来。他们明明是来到铜锣圈的,这一点大概不会错,那么他们是只派这一小股人马先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义军的虚实。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就不妙了。胡统领应该能够察觉到一切,下令仁勇这一支已经打起来的以外一律不动声色,以便瞒过日军,等他们主力下坡时再发动总攻击才是。

  仁勇真怕友军们会集中力量来对付这一群区区二十名,而且只剩下十一二名的敌人,那就无异告诉敌人在这儿有多少义军在等着他们了。

  仁勇渐渐前逼,敌人也开始渐渐后退了,终于他们大家一齐起身向后跑。仁勇大喝一声追呀,就跃下路上拚命地追赶起来。

  “砰砰……”

  又一阵铳声从前面响起。仁勇知道不应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也许胡统领没想到这一点,也可能义军沉不住气,看到日军仓皇后退而来,所以乐得开铳杀光他们。不管如何,大错就这样铸成了。仁勇打消了追赶之意,让大家缓下步子。又过了一阵子,再传来一阵喧闹的铳声,这是另一股人马向那十几个日军发动吧。可是那几个日本蕃已经全部就歼了,但这又有什么用处呢?大鱼没来,网就撒下去,小鱼抓到了又怎样呢……

  “勇叔!”阿嵩气急败坏地挨近说:“我们怎么不赶过去呀?”

  “没有用。”

  “为什么?”

  “赶去干什么?杀那几个蕃仔吗?白费力气!呵……”

  “奇怪,勇叔你是怎么搞的?”阿仑莫名其妙。

  “这一仗,胜负已见了底啦,我们输了。”仁勇的声调显著地沉落下来。

  “为什么?”

  “不会的,我们没有损失一个人!”

  “我们追上前,那边一定还有蕃仔。”

  “好啦好啦。”仁勇制止大家的吵嚷说:“蕃仔当然还有,前面多的是。打还是要打的,不过怎样打,这就要看阿锦哥了。”

  许多人都不敢响了,好像明白了仁勇的意思。

  “那,那我们怎么办?”阿嵩有点泄气了。

  “当然还要尽其在我。我们回到山排躲起来吧,也许不用多久就有人来传令了。”

  四十个伙伴还是照原来的样子,分成两半,个个没入丛林中。这儿山面是向西的,所以还照不到太阳,露水仍然很重,不过气温已经升上来了。不用说,仍是个大热天。

  天上有云,白白的,薄薄的,轻轻的飘浮着,移动着,永远那么悠然。是的,云是不知道人间动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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