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钟肇政 > 台湾人三部曲之一:沉沦 > | 上一页 下一页 |
八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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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天来,几乎没有一天是宁静的,时断时续地,或远或近地,总可听到一些铳声。胆小些的,三天前就开始逃了。昨天,在那一场大小铳的声响中,更逃了一大批人,整个小镇有如被捣了一记的蚁包,人们在奔走相告,没有片刻安静。到了今天早上,这情形终于达到了高潮。那些男男女女,个们面上浮着焦灼与忧虑,大包小包地背着提着东西,还要扶老携幼地,神色仓皇地往西南方逃去。 老一辈的人都记得,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形的,这就是“走反”。有些次是大规模的盗匪集团来抢,也有些次是山里的生蕃大举来侵。前者的目的是财物,后者则是为了馘人头。每次每次,结果都差不多,就是人命与财产的大量损失。灵潭陂这地方倒是平靖了好多个年头的,纵使有也还不致于闹到“走反”的地步,只不过是小规模的而已。如今,一场空前的大难就要降临到这些和平安乐的村人们头上了。那些铳声确实告诉人们,这一次再没有侥幸,一定会来的。 太阳才升到半天高,小镇上的居民们多半逃走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血气方刚,情愿跟蕃仔一拚的精壮青年们。当然免不了有些是心存侥幸,想趁人们逃走时干干偷鸡摸狗之类的勾当的人们。 小镇的街路只一条,由北而西,北端是远近驰名的一所古剎龙元宫。庙前有个广场,平时是儿童们嬉戏玩乐的好所在,逢到中元或是拜拜时,这儿会搭起戏棚,成一个热闹的地方。此刻,乡勇们在庙前筑起了一道砂包墙,有五六十个人在那儿把守着,准备日本蕃来犯时拚个死活。指挥大家的是灵潭陂庄总理林子良,一个四十几岁的半老读书人。手下是清一色的鸟仔铳,另外有大刀的也有好多个。 这一支人马是依照一向就存在的团练组织结合起来的,他们无力也无心他顾,所以吴光亮统领的起义号召,他们大多没有起而响应──有一小部份倒是响应了,随九座寮庄的陆仁勇参加胡老锦的阵容去了──但是,照他们的说法,如今火烧到脚跟了,自然要起来扑救。然而若从大局上着眼,此举也未尝不是采取了另一种方式的响应。因为这些人与吴光亮、胡老锦那一伙人终究是殊途而同归,目的一样是在打击日本蕃。 他们谈不上什么组织,更无指挥系统可言,平时也并没有训练,说是乌合之众,虽然未免刻薄了些,却也是事实。比起胡老锦那支人马,恐怕力量要小得好多好多。 在这一群人当中,有个肩宽胸厚,方脸大头的粗壮年轻人,他成了一群人的中心人物,正在说得天花乱坠。 “……就这样,我们攻进了新店的日本蕃兵站。那是一场结结实实的硬仗,日本蕃实在够顽强,那大铳,那机关炮,真吓死人,轰了一门,地面上就挖了一个大坑,足可埋进五十个日本蕃。” “哎呀……有这么厉害!” “五谷爷保佑啊……” “后来呢?” “唔,我们杀进去了,我拿着大刀,左劈右砍,也不知道杀死了多少蕃仔。那才叫痛快呢。可惜我们人不多,宋屋庄的人又配合不上,没打几铳就跑了,我们只好退下来了。我们死了一个人,那是我的侄子陆维秋,还有张达不见了,是我们那儿的长工……” 这人是陆纲岱,正在运用他那一向就油滑的嘴,大吹其牛,把自己捧上半天高。他怎么会在这儿呢?他没有归队?脱阵啦?或者转移阵地?原来那天护送维秋遗体回来以后,他从早上一直睡到傍晚。他是为了白天行动恐有危险,所以要在入晚后才上路,对家人也是这么说了的。晚饭后,他终于又一次离家了。和他一起回来的两个长工都不想再转回安平镇,所以纲岱成了独自一个人,这就使得他有点儿鼓不起劲来了。父亲仁辉和妹妹凤春也曾百般留他,但是他在祖父面前拍过胸,实在不好退缩。另外一桩使他心情走了样儿的,是他妹妹凤春的事。他为妹妹的不幸咬牙切齿地痛恨张达,恨不得立即找到阿达仔把他揍得半死。如今张达生死不明,这事实不但使阿岱无处发泄心中愤恨,同时也把家人推入困扰之中。仁辉本来也有意打消把女儿配给石房之意的,那也是受了韵琴的一番话的影响。不仅仁辉如此,其它堂兄弟们也多数认为应该暂时采取观望的态度,至少也要等到张达回来再做决定。纲岱对这事也很觉困扰,却也未便对好多位长辈们所做的决议表示反对。 出门后,纲岱心情复杂,无精打釆地独个儿赶路。走到快到街尾时,在暮色苍茫中无意间看到阿熊师的那所竹丛下的矮房子。忽然第一次离家远征时,在夕闇里所看到的一幕无端地在脑际重现了。他们在屋檐下躲在那黑暗里,虽然看不见,可是那情意绵绵的话别,每一言每一句都有如一枝枝利箭刺进纲岱的胸板上。而且由那声音里的微喘,可以猜到两人紧紧地互抱在一起。纲岱几乎禁不住自己大喝一声,好不容易地才忍住了。那是阿仑和秋菊。纲岱真没料到他们两人已经到了那样的程度。是春茶时就那样的吗?那是不可能的,纲仑也不会有功夫出来会她,直到信海叔公做大生日时阿仑还那么着急地找她。那么事情很明显,他们是最近才急速地接近的。促使他们那样地迅速接近,而且更进一步那么放肆的,一定就是他们陆家人的崛起,响应义军,集体出征。所幸,那一定还只是出征前两三天的事,他和她必定还没有到越过最后一线的地步,事情尚有可为,要不然纲岱绝不会愿意检人家的破烂货了。也许机会就来了,阿仑不在,而且生死未卜,这不是老天有意赏他这一块天鹅肉吗? 那两条漆黑发亮的发辫,清凉深邃的一双眼眸,小巧的鼻子,漾着笑的唇瓣儿,泛着淡红色彩的白皙脸蛋,隐含着一抹忧愁似的眉毛,还有那苗条动人的体态,身上隐隐起伏的曲线,此刻凭空想起这些,阿岱不由地承认秋菊实在比自己过去所感所想的更美更动人。是啊,她真是个美人儿,而阿熊师又好像有意“零卖”,在这兵荒马乱的当口,这笔买卖实在很可以做一下了。为什么不呢?廖阿熊,这个只知喝酒赌钱揍女人的狗熊不如的人,他会很高兴地接受我的钱的。想到这儿,阿岱就下决心了。好吧,安平镇迟些回去又何妨…… “阿熊师……阿熊师……”阿岱在门外叫。 “谁?……”许久才传来女人回答,好亮好亮的声音。 “我,是阿岱。师傅在家吗?” “没有……” “开开哪。”阿岱尽可能装着柔和底喊。 门咿呀着打开了。拿着一盏小油灯的是阿熊的女人。 “阿熊嫂……” “哎呀,是阿岱!” “是啊,阿熊师呢?” “没在……” “晚上没回转来是吗?”阿岱有点泄气。 “晚饭后才出去的。啊,不是说,你去打日本蕃去了吗?” “是啊,嗨嗨……” “真辛苦啦,你请坐吧。秋菊啊,拿茶来,陆家的阿岱哥来了哩。” “不用客气啦,阿熊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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